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只不过在一点点涨,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
其间四人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钱心大,吃过了晚饭抄完书,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
睡觉之前,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小木匣,看看这件,瞅瞅那件,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今儿咱有钱了呀。
可是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又有些小忧愁,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张再说,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没啥用。
不过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一座像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有钱。
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赵姓阴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
灯火下,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老龙城五大姓的各自“关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魏羡也在,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
至于郑大风,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鼾声如雷,约好了两个时辰后再继续喂拳。
喂拳,既可以砥砺四人武道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又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
这笔买卖,是陈平安赚了。
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阴神,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一阴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的远游,路程遥远不说,所经历的岁月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陈平安不谙此道,那就交给真正的行家便是了。
魏羡无须多说,沙场出身,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巅而已。
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顶,修行路上,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又该如何?
隋右边因为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九境,心境差点塌陷。
因剑心崩碎而愤怒,陈平安可以理解,但是并不认可。
虽然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九境而已,见笑见笑”,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
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
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
隋右边破庙一役,跻身金身境,已是大机缘在身,落袋为安了,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这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步步登天,其实已经背道而驰。
虽然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没关系,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边,何时送怎么送,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
没人欠她隋右边的。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陈平安走出屋子去透口气。
他走过院子,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上坐着。
灰尘药铺的布局,很像家乡那间杨家药铺,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收起了伞,也就差不多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遇见世间不平事,而认为是不平事者,意最难平。
换成高适真、刘琮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换成姜尚真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
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姥姥家了,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
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就像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来我往,各凭本事厮杀,阴谋阳谋,谁生谁死,陈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鲜血淋漓,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
任你丁婴、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当下,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对李二亲口说过,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杰。
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人间悲欢离合,千千万万,各有苦衷福缘,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心种鬼胎”的可怜妇人说,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不是人间无趣,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
这个人间,善人吃亏,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但恶人为恶而不知恶,甚至是知恶而为恶。
此时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赵姓阴神熟悉老龙城势力,便设身处地地扮演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而魏羡和卢白象作为另一方见招拆招。
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小说,是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旧书了,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
原来那本刻印粗糙且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说,在尾页上,竟然列了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书名,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小说,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哪。”
说到这里,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少爷,老奴冒犯了,以后会注意的。”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记得给我保密。”
朱敛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学浅,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点。”
陈平安不搭话了。
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陈平安寻思着想要寄封信到倒悬山鹳雀客栈,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交给抱剑汉子,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给宁姑娘。
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犹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说出一句“世间情动当啷响”的朱敛。
本以为朱敛这个家伙是个风流种,不承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色坯,他给的一些个建议,让陈平安要么起鸡皮疙瘩,要么满头冷汗,只好无功而返。
院中,隋右边拔剑出鞘,屈指弹剑,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
这一行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这会儿,破天荒有了一抹笑意。
陈平安笑道:“隋右边,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嘛,干吗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肺腑之言,发乎情,止乎礼。
隋右边收剑入鞘,转过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
陈平安哈哈笑道:“可别,我啊,胆小。”
朱敛笑眯眯道:“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好诗好诗。少爷,不晓得你是夫子啊,还是仙人哪?”
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边脸色冰冷,杀气腾腾,大概是在想先一剑砍死谁。
陈平安和朱敛几乎同时脚底抹油,一个蹿进屋子,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
隋右边冷哼一声,返回自己的屋子。
裴钱已经睡着,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的,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手脚趴开,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
隋右边眉头一皱,轻轻走过去,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掖了掖被角。
隋右边点燃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唯剑相伴。
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打地铺,睡得浅。
院子里郑大风过一会儿就给四人喂拳。
陈平安闭着眼睛,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或轻或重,皆在心头微微荡漾,如叩门扉。
巷子这边一夜无事。
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再者大战在即,如果有人闯入巷子,挑衅郑大风,就等于打苻家的脸,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
若非如此,苻畦不会亲自出马,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
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半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认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
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裴钱蹲在一旁,两人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有高山流水之韵。
魏羡在院子里练习从陈平安那边偷师而来的六步走桩;隋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练习剑炉立桩。
朱敛相对厚道一些,给陈平安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少爷尝一尝他的手艺。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他去开了前面的铺子门板,灰尘药铺开门迎客了,至于有没有客人,一大清早的还真有。
开了门陈平安就在巷子里走桩练拳,一直到街巷拐角处,然后掉头转身,来来回回。在他将拳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女子,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轻人是范二,身边是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当初在地底下的那条走龙道航道,两艘渡船擦身而过,陈平安遇见过她,她还抖搂了一手凌空驾驭酒壶的本事。
范二远远看到陈平安,大笑道:“陈平安,敢不敢与我四境范二一战?”
陈平安停在药铺门口,摇头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为四境大宗师,既然狭路相逢,却不巅峰一战,岂不是让世间多出一桩憾事?”
范二以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作为开场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张牙舞爪冲向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扶额后,只得缓缓走桩向前,配合着这个范二,一起来场“大宗师之间的巅峰对决”。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几步,就被那个随后赶上的绿袍女子伸手扯住领口,丢到了她身后,骂道:“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耍去登龙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对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样腰别酒壶,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这么个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爱缠绵啊。”
范二没心没肺偷着乐。
陈平安心中叹息,随即释然,也只有这种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够让范二真正喜欢并且敬重吧。
若是贤淑安静的大家闺秀,范二虽然依旧会喜欢,却不至于如此打心眼里钦佩。
范峻茂没有走入药铺的念头,伸手一指,喝道:“范二,去里边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两声,屁颠屁颠跑进药铺,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冒死提醒道:“节哀顺变。”
陈平安惊讶道:“范小姐,你该不会是……”
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范峻茂点头道:“没猜错,就是我。上次我们见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乡骊珠洞天,所见之人,是那个杨老头。对于郑大风,杨老头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龙城自生自灭来着,倒是对你,专门多提了一嘴,要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关于杨老头对郑大风的态度,郑大风不愿糊弄陈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头子早就撂下狠话,要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点根脚,故而苻南华对郑大风的所有印象,就是骊珠洞天那个吊儿郎当的看门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丢张椅子出来,记住是椅子,别给我一条板凳。”
范二应了一声,还真是扛了张椅子到前面铺子,直接从大门丢了出来。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药铺对面的墙根,一屁股坐下后,身体后仰,椅子一翘一翘晃荡着,她懒洋洋道:“郑大风可能想不清楚,苻东海谋划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东海这个志大才疏、本事半点没有的蠢货擅作主张。苻畦知道一些骊珠洞天的秘史内幕,对于郑大风是铁了心想要拉拢的,之前还专程带了个大长腿的娘们,好像叫苻春花来着,来这边找郑大风,可惜郑大风当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当郑大风是一条过江龙,养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东海捅了大娄子,云林姜氏那个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了手,一下子将苻畦原本可以解释、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误会’,变成了姜氏的面子问题。这下子怎么办?就有了登龙台必须死一个人的赌战。不然苻家前脚与姜氏联姻,后脚跟着就往姜氏脸上甩了个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会怎么做?”
陈平安回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面子大不过道理。”
范峻茂兴许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吓到了,摘下酒壶,道:“幸好我刚才没喝酒,不然非一口呛死。”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道:“虽然我跟孙嘉树有些过节,但是我觉得老龙城这些大姓里头,还是孙家的生意经,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问道:“我们范家不入你的眼?”
陈平安笑道:“能够教出范二这样的未来继承人,范家家风肯定不差。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说话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盘,身为家主,必须照顾方方面面,很难……洁身自好,甚至难免委曲求全,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在郑大风这件事上,范家的确不够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亲自打点,否则我不会放心,可跟孙家做生意,反而是孙嘉树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头,啧啧道:“你也不笨啊,为什么杨老头喜欢说你太不聪明?”
陈平安哑然失笑,道:“我离开家乡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长个子,脑子也得跟着长一长吧?”
范峻茂点点头,道:“长了点脑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陈平安不以为意,直奔主题道:“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郑大风交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就知道你炼物肯定失败了,门外汉不说,还心比天高。如果我没猜错,你炼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炼物的口诀和丹鼎也都不错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败,积弊深重,注定后患无穷?”
陈平安脸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信邪。买卖嘛,我管你买了我家货物后,是亏是赚。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宝都给你带来了。我要那颗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丹!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确实让我都有些心动了,不然我不会亲自跑这趟,范二来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头灌了一口酒,又道:“你想对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陈平安能不买吗?”
陈平安抛出那只装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陈平安问道:“听郑大风说,你能够掌控老龙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够拿出更好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出手,无论登龙台一战胜负,都保住郑大风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外掏东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孙,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一点诚信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价格贵了点,其他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给你差不多成色的货物。”范峻茂说完这些,轻轻抛着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坏了规矩,选择出手,估计撑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郑大风那条死不足惜的贱命,何况我半点都不想啊。”
陈平安刚要说话,郑大风已经坐在了门槛,跟陈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尘药铺俩门神。郑大风笑道:“行了,求她没用。”
范峻茂点点头,手腕翻转,瓷瓶消失不见,笑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被郑大风强行打断话头,这次郑大风甚至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拿出那件东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问道:“还真有好东西啊?拿出来瞅瞅,万一我觉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打狠架长筋骨嘛,不是坏事。”
郑大风猛然站起身道:“够了!范峻茂,陈平安炼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机会渺茫?”显然是要转移话题,让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继续蔓延。
范峻茂有些无趣,瘫靠着椅子,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道:“真把炼制本命物,当成是下五境道士随手炼几颗养气丹丸吗?知道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吗?还是他陈平安觉得自己是那得天独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门外汉随便找个地儿,想炼个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炼成?你陈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
郑大风转身对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炼!”郑大风极少有如此神情严肃的时候,这辈子都不多。
陈平安只得点点头,道:“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赌运。”
范峻茂站起身,拍拍屁股,道:“行了,那就这样。郑大风啊,到时候好好打,我在你头顶上看着呢,记得要死得有英雄气概一些。”
郑大风恢复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颜色的裙子啊,这身绿袍好看是好看,可偶尔也要换一身行头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时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龙台上,你都睁不开眼睛看喽。说不定苻畦会先一剑戳死你,犹不泄愤,再一脚踩爆你的脑袋,到时候眼珠子炸出来,砰的一声,从登龙台飞到云海里,我再用两根手指夹住它,啪的一声,捏爆了。”
郑大风赶紧求饶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从巷子里大步离去。
等到确定范峻茂已经远去,郑大风才沉声道:“那颗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关头,你只要拿出来,无论是苻畦,还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会心动,你就有机会换来一条命?你今天给了范峻茂,又能换来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对我郑大风一个人而言,到时候我就算被救下来,你们一行人怎么离开老龙城?”
陈平安突然笑道:“给你郑大风当传道人,我是不乐意的。”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坐回门槛,嘴硬道:“你以为老子愿意?这是让我一辈子在李二那边抬不起头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望着那堵墙壁,笑道:“不过要是给现在的郑大风当护道人,我是乐意的。”
范峻茂蓦然“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哈哈大笑,嚷道:“看来还有一颗更加夸张的妖丹,十一境?不对,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叶洲扶乩宗那头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郑大风脸色剧变,死死盯住这个绿袍女子,厉声道:“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少打那颗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一圈,只见身后墙壁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最终在她指尖汇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她还真没办法听到郑大风的这番真心话。
啧啧,连郑大风这种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窝啦?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满脸得意,道:“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炼,大炼的难度,不输炼就本命物,你陈平安就别想了,给我正好。我管着你们俩头顶的这座云海,事实上苻家不过相当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调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动用我手指头上的这么点小云朵,都不行。”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热,道:“给了我那颗妖丹,我可以鲸吞整座老龙城三面海水的水运,挑个好时辰,天时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样?拿出来,我可以有五成的机会让郑大风活命,反正这条贱命,迟早是要丢的,我救他一次,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范小姐,那中炼和小炼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头,道:“小炼不难,然后拿来泡酒喝最合适了。效果嘛,谁喝谁知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的,那我就拿来中炼了,谢过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厉。
郑大风站起身,沉声道:“范峻茂!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尊阴神!你敢动手,我就敢让你境界迟滞至少百年!”
范峻茂在药铺大门正对着的这段巷子,来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脚,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
她心情烦躁至极,大喊大叫着挥袖抓起一堆堆云,相互撞击粉碎。
她折腾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道:“拿来小炼泡酒喝,这辈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开始在云海上打滚。
巷子那边,郑大风抹了把额头汗水,瞥了眼不动如山的陈平安,心有余悸道:“你胆子真是大!”
陈平安脸色不变,示意道:“你看看我后背?”
郑大风还真跨过门槛去瞧了眼,陈平安果然汗流浃背。
郑大风笑着坐在门槛上,感慨道:“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看着门外风光的黑炭少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没想到。”
沉默片刻,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郑大风想了想:“应该是都不错吧。”然后郑大风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你郑大风跟裴钱、朱敛不过待了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站起身,郑大风嘀嘀咕咕走回了药铺后面的院子,喊来了四人开始过招。
这次画卷四人都感觉到郑大风带来的沉重压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点拿他们四个练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铺子,坐在陈平安身边,道:“东西都放屋子里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站起身道:“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也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境剑修,他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色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以双手轻轻复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即使没有借给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渡船上的来客。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他问:“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道:“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
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间,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
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么蛾子。
虽则时有摩擦,但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
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个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内,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一行人蓄势待发,即将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是看不出如何神色紧张,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襦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腰间悬佩狭刀停雪。
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
之前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岳,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渍,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天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上别有那支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
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面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
陈平安好奇地问她靴子哪来的。
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
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
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往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
这一路从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会惹陈平安发火,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黑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和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姓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样,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走向院子,喊道:“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
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脚下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撚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陈平安要求她,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
赵姓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
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
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蹚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啊。”
越想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的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由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飘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了朱敛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陈平安与隋右边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动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因为你那次对我动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四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道:“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至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了半句谎,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至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陈平安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苻畦开始独自拾级而上那座登龙台。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了一位元婴神仙。
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楚阳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
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
哪里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打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
这才是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
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在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上,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波,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
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苻南华和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谈话结果,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
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除了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外,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还杵着一个教习嬷嬷——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
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也是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此时,登龙台下,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而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桐叶洲南边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差点将府邸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扬,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
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
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
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嘛,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而且这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还是性情优劣,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的,或多或少都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就算是苻家自己人,符家都会觉得死不足惜,白白糟蹋家族银子。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盯着陈平安,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
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登上登龙台最高处后,陈平安的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也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得以屹立于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上岸,来到宝瓶洲。
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几乎被冻死的少女,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不知几万里路,其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
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
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大概还有一些人,他们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还有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亲临老龙城,以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头顶云海,所以他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
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
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外城城头上的一位老人身上时,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碎裂。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她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
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
好家伙,一条至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此时,整座登龙台开始剧震不已,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被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除了此人之外,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
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对上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有一战之力。
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
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观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芦上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他的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被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的家族领头人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他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叹气道:“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弋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道:“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的眼睛,提醒道:“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方家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一辆范家马车停在原地,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朱敛跳下马车。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面,是丁家供奉,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
双方对峙,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道:“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可能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不一会儿,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平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杜俨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让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风头一时无两,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坯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以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
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
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这些词,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
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承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刹那之间,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
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一丝鲜血,道:“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道:“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两脚先后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道:“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般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形成的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使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那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道:“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旦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
孙嘉树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道:“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厉声道:“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道:“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嗤笑道:“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道:“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他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道:“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陈平安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一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
是由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
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
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之后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秩还凑合,嗯,还有那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芦,挤出一个笑脸,说道:“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出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块咫尺物。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被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嘴里轻声道:“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
突然他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很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紊乱气运。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然后身形如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心中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
她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
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坐尸,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正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而门槛那边的赵姓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在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那位身上的金醴法宝几乎尽毁的年轻人,他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
高大女子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对高大女子道:“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越发心虚,哀叹一声,看也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一眼,自顾自地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问道:“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现在却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个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却是全然无动于衷,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多助”玉佩的古稀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但是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就是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你眼睛瞎了?”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一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这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
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说,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
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问道:“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对杜懋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只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道:“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是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的。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的。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儒士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道:“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了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又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理直气壮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奈我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道:“你把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瀺讨教过,结果如何?崔瀺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道:“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神君,肆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叹道:“不管道理讲与不讲,不管谁来讲这道理,不管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问道:“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道:“讲完啦。跑这么远,还要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神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这么多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道:“那该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高大女子,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高大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她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锋芒极其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高大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像是刚刚睡醒。
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衍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出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分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了身影。
她把视线往南移了些许,斜眼看着那位古稀儒士,喝道:“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道:“才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厉声道:“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轻轻一推老剑条,老剑条一闪而逝。
这座天地的天幕,即刻破开一个大窟窿,飞剑直去倒悬山那边,转瞬万里又万里。
老秀才浑然不在意,到底是当年那个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长脖子嚷着让道老二往这里砍的混不吝读书人。
婆娑洲和桐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上,一位远离世间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只见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飞剑给直接劈成了两半,巨浪高如山岳,向他迅猛压来。
这名剑修自然不会担心这些海浪威势,近身百丈则粉碎,但是那把飞剑的气势,让他有些触目惊心。
浩然天下有这样的剑修?阿良又给道老二打下来了?
可阿良如今没有这样的一把剑吧?事实上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剑: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师府的历代大天师手中;一把在那个自称“资质鲁钝,得不了道教不了学问”,却一剑劈开黄河通天的读书人腰间;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离开倒悬山后,据说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那一把!
只是不知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剑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飞升去了天外天。
剑修没有去追赶那把杀力无匹的飞剑,而是猛然惊醒,立即往宝瓶洲最南端那边赶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个高大女子,愤怒道:“你疯了!”
她依旧缓缓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问道:“你既然丢了剑出去,还要跟我拼杀?”
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道:“拼杀?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皇历上的事情,毕竟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蓦然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的那种,对杜懋道:“上古时代最大的那条吞宝鲸,是给谁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啊。”
高大女子就这样笔直走到了一位飞升境神仙的身前,与之前杜懋站在郑大风身前差不多的距离。
只是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这个该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驾驭你的这件本命仙兵,试试看?我站着不动,不骗你。”
“臭娘们你找死!”杜懋暴喝一声,身形急掠,吞剑舟瞬间风驰电掣,直刺那个古怪女子的头颅。
本就不过几步距离,又是一件本命仙兵,可杜懋却心神剧颤。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开始打架。
只见那艘吞剑舟颤颤巍巍悬停在高大女子眉眼之前,充满了本能畏惧,以及对杜懋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道:“乖,别碍眼,下去点。”
吞剑舟竟是无比温顺地开始下降,最后悬停在她脚边,结果仍是被她一脚踹飞出去,恼火道:“不长记性。”
杜懋习惯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对手,就会知道,当杜懋做出这个动作后,几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叹了口气,对杜懋说道:“你运气不错,只毁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剑本该是对你递出的。不过下次等我现身桐叶洲,你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就在此时,天地先前破开窟窿的那个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中的大手,双指夹住那把老剑条,手臂颤动,大袖翻滚。
显而易见,哪怕只是暂时控制住这把磨了一截剑尖的老剑条,也并不算轻松。
一个威严嗓音从外边大天地传入这座小天地:“胡闹,下不为例。”
高大女子转过头去,问道:“怎么?是要我持剑后再出剑,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剑条瞬间脱离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现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风凝聚如滚滚江水,直接将那位古稀儒士裹挟其中,说道:“随我去文庙,闭门思过。”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连冷猪头肉都吃不成喽。”
那人冷哼一声,对老秀才说道:“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来收拾残局,文庙那边不会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不服!给点好处来!不然看我不去文庙那边,除了老头子的神像,连礼圣和你在内,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丢出去,再把我那尊搬进去,反正老头子本来就是看我最顺眼……”
那人将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叹息一声,道:“拿去。”
言语落定,小天地的天幕窟窿已经合拢,只是轻飘飘落下一枚金色玉佩,却不是古稀儒士那块“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块“吾善养浩然气”。
老秀才接在手中,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这次还算公道,有点小善了。”
那人似乎给这个“小善”说法惹火了,没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滞留在小天地之外。
老秀才直着脖子嚷道:“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说道说道那场三四之争,到底我为何而输?真是你学问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当中,是齐静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说八道”的时候,双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论道。
唯有儒家圣人与中土神洲上五境仙人,方可亲眼所见当年某人的学问,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压释道二教的那些圣人!
便是欺师灭祖的大骊国师崔瀺,说起这一段尘封历史,亦是神色慷慨。
但是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吓唬人的动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动静,应该是走了,这才咬了口那块金色玉佩:“哎哟,是真的,还算讲点道理,我这一大水缸口水,不亏。”
此次离开骊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手持老剑条,对杜懋笑道:“你的运道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差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弃飞升境束手束脚嘛,那就打他个跌落玉璞境、元婴境,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是想要断我文脉香火吗?哈哈,这下子踢到铁板了吧,不对不对,是踢到了一根老剑条。杜懋你运气好,万年以来独一份啊,以后出门还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转过头,眯眼厉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答道:“放心,我不比你少关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缓缓道:“没了吞剑舟,我还是一位飞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挥袖,杜懋头顶小天地的天幕,已被打开。
杜懋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飞升境之所以在各种洞天福地龟缩不出,除了容易引发天地气运的紊乱,还极其容易引来大道碾压!
高大女子横剑在身前,淡然道:“关上。”
老秀才点点头,果真重新关闭了天幕漏洞。
这下子杜懋才开始有一丝慌张,只是脸上戾气不减分毫,问道:“既然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你当真舍得跟我互换修为?”
高大女子笑道:“这会儿开始跟我讲道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杜懋这趟北上,有三个目的:一是找机会断了文圣一脉的香火,顺便领教一下剑修左右的飞剑;二是有人想要试探一下那位骊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线;三是为了桐叶宗渗透宝瓶洲半壁江山而来。
现在已经达成了两个目标,第一个,可有可无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门生,无须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为尊,至少他杜懋一直推崇这个观点。
胜人者得势,自胜者得道。
前者是实打实能够落袋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无当的废话,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称得上殉道而死,不还是死了?
高大女子握紧那根老剑条,问道:“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与他讲道理了吗?”
杜懋倒是个真小人,直言道:“他的修为,如今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引出剑修左右,都没资格让我杜懋跟他说一个字。但是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画卷,嘱咐道:“悠着点打。”
杜懋见到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卷后,不再犹豫,将那派不上用场的本命仙兵收回窍穴当中,同时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开小天地,就要往南海飞掠而去。
高大女子没有追赶。
老秀才笑了笑,随手丢出那幅画卷。
高大女子与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在画卷中。
那一幅山河画卷悬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这座老龙城小天地,则重新合拢无缝。
老龙城外,除了那位教习嬷嬷能够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旧全部寂静不动。
画卷上,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声响,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撑开画卷天地,更是被一剑剑破空所致,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工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画卷某处,然后收起了画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缓缓从虚空处走出,老剑条悬挂在腰间,磨砺锋锐的那一小截剑尖黯淡了几分。
她打着哈欠,手里拖曳着一条腿,桐叶洲飞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这么像死狗一般被她从画卷中拖曳出来。
她问道:“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答道:“杜懋,桐叶洲除了东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个修士了。”
她“哦”了一声,将那具“尸体”随手丢在一旁,道:“他有些旁门神通,应该是撞开天幕的瞬间,就阴神归位了,这具尸体,只是这个……谁的阳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道:“只是身外身啊,难怪坐镇天外的儒士会点头答应,如果没有我们这一闹,在学宫那边是搪塞得过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脸无语,道:“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拥有十二境的修为吧。”
高大女子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再次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抬头望向远方,悠然道:“在我剑前,十二,十三,有差别吗?”
老秀才小声问道:“那艘吞剑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压制,由着他的阳神使用这件兵器,然后给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手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谓的仙兵,到底是什么货色。”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头端详着那张白了些的年轻脸庞,他似乎在做着噩梦,虽然已经被老秀才暂时止住伤势,可到底会很难熬。
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骊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剑意凝化,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懒得计较这些。后来我跟阮什么来着,做了笔小买卖,他占据了那块斩龙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间老剑条的剑尖,笑道:“所以你这几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斩龙台磨剑?”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这片,是要留给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道:“这事情还没完。”
老秀才摇头道:“别,千万别,没完是没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让我来吧,这是为了小平安好。”
她点了点头,道:“我这趟回去,暂时就不出来了。如果下次出来,发现你所谓的好,一点都不好,我会找到你的。你应该清楚,在你与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间唯有我,可以杀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啊,这么凶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无风飘摇,摇头道:“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你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才有今天的祸事,如果不算半个自家人,你第一个死。”
老秀才瞪眼道:“别说赌气话啊。再说了,你敢当着你家主人的面,讲这混账话吗?”
她直截了当道:“不会说,会偷偷做。到时候陈平安认不认我,不还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哑口无言。
她一招手,在她当年赠送给陈平安的那件小礼物崩碎后,从里头坠落出三块长条青石,皆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的如宫殿中的一块地砖。
她将陈平安交给老秀才,道:“我出去解决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话好好说哈。”
高大女子这次没有走向某地,一步跨出,就来到了某人身前,正是那位身为元婴剑修的教习嬷嬷。
高大女子伸出双指,从教习嬷嬷心窍间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双指夹住那把本命飞剑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压得那把飞剑绷出一个弧度。
在这座小天地中,身形无法动弹的老妪眼神充满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侧过头,道:“求我?不然与我主人一般,说对的道理,我就答应你不捏断这把飞剑。”
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了。
这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哪来仙人境神通,能够在这座小天地言语半句,所以稍等片刻,高大女子就继续加大力道,飞剑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啪的一声,当场断折。
教习嬷嬷七窍流血,金丹出现裂纹,元婴更是哀号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们的道理嘛,我其实一向是很喜欢的。趁着我家小平安还没醒过来,我赶紧做了再说,以后可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喽。”
她说完之后,笔直飞升,来到老龙城上方的云海。
绿袍女子范峻茂继续保持那个古怪的坐姿,抬起头后,眼神炙热,且心怀敬畏。
范峻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悬挂老剑条,站在范峻茂身前,弯下腰,笑问道:“不知者无罪?”
范峻茂摇头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认!”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当初一个模样,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桥那边对着云海哭,就是今天这样跪在云海上,这让我怎么杀你?”
范峻茂神采飞扬,道:“杀我便杀我,有你在,足够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声,手心轻轻一拍老剑条尾端,老剑条高高翘起,旋转一圈,然后一剑刺透范峻茂心口,将其缓缓挑在空中,问道:“够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杀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一双眼眸中竟是唯有快意,断断续续道:“你没变,你没变,我知道的,已经一万年了,还是如此,哪怕再过一万年,你都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从云海落回地面,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返回她腰间。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晕死过去。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
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继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高空的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她摇摇头。
年轻人保证道:“下次我会更小心些,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还是摇摇头。
年轻人问道:“不对我失望?”
她再摇头。
于是,陈平安笑着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