清雅的草庐中,气氛十分尴尬。
楚若婷想挤出个讨好笑容,但看着雁千山阴沉沉的面色,嘴角怎么努力都没笑出来。
雁千山拂袖起身,“你体内的血煞之气从何而来?”
“什么东西?”
楚若婷匆匆穿好衣衫,才想起雁千山方才按住了她的肋骨,是在帮她疗伤。
她顿时愧疚又窘迫,“前辈是问我肋骨上的魔气吗?”
这要怎么回答啊?
难为情了一会儿,楚若婷踌躇道:“赫连幽痕每年月圆会魔化,魔化时必须找人散功……身上的魔气,是他散功所留下。”
赫连幽痕散功的事雁千山知道,但他不知,散功后会留存天魔血煞。
他沉思良久,方转过身,说:“楚小道友,我要搜你的魂。”
纵然楚若婷说得是真,可事关重大,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楚若婷脸色一白,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不愿。”
雁千山目光凝视着楚若婷的脸,沉寂深远,像窗外巍峨的雪山,云蒸雾涌,冷峻圣洁。
他忽然拢袖,朝楚若婷欠身行了一礼,“这件事极为重要,关系天下苍生,不容马虎,望楚小道友容许。”
楚若婷吓了一跳。
她退后两步,怀疑自己眼花。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楚若婷咬着苍白的唇瓣。
雁千山:“话虽如此,但覆巢之下定无完卵。”
楚若婷神色明灭。
雁千山倒也没有逼迫她,他举步欲走,想让楚若婷自己好好考虑。却在这时,身后女子问:“能祛除吗?”
肋骨上的黑气,是楚若婷的一块心病。
近年来赫连幽痕对她也算关切,不仅帮她炼制散功时阳毒的法器,还试过最后关头抽出楚若婷的身体,释放到外面。
但那阳毒排到外面没有用,必须要女子身体作为载体。
这一点,楚若婷和赫连幽痕都没有搞明白。
她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雁千山,“我允许你搜魂,但是,能将魔气祛除吗?”
雁千山不敢轻易保证,“要看过才知道。”
他需要清楚赫连幽痕是如何散功,又是从何处聚集的天魔血煞。
楚若婷缓缓坐回榻边,她思想短暂的挣扎了一会儿,垂下纤长的眼睫:“雁前辈,请吧。”
雁千山走到她身前,一抬手,抚上女子柔软乌黑的发顶。
似乎看出了女子的害怕,他出言安抚:“我的搜魂术,不会让你感到任何疼痛。”
他的音色清冽醇厚,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楚若婷慌张的心趋于平静。
她闭上了眼睛。
……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掌下的女子,身子轻轻颤抖。
温热的水滴在雁千山的手背上。
一颗又一颗。
雁千山微怔了下,抬手拭去了她面庞上的泪。
雁千山没有骗她,一场搜魂下来,楚若婷没觉得身体不适。
只是断断续续又回忆了一遍过往,令她红着眼眶,心情颓唐,迷茫,又十分怅惘。
雁千山负手而立于轩窗前,寒风吹拂起他的青衫广袖,皎如霜雪之姿。他望着远处巍峨延绵的山峰,忽然道:“往事已矣。”
楚若婷回神,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笑了笑,“已经习惯了。”
她都不知道这一生要颠簸到什么时候,才能了却。
“雁前辈,那魔气能祛除吗?”
雁千山轻一摇头,“只能剔骨。”
这方法太凶险。
剔骨后,修士不比凡人,少截骨头造成身体残缺,便无法运转周天灵力,会影响修炼。
久而久之,修为只能原地止步,显然不划算。
楚若婷没太失望,她扯了扯嘴角:“还真是身如浮萍,命如草芥。”
雁千山听到她丧气的论调,不是很赞同。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在她的记忆中,看到的是一个百折不弯坚强无畏的正道修士。
她就像窗外这丛翠竹,于昆仑山上矗立千年,雪压不倒,风吹不折。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雁千山摊开掌心,洁白的光芒中,小小的花骨朵在他手中绽放、盛开、凋零,匆匆完成了一生。
他道:“可以偶尔回头,但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人生于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往前看,活在阴影里只会更加阴暗。
楚若婷望向他掌心枯萎的花朵,目光闪烁。
雁千山不再多说,叁言两句的点拨,能不能得道感悟终究在她个人。身上的传音符亮了亮,雁千山离开草庐,来到院外。
“昆仑,那件事你想得如何了?”传音符里是林城子的声音。
雁千山原本想答应和林城子一起伐魔,可刚才看过楚若婷的记忆,他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
“再议。”
那边的林城子一听又是“再议”,难免焦躁:“趁着赫连老魔功力锐减,正是攻入隰海的大好时机。”
雁千山:“再议。”
林城子知道今次说不通,他换了个话题:“你不是想找人传承阵法吗?我家荞儿正合适,过几日我把她送来昆仑墟,如何?”
雁千山沉默了。
积雪压弯翠竹,发出簌簌轻响。
楚若婷走出草庐,立在屋檐下,与雁千山对望。
她脸上不复之前颓丧,眸里闪动着清亮的光。
她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拿在手里把玩,笑容明媚:“雁前辈,你理解错了,我从来都没困宥于过往。人嘛,要向前看,若一直沉溺于过去,还怎么去实现理想?”
雁千山知道她的理想。
为父母报仇,然后和那个叫荆陌的男子一起归隐。
“你是个聪明的人。”雁千山颔首。
楚若婷摸鼻子笑笑:“好久没人夸我聪明了,雁前辈,你真有眼光。”
阿竹这会儿捧着课业来了,见楚若婷立在屋檐下,手里还摘了片竹叶,顿时气鼓鼓:“你这女人,竟然薅我的叶子!”
“我薅一把怎么了。”
阿竹围着楚若婷团团转,想抢回竹叶。
楚若婷身材高挑,踮起脚阿竹更加够不着。
她左手将叶子举起,右手去摸阿竹脑袋,“小竹子精,有本事你来抢。我不仅薅你叶子,我还薅你头发。气不气?气不气?”
阿竹上蹦下跳,楚若婷笑弯了腰。一大一小,围着草庐追追赶赶。
孤高冷寂的雪山之巅,忽然就沾染了尘嚣。
“昆仑?你考虑怎样了?我家荞儿可行?”林城子追问。
“不必。”
雁千山视线从二人身上收回,清冷的目光如冰雪消融,“那个人我已经找到了。”
林城子莫名不高兴。
乔荞已经是天道的宠儿了,为何昆仑还看不上眼?
“你找的人比乔荞还有天赋?”
“天赋或许不如乔荞。”雁千山语气一顿,“但她……好。”
好?
什么人能被雁千山用一个“好”字归纳?
林城子差点被逗笑了。
他倒想见识见识雁千山选了个什么人来,于是用他的九转金露丸作为赌注,约定五年之后,让乔荞和他的人切磋。
雁千山本不想,但九转金露丸对楚若婷身上的天魔血煞有益,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了。
语毕,雁千山才想起一个关键点。
……他还没问楚若婷愿不愿意。
阿竹还在龇牙咧嘴地追楚若婷,院子里的积雪被他们踩出凌乱的脚印。
雁千山长身玉立,挡在了二人面前。
“阿竹,你先退下。”
阿竹愤愤地瞪了眼楚若婷,楚若婷朝他做个鬼脸,得意洋洋甩了甩手里的竹叶。
雁千山隐去了林城子的身份,向楚若婷征询她的意见。
虽然不知道跟谁比试,但输了也不亏。能跟前辈大能学习阵法,楚若婷当然求之不得。
她故意颦眉,为难地绕着手指,叹气道:“雁前辈,不是我不愿意。你看,我本就是无念宫的人,必须先将魔君交代的事情办好了。这伏羲玉嘛……”
“你可知伏羲玉在何处?”
楚若婷摇头。
雁千山眉目冷清,他抬起修长白皙的食指,轻点墨发间的青竹玉簪,“什么时候取下玉簪,什么时候就是你的。”
原来伏羲玉一直在他头上!
楚若婷转动眼珠,干巴巴地笑:“雁前辈,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碰得到你的玉簪,你这不是……”说话间,苍云鞭猛然挥出,直向他发顶卷去。
雁千山略偏了偏头,轻易躲过。
楚若婷也没想过一下就偷袭成功,她目光凛然,再次朝雁千山进攻。
雁千山后撤半步,青光闪动,祭出他的法宝。
他左手握无字天书,右手执两尺判官笔,沉声道:“当今修士太过依赖法宝灵力,往往忽略了招式身法,这一点你需注意。”
他右手舞动判官笔,空中挥洒出狂草书法的墨痕。
“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
诗成瞬间,楚若婷挥去的鞭子好似碰到了铮铮剑气,那剑气奇快无比,瞬息刺出十二剑,一剑比一剑更快,凌厉耀眼,摄魂夺魄,隐约是一个剑阵。
楚若婷穿着防御法宝,那剑气虽伤不了她,打在身上也是疼痛难忍。
生生忍受了六十六剑,楚若婷终于摸出剑阵规律,右手猛地一握苍云鞭,破了他的阵眼。
还没来得及喘气,雁千山又动笔了。
“江湖十载疏狂迹。红尘里,倦游客。”
恍惚间,词里好像出现了一名耄耋老人,老人转眼化身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灼热炽浪。
楚若婷被轰飞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退。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狂风裹挟劲气,呼啸而来。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两只巨鸟虚影挥舞利爪长喙,左右夹击。
“我不来了不来了!”
楚若婷抱头鼠窜。
这下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魔君对昆仑老祖深恶痛绝。
这打起架来全是诗啊词的,魔君那个大文盲不得当场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