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的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
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
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背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
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事实的确如此。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
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向剑气长城丢一截剑尖?
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棉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
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
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棉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却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
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了。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
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𢙏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𢙏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神洲周神芝,白莹炼化了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了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
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
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有荷花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
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
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
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
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和“完颜老景”来推衍一二。
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
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
这个刘叉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
以防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了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𢙏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
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剑?龙君先后递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同样的问题,忍不住多问。
刘叉答道:“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不但已经站稳脚跟,目前还是五大势力当中开疆拓土最多的。”
陈平安如释重负。
随即叹了口气,刘叉如此有问必答,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个哪里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剑修,至于劳驾刘叉亲自出剑斩长城吗?
果不其然,刘叉笑道:“你问几个问题,我就递出几剑。所以你大可以多问几个,反正只要多于三剑,差别就都不大了。”
陈平安竟然还真就又问道:“周密是不是与托月山大祖有过一场约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后主谋,还会是蛮荒天下的战力最高者?”
刘叉笑了笑,没有言语。
陈平安说道:“搭进去白莹和切韵?半个才对吧?我第三问,刘先生问了不答;第二问,刘先生更过分,问了作假,所以递出一剑,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问下去,说不定刘先生还要欠我几剑。”
刘叉不再理睬陈平安,随意缩地山河,行走在这半座剑气长城城头之上。
陈平安就一直跟随着这个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剑客。
刘叉蹲下身,在一处伸手抵住城头,轻轻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别处,刘叉与身边的隐官随口说道:“就当是欠你两剑好了,只管出剑二十次,在那之后,我再出剑。”
刘叉言语之时,环顾四周,天地一变,剑气森严。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还真是不客气。”
刘叉丢了一壶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吓唬你的,也是故意说给老瞎子听的,周密要我拿你当鱼饵,钓那老瞎子来此送死。”
刘叉已经被周密以“天下大义”动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晓之以理”,违心做事一次,就绝不会再次在剑气长城对一个年轻人出剑。
但要是说剑斩一个十四境的老瞎子,刘叉不介意多出剑一次,只要老瞎子离开十万大山,刘叉就会倾力出手。
酒壶并未坠地,反而行踪不定,倏忽出现在各处。至于那个年轻隐官,更是不见身影。
刘叉笑了笑,这小子倒是谨慎得……好似周密了。
对面那座城头,离真站起身,一脸疑惑。
周密突然现身,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会让一条光阴长河稍稍偏离原先河床。”
离真叹了口气:“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周密摇头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阅那本老皇历,一直坚信远古剑修当中,不管是已经战死还是存活下来的,观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场河畔议事,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过想来没有谁愿意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好像在光阴长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当年我专门替你推衍过很多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尽量熬到更远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让我受到启发,于是早早有了如今这场围杀之局,不过我当年设想的伏杀之人,是与众多远古神灵一起从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礼圣。一旦成功,世间再无小夫子,白泽就有可能改变主意。”
离真皱眉道:“白泽与礼圣关系绝好,不会因此彻底反了蛮荒天下?”
周密笑道:“胜负两可间,帮谁都两难。可当蛮荒天下占据六分胜算的时候,无论是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还是让蛮荒天下站稳脚跟,到时候白泽的选择,其实就只有一个了。干脆利落,速战速决,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机会休养生息。当然在那之前,我肯定会主动找到白泽,答应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让步。”
周密转头望向遥远南方的那处十万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泽,为浩然天下说话,人族贾生,为蛮荒天下谋势,你觉得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天然盟友吗?”
离真说道:“可惜没成。”
周密说道:“确实可惜。”
离真感慨道:“贾生手段,真是阴毒。”
周密笑道:“阳谋用得,阴谋也要用得,若是能将阴谋用得如同阳谋,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离真小声嘀咕道:“当年文庙就不该让你活着离开浩然天下,至少也该在剑气长城就让贾生莫名其妙暴毙了。”
周密只是摇头。
离真问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罢休?我很好奇你如今当真只有十四境吗?你与我师父……”
周密摆摆手:“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也别多想了。”
刘叉倾力一剑所斩白也,是光阴长河停滞为湖泊,却好似蓦然重归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剑,的的确确剑斩了四头王座大妖,在那之后,白也已经彻底耗尽灵气与心中最得意之诗篇,然后又被周密重新将那段光阴长河倒转逆流,只余下一个身死剑折的白也,留在光阴长河的渡口,其余一洲天地万物,连同六头王座,和一剑斩杀白也的刘叉,悉数重归光阴湖泊。
只是在这期间,白也察觉到对面的切韵正是贾生之时,就已经手持太白剑斩切韵,不但如此,被刘叉出剑斩杀的白也,同样以阴神出窍远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转光阴,逆流而上,以毁弃仙剑的代价再次出剑斩杀白莹。
直到这一刻,周密再真正将湖泊打开禁制,重新恢复正常光阴长河,汹涌流泻天地间。
所以在那之后,一洲天地的光阴长河才会如此破碎紊乱。
为的就是让将来之白也,尽量远离当下之白也。
再无十四境修为,彻底失去一把仙剑太白,从此白也再无碍天下大局走势。
在那之后,白也未来百年千年,是否能够重返巅峰,周密非但不会忌惮,反而充满期待。
离真突然试探性问道:“白莹是你……的阳神身外身?然后在修道过程当中,夹杂了诸多魂魄,让白莹自以为是白莹?”
周密笑道:“观照为何说自己是个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这个托月山嫡传。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轻隐官代替宁姚出战,离真如今就可以知晓更多内幕了。当然,四仙剑之一的天真,要么毁去,要么成为我的本命物之一。”
离真问道:“周密,几千年来,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谓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韵,合拢阳神白莹,不还是吃?
事实上还有一个跌境到元婴境的王座大妖黄鸾!
至于那个金甲洲的飞升境完颜老景,自以为可以苟且偷生,下场如何?落在了周密手里,还能如何。
蛮荒天下,谁都不易见到周密,周密所见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轻人。
不然无须周密阻拦,自有托月山嫡传帮忙阻拦。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给蛮荒天下的感觉,就只是托月山有意为之,好像是因为托月山需要一个脑子够好、帮忙传话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认为至多是飞升境巅峰,是名次极高却战力相对靠后的一个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莹,几乎从未与其他王座或是飞升境出手厮杀,喜欢鬼祟谋划,刨地三尺,专门针对那些暗中养伤的大妖,传闻是炼化为傀儡。
所以白莹看似战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白莹不但有龙君头颅所化的剑侍龙涧,还有观照一部分残余魂魄炼化的那把长剑。白莹行事,当真称得上是百无禁忌。
离真颇为无奈,备感无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长吁短叹起来。
即便本命飞剑是那光阴长河的离真,也不敢说自己眼中所见就是真相。
许多时候,看见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让人自以为是。只不过寻常人越自以为是,活得越轻松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离真则是例外。
离真突然想起一事,差点儿没笑出眼泪来。
相传历史上大妖白莹曾经询问文海周密一个问题:周先生是否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够”二字。
离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青衫文士装束的读书人。读书人这么可怕吗?
周密只是安静等待那个老瞎子的选择。
老瞎子还是老样子。
只要老瞎子不离开山头,周密也不至于去十万大山那边折腾。
周密以心声笑道:“离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叶洲找我。想不明白,也无不可,你就留在旧蛮荒天下版图好了。”
扶摇洲一役,周密为了斩杀白也,除了那些层出不穷的神通手段,还有最根本的代价,就是周密身上半个白莹和半个切韵的大道就此付诸流水。
前者早早得自蛮荒天下,后者最新得自浩然天下。
年轻隐官和刘叉对话当中,误打误撞的一语道破了天机,其实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简单,设身处地,以读书人去设想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之用心,将诸多手段尽可能想得“周全缜密”。
线索其实也有几条,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说托月山大祖与陈清都相互大道压胜,不能出手,那么周密作为蛮荒天下的“隐官”,至少也该阻拦,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董老前辈剑斩大妖不说,还要拖曳一轮明月到人间。
至于周密如何“说服”切韵,离真猜不出来。
周密好似猜出离真的疑惑,主动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剑修斐然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远比赊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随后又说出了一个让离真心神震颤的说法:“观照一样如此,在我心中,分量仅次于斐然。所以观照所有残余魂魄的兜兜转转,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周密随即说道:“恼火?需要吗?一个在这城头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离真,当真就不想脱离光阴长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当什么剑修观照?”
周密指了指远处陈清都剑斩龙君的战场:“你以为陈清都最后一剑不是向观照递剑?老皇历终究是要翻篇的。”
这座城头,曾经有刑官和隐官官职,甚至昔年贾生还当过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远古天庭,有持剑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赠剑给桐叶洲斐然,这让周密有些小小不悦,又需要他额外分心去打杀一个大意外了。
昔年讲学传道斐然,两人虽然没有先生学生的名义,但其实周密传授斐然学问,远比传授给绶臣、流白这些嫡传更为用心。
事实上,斐然所在师门,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会以斐然某种意义上的“传道恩师”身份现身,再还给斐然半个师兄切韵,也要让斐然死心塌地追随自己,共同走向那条几乎没有尽头可言的大道。
两人身后会有离真、雨四、涒滩之流的存在,远远跟随他们。
昔年在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养伤六千年之久的蛮荒大祖,提出过上、中、下三策。
第一个意外是剑气长城的举城飞升,落在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蛮荒天下在剑气长城的战损会小很多。
第二个意外是绣虎崔瀺的吞并一洲,阻滞桐叶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剑,观道观观主的两边都帮一把,然后隔岸观火。当然还有当下隔壁年轻人担任隐官,都算不得什么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达成,一举攻破西南扶摇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东南桐叶洲,北征最不堪一击的宝瓶洲,一鼓作气拿下战力空虚的北俱芦洲,以及最后一个墙头草皑皑洲。
随后与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开对峙,在此期间,先将扶摇洲暂时归还中土文庙,可最终还是由蛮荒天下夺得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只要拿下宝瓶洲,就是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蛮荒天下的大势与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对此没有任何隐瞒,与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后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没有一巴掌随便拍死当时境界平平的浩然天下贾生,反而让周密只管放手去做。
之后数千年,贾生变成了周密,周密又变出一个白莹。
至于剑气长城的战事,周密其实一直在暗中谋划,除了剑仙剑修本身的缓缓策反,重点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龙宗、蛟龙沟、扶摇洲山水窟,授意三头大妖在桐叶洲的潜伏……
至于最终是谁的上策谁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无教化可言的蛮荒天下,却能以国士待浩然天下贾生,真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密岂能不殚精竭虑,为托月山潜心谋划大势数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皱眉,随即眉头舒展,微笑道:“好个符箓于玄,接连坏我两件小事,迟早有一天要和他讲讲理。”
一处明月宫殿遗址大门外。
“飞升”至此的紫衣白发老人,摇摇欲坠,几乎跌倒在地,他仍是心思微动,怒喝一声,忍着伤势,依旧毫不犹豫就以术法碾碎了数以万计的残余符箓,使得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明月符蓦然化作一个儒生身形,儒生略带笑意,随之消散,于玄大骂了一句:“狗贾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给你吃!”
为了脱离扶摇洲的光阴长河禁制拘束,于玄手持那把白也丢来的太白剑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壶的整条心相星河,一半作为还礼,竭力护住白也的魂魄,好让坐镇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把握更大、胜算更多,余下白也魂魄更全,至于剩余一半星河,符箓数量仍是多达四十余万张,与天象星河相互牵引,变成一座类似飞升台的符箓长桥,拖曳于玄远离人间,最终来到这座浩然天下万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宫废墟。
哪怕如此,依旧险之又险,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剑仙出剑阻拦,于玄恐怕就要被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打落人间了。
只是不承想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么手段,能瞒天过海,将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箓之上,一路尾随至此,于玄还是落地之后,才只是凭借直觉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便“破罐子破摔”,宁愿打碎一件有关大道根本的本命物剩余符箓,也绝不让万一出现。
事实证明符箓于玄此举赌对了。
周密甚至懒得收回那粒由赊月本命月色作为遮掩的心神,选择与那张金色符箓一同消散,免得被至圣先师拘了去。
在月宫废墟外,符箓于玄颓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嘱托他归还大玄都观的太白剑鞘,他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当英雄了。”
只是于玄很快抚须而笑:“去他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头一看,雪白胡须血迹斑斑,抚须好似揪须,又开始破口大骂狗贾生。
骂完之后,于玄想要起身,远离这是非之地,不承想又一张书页凭空出现,飘落在他身前。
他伸手一抓,整个人被拖曳远去,好像符箓于玄要被一页书带往浩瀚星河当中去了。
书页上边有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语:符箓于玄,在此合道。
于玄站在那张蓦然大如虚舟的符箓之上,好似大道远游,仙人乘桴浮于星海。
于玄打了个道门稽首,心湖中有涟漪响起:“于玄仙气很浩然。”
于玄哈哈笑道:“至圣先师谬赞,谬赞了啊。”
剑气长城那边,周密打开小天地禁制,一脚跨入对面城头的笼中雀当中。
周密哑然失笑,两位剑客,好似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刘叉率先起身,破开那把笼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听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经拿下三洲,接下来就要给那位醇儒一个晚节不保了,争取同时拿下南婆娑洲和宝瓶洲。
其中南婆娑洲战场,会交给刘叉,只需要问剑陈淳安一人,其余都不用多管。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杀吧?”
周密环顾四周,点头道:“比隐官大人是要难杀些。”
陈平安将手中酒壶收入袖中,问道:“如何能杀白也?”
周密答非所问:“你是剑修,却未能见到白也出剑,憾事。”
陈平安说道:“以后白也可以看我出剑。”
周密笑了笑,年轻隐官这句话,听着很豪气干云,寻常人听见了,只当是一个年轻人的眼高于顶,连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却知道,这是浩然天下读书人陈平安与浩然贾生言语的一个道理。
憾事往往让人失望,可是我还是要做到不让他人失望。
周密看着这条不知该说他大言不惭还是赤子之心的丧家犬,竟然极有耐心,缓缓说道:“那是一个人还未曾真正失望过。”
陈平安双眼眯起,一样语速缓慢,说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在流亡逃难的路上,亲眼见到自己的娘亲躲着丈夫和女儿偷吃馒头。小女孩就只是麻木地看着那个场景,你说她失不失望,绝不绝望?一样可以变的,可以改的。是个读书人,就了不起吗?失望就会更大吗?我看未必。”
周密摇头道:“道理是个好道理,可还是太小。”
年轻隐官蓦然而笑:“那是当然,晚辈年纪轻,学问浅,哪里能跟文海周密比较大、道、理。”
周密双手负后:“到底要亲手打杀多少个自己,才能真正认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换地?”
陈平安面无表情。周密已经身形消逝,甚至连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对此人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察觉。
陈平安拈出一张符箓,确定一下自己到底身在谁的天地当中。
周密在陈平安身后出现,笑道:“这么胆小,怎么当的隐官?”
陈平安收起符箓。
周密说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气盛。”
陈平安默不作声。
在两座天地之外的剑气长城,那些昔年从画卷当中走出的剑仙英灵开始列阵,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跻身的山巅境,那么元婴境呢?不如用练气士的跌一境,来换纯粹武夫的止境?”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实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剑气长城不要。
这就是陈平安最后的撒手锏。
拿一条命和半座剑气长城去换某头王座的大道。
其实半座剑气长城的价值依旧极大,这笔买卖很不划算,但是又极有意思。
一头王座大妖,谁愿意拿大道来换?
龙君大概是最舍得的一位,却一直在确定老大剑仙的后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确定这位年轻隐官的决心大小。最终他一闪而逝,先撤去天地禁制,再破开笼中雀。
返回桐叶洲之前,在城头之上,周密竟是以剑气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帐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轻隐官得以稍稍重见天日。
陈平安出现在崖畔,对岸就是离真,龙君一死,那半座剑气长城,就只剩下离真这一个托月山百剑仙了。
遥遥对望。离真眼神复杂,似笑非笑。
陈平安问道:“吃着屎了,这么开心?”
离真问道:“分你点?”
陈平安点头道:“拿来。”
离真愣在当场,疑惑道:“陈平安你脑子是不是从小就有病?”
陈平安说道:“饿狗才不怕棍,你比较鸡立鹤群。”
离真看了眼南方的广袤大地,再转头看了眼北边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门,最后收起视线,望向陈平安,说道:“走了。”
陈平安说道:“离真是离真,观照是观照,离真是观照,观照是离真,是什么重要吗?眼前人是谁,这都没弄明白,你又能去哪里?”
离真错愕不已,隐官大人竟然都会说人话了?!
陈平安又道:“你都听得懂人话了?”
离真抱拳,使劲摇晃,算是第一次主动认输了。
陈平安突然坐在崖畔,离真也同样如此,自言自语道:“等我一走,离真、观照都不是了,陈清都死了,龙君死了,都死了。”
剑气长城的历史,甚至整个剑修的老皇历,似乎就此一分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斩开实实在在的剑气长城,还要更加做了个了断。
陈平安默不作声,拿出一壶酒,轻轻抛出,再以剑气碎之。一壶酒水洒落大地。遥祭万年之前的剑修龙君,与两位挚友,一同问剑托月山。
中土郁氏联手皑皑洲刘氏,一个出人出力,一个出钱,再耗费玄密王朝一处清秀地界的山水气数——以至于方圆百里之内灵气枯竭——最终临时打造出一座从金甲洲北部跨洲来到中土神洲的大门。
当然要做成此事,还需要有人出剑,出剑之人正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剑仙齐廷济。
关于这位外乡老剑仙的传闻,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后春笋,几乎所有不同脉络的山水邸报,都或多或少都提及过这个横空出世的齐廷济。
所有邸报几乎都不否认一件事,如果没有齐廷济的出剑杀妖,扶摇洲和金甲洲只会更早沦陷。
老秀才在书院那边气得不轻,去找了郁老儿那个臭棋篓子,讨要点酒水喝,顺便看看郁老儿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
裴钱则带着宝瓶姐姐去见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梦和朱枚这两位剑修,最早离开金甲洲战场,撤往北方大门,郁狷夫和裴钱这两位纯粹武夫更晚离开。
最后只剩下曹慈,依旧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钱与曹慈问拳四场,只好暂且搁置。事分大小,事有缓急,裴钱对此拎得很清楚。
最后郁狷夫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承想林君璧也在附近。
林君璧先前从邵元王朝一路游历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
只不过林君璧此次出门,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
如果郁狷夫三人没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个月就要返回邵元王朝了。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阀巨族,开枝散叶极广,家谱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那位“怀氏麒麟”定亲。
林君璧、金真梦、朱枚,三人既是剑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关系绝好,如今都住在身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当起了蹩脚月老,拉着那位家族同龄女子郁清卿来与林君璧手谈一局。
郁狷夫瞧着两人,越看越登对,真是一对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于那个据说来自山崖书院的红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礼数周到,仅此而已。
她和裴钱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李宝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点关系一事,从来不是郁狷夫的长项。
郁狷夫带着一行人来到瘿柏亭,此处是郁氏府邸享誉一洲的名胜之地,亭内白玉桌即是棋盘,只有两张石凳,桌上有两只棋罐,对弈落座,其余站着旁观,很有讲究。
当然,凉亭有围栏长椅可坐,只不过离着棋局稍稍远了。
作为一个庞大家族定海神针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誉为“美风神,少有大志,好学不倦,博览群书”。
这座瘿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亲手打造的景点,不过在一百多年前,此地曾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为了下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局仙棋。
先后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盘,因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
至于是执白还是执黑,碰运气。
黑棋从先手精妙无双,到江河直下、中盘大溃,白棋则形势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然后说了句“不用再下了”。
众人一入凉亭,再看四周,别有洞天,古柏森森。据说那些每一棵都价值连城的老柏,是从一处名为锦官城的仙府移植过来的。
竹出青神山,柏在锦官城。
裴钱对围棋不感兴趣,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懒得动脑子,又挣不着钱,后来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们几个在棋盘上杀来杀去的。
李宝瓶就站在郁清卿身后,观棋不语。
金真梦和朱枚则站在林君璧身后,自家人当然要护着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说过自家老祖是个臭棋篓子,只是喜欢附庸风雅,非要捣鼓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不然裴钱都要以为郁氏老祖下棋能稳赢小师兄了。
私底下听郁狷夫说,甚至连那什么“少年神童”“美风神”“好学不倦”,都是她老祖当了家主之后请人瞎扯的,其实老祖小时候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许多挣钱营生。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越发醇正了。”
实尖虚镇被林君璧发挥得炉火纯青。
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时,他是在强行追求棋术的所谓奇妙高远、神龙变化,却似乎又在棋盘上的短兵相接处杀心过重。
如今林君璧却棋风一变,邃密精严,不失步骤,杀法环环相扣,棋理与杀气却不重,所以郁清卿对其才有“醇正”的评价。
郁清卿棋术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诏,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巅仙师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称为郁家解语花。
林君璧从棋罐拈子时,郁清卿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专注的年轻人,心中则感慨:国运兴,棋运亦兴。
在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来国师了。
终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会达到“一气清通,脱然高蹈”的境界。
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当真能够在棋盘外如何成就气候,可眼前这个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就与棋相通,生枝生叶。
郁狷夫和裴钱并肩而坐,郁狷夫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下腰间酒壶,递给裴钱。
裴钱赶紧给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点了点神色认真的宝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顾自饮酒起来,心中大为好奇,裴钱除了她师父之外,竟然还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个懒腰,双手扶在身后围栏上,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曹慈在两洲战场出拳极多,跟你师父那次跻身山巅境关系不小。”
进了凉亭后,裴钱始终端坐,挺直腰杆,双拳虚握搁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郁狷夫说道:“山崖书院如今名气可不小了,都要归功于那位大骊绣虎。”
裴钱却不愿多谈绣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认识宝瓶姐姐了。我师父说宝瓶姐姐从小就穿红衣裳。”
郁狷夫点点头。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为何裴钱会对红衣女子李宝瓶如此亲近,却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裴钱就从不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怀潜。
郁狷夫喝着酒,偶尔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胜负走势,她会下围棋,不过就真的只是会下而已。
她更喜欢象棋,郁氏藏书楼就有一位兵家祖师亲笔手书的《象经》初稿。
山上练气士,远比山下俗子更加思虑幽深、算计长远,不过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围棋轻视象棋。
郁狷夫问道:“你会不会下象棋?”
裴钱摇头道:“没下过。”
当年老魏和小白经常下象棋,只是某次被小师兄冷嘲热讽了一通。
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钱就想起了那番言语,一字不差,一一记起。
其中一句最损了:“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羡喝酒的海量,你们俩不臊啊?”
郁狷夫当然不知道这一茬,随口说道:“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有个叫许白的年轻人,精通象棋,他那‘许仙’美誉一半在此。因为许白在少年时,曾经梦游中土兵家祖庭直钩台,与那位隐世数千年的姜姓老祖对弈十局,许白四胜六负,所以许白在成为候补十人之前,其实在山巅修士当中就已经名气很大了,在‘许仙’之前,早早就有了个‘少年姜太公’的绰号。”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机会一定要与他请教请教。输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输得不要太难堪。”
裴钱对什么许白许仙就更不感兴趣了,所以说道:“我只见过符箓于玄老前辈,确实很仙。”
诗家白仙,词宗苏仙,符箓于仙。象棋许仙?
裴钱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你们郁家老祖,就将那一百多颗黑白棋子偷偷藏起来,铭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钱。”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钱问道:“已经这么做了?”
郁狷夫叹了口气:“咱俩换个身份就好了。”
裴钱摇头。她可舍不得换。
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要复盘。
事先问过郁狷夫,得到许可后,裴钱就带着宝瓶姐姐一起闲逛起来。
走远后,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跟朋友相处,不用那么拘谨。”
裴钱想了想,点点头:“听宝瓶姐姐的。”
李宝瓶继续说道:“你刚刚从金甲洲战场回来,下意识绷着心弦,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能一直这样。当年小师叔带着我们远游,偶尔都会偷个懒,何况是你这个当弟子的。”
裴钱闷闷道:“师父就算偷懒,也是为了攒气力和心气,不一样的。”
李宝瓶笑着没说话。
老秀才突然现身,身边多了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和那孩子介绍说道:“可以喊宝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儿别的不说,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够劲。”
然后老秀才递给裴钱一把小巧玲珑的竹黄裁纸刀,诗篇铭文刻满正反两面,笑道:“裴钱,这是那位郁前辈补上的见面礼,收下吧。客气啥,长者赐莫要辞嘛。是件咫尺物,对于郁前辈来说,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儿肯定要急眼。”
裴钱刚要说话,被李宝瓶扯了扯袖子,裴钱便挠挠头,接过了那把珍贵异常的裁纸刀。
确实有些家当,没有咫尺物的话,都要头疼怎么带回家去,总不能一直欠着在溪姐姐那件咫尺物,说好了离开金甲洲就要还她的。
然后老秀才说要离开一趟,要去穗山。
从头到尾,老秀才都没说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子姓甚名谁。
老秀才一走,李宝瓶和裴钱也各自离开了郁家。
李宝瓶要返回学宫,山崖书院学子目前在那边求学,裴钱则远游多年终于返乡。
不过要先跨洲去往皑皑洲,再绕路去往北俱芦洲,才能返回宝瓶洲。
李宝瓶将那把狭刀交给裴钱,腰间只悬一枚养剑葫,红衣牵马离去。
裴钱站在门口,喊了声“宝瓶姐姐”。
李宝瓶转过头,笑眯起眼,蓦然灿烂而笑,双脚轻轻跺地,双手飞快晃动。
裴钱挠挠头,终究没好意思如此孩子气了。
裴钱站在门口许久,这才转身走回府邸,先劳烦一位管事帮忙通报一声,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边道谢和告辞,那位管事笑着答应下来。
裴钱见过了郁氏老祖,再去与郁狷夫告辞,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钱带着那个取名阿瞒的不记名弟子,结果到了渡口,郁狷夫临时起意,说:“裴钱,既然你要去趟雷公庙,我正好也想去那边逛逛,看能否与那位沛阿香沛前辈请教拳法。”
郁氏老祖郁泮水站在私人花园一处悬挂“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他身边站着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亏得有齐兄在,气运在我,老秀才今儿下手不重。”
这位暂时做客郁家的“年轻公子”正是齐廷济,他在扶摇洲山水窟没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后来在金甲洲剑斩完颜老景。
虽然那位飞升境多半没有彻底死绝,但这笔战功实打实落在了这位剑气长城老剑仙身上,至于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更是对齐廷济感恩不已,与齐廷济约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关,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老剑仙,是说齐廷济的修道岁月、城头刻字,其实齐廷济是极为年轻的容貌。
齐廷济在中土神洲,先是声名鹊起,然后享誉一洲,只不过之后他却消失无踪,有传言说是皑皑洲刘氏财神要重金邀请齐廷济担任家族“太上供奉”,刘氏的重金,那绝对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齐廷济如今已经是刘氏的座上宾。
两洲战场积攒下来的功德,足够让齐廷济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
但是齐廷济还在犹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开山祖师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
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支撑没几年,所以浩然天下这边关于飞升城的山水邸报几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个胡乱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门来,齐廷济就主动避而不见,不承想就此错过了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没敢点名道姓,支支吾吾,齐廷济便大致猜出了扶摇洲一役的最终结果,儒家文庙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刘聚宝那家伙财大气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枚钱,就让齐兄当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齐廷济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敛笑意,问道:“准备如何答复刘氏?”
齐廷济说道:“我先见见这位刘氏财神。”
郁泮水点点头,花园内瞬间百花齐放,下一刻,一个身材修长、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丛中,中年男子走到凉亭中,和齐廷济抱拳笑道:“刘聚宝见过齐剑仙。”
齐廷济抱拳还礼。
郁泮水笑道:“你们聊,我去见个晚辈,看能不能给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赘我郁氏。”
刘聚宝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脑袋,打了个响指,匾额那边出现一缕青烟,最终凝聚出一个身姿婀娜的艳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后。
一间书房。
林君璧跨过门槛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轻轻关上门。书房内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把椅子背窗而坐。林君璧上前几步,作揖行礼。
林君璧能在那瘿柏亭落座,在这书房就休想了。
眼前这位跷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着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更小了,越发显得脸大,凭空多出几分油腻。
很难想象,这位老人不过玉璞境修为,就能够在大澄王朝覆灭后又扶植起一个国力更强的玄密王朝。
而不管是大澄还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显幽暗冷清的书房里边,既然老人不说话,林君璧就只是站着。
郁泮水终于开口笑道:“听说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君璧棋术依旧不如先生厚实。”
“这话说得油腻了,我是问输赢,没说棋风,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比绣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吗?”
“君璧与先生对弈,各有胜负。”
“小子贼精,养望术比棋术更高。邵元国师教出了个好弟子。”
“该得的,一毫一厘别少我;不该得的,给了我也会还。”
“怎么还?当那人心、名望是钱财啊,油腻油腻,小小年纪老到得油腻,为人处世更油腻。”
“规矩之内,我问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剑气长城,初衷不是为了郁狷夫吗?是心灰意冷,知难而退了,还是犹不死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此问可不好答,要么是你小子承认自己居心叵测,要么是承认你家先生心太脏,棋盘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帮你找个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较斯文了?”
郁泮水攥着一枚冻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极浅,唯有两处篆刻较深,皆是印文样式,一为“玉璇”,一为“琢”字。
他呵了口气,换成双手紧握,轻轻拧转,然后又习惯性往脸上蹭了蹭。
林君璧对此视而不见,说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和郁清卿不合适。”
郁泮水讥笑道:“傻姑娘怎么看上的陈平安?”
林君璧反问道:“郁狷夫为何会看不上隐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轻轻虚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双指拈住。
印章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泮水问道:“你下棋,就是输给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谁?”
林君璧说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个玉把件,说道:“你骂这家伙几句,我将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你不说,怕什么。提醒一句,我手中的把件,可是水绘园故物,等于半座水绘园,别说你需要,就连你家先生都不会嫌弃。”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这种奇石田黄,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华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价值连城,一两老坑石一两谷雨钱,更有“天下印章砚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说法。
老坑福地是出了名财源滚滚的上等福地,由符箓于玄山门的一座下宗宗门掌控。
符箓于玄,一山五宗门。
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云梦小洞天中不仅有青草湖,光是蛟龙窟就有数座,水裔精怪更是无数,尤其难得的是天生性情温驯,最被山上仙子喜欢。
归功于浩然天下那些杂乱不堪的山水邸报,为仙子们评选出了众多山上必备物件,什么龙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颗虬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阁炼制的梳妆镜,一幅被誉为“天下一等真迹”的临摹《云上帖》或是《花间帖》,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来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于玄能不有钱吗?符箓能不多吗?便是郁泮水这个手握玄密王朝全部财库的郁氏老祖都要自愧不如。
这会儿“现身”自家花园的那位皑皑洲刘大财神曾经主动开价,要跟符箓于玄购买半座老坑福地。
据说当时刘聚宝身上带了一堆咫尺物,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谷雨钱。
除了堆积如山的神仙钱,刘氏还愿意将自家绿荫福地的一半送给于玄,只是于玄没答应就是了。
于玄说:“你刘聚宝有钱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说到底,什么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绿荫福地,什么刘聚宝送钱给于玄,都是表面功夫,却类似山下世族的一桩联姻。
皑皑洲刘氏不过是要再抱一条大腿,当然双方确实可以一起挣长远的大钱。
一方挣钱一方亏钱的买卖,做不长久,只是一条“流水”财路,说走就走,说没就没。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背稿子一般,还真就骂了一通“崔东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将那个玉把件丢给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说道:“可惜未能解石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转头说道:“回头你告诉绣虎。”
一个清冷嗓音响起:“奴婢领命。”
林君璧始终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关于这位郁家老祖的传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隐官真能让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点头道:“不能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俩手谈一局?”
林君璧说道:“输赢都由郁先生说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将那枚印章放回原处,起身道:“走,去瘿柏亭杀一局去,小子口气贼大,说得好像能赢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边,裴钱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皑皑洲,阿瞒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痴痴地看着一座恢宏京城变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钱问道:“你先补上昨天欠下的练拳,不然你要还我一枚雪花钱。”
阿瞒只是踮起脚尖,始终望向远方大地。
裴钱也不恼火,更无责骂,只是说道:“按照约定,连续两天不走桩,还我一半雪花钱,一旦总计有三天不练拳,全部还我。”
阿瞒这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再看一会儿。”
陈灵均走渎,终于在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成功离开一洲山河气运的镇压束缚,声势浩荡,一条庞然大蛟有如龙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陈灵均刚要趁势再咬牙前冲千百里,不承想微微扬起巨大头颅,只见远处海面上,一袭青衫双手负后立于船头,十分潇洒,但是在大浪之中,那人立即被打回原形,术法乱丢,也压不住水运汹汹导致的惊涛骇浪,这让陈灵均心一紧。
大渎邻近入海口沿途两岸数千里,已经有几家仙师帮着镇压水势,大水不至于漫延上岸,免得伤及无辜,不承想临了,还是有条运道不济的漏网之鱼。
陈灵均瞧见了那个最终呆若木鸡的年轻仙师,一个发狠,晃动那条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蛟尾,更改轨迹,撞入大海深处,整个头颅砸在了海床上。
石、崖、桥、堤岸,一切陆地之属的万物,皆是蛟龙之属走江的无形大道阻拦。
蛟龙走江,讲求一个一往无前,疯狂汲取水运,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轻松,陈灵均却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气支撑至此,终于彻底衰竭,若非那一叶扁舟拦路,其实他还能冲出去最少千里海域。
陈灵均晕乎乎晃动头颅,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无裨益了,他忍着全身剧痛,凝为人身,从方寸物当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摇摇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汤鸡。
陈灵均环顾四周,见那落汤鸡上半身趴在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见那人无事,陈灵均松了口气,然后悲喜交集,一个忍不住,就号啕大哭起来。
“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走水了,谁说都不成。老爷发话都不成!”
只是号了几嗓子后,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渎总算成了嘛。
也就是贾老道、白忙这些好兄弟都不在身边,不然这会儿陈灵均能拉着他们一起把一条济渎当酒水喝完。
陈灵均立即抹了一把脸,见那位瞧着只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好不容易将小船翻转过来,正蹲在那边用双手倒水入渎,大概是先前以蹩脚术法抵御巨浪耗尽了灵气。
陈灵均心中确实有些愧疚,年轻练气士好好赏着景,就成了落汤鸡。
云海之上,李源捂着额头:“我这灵均兄弟,走渎走渎,是不是脑子都跟着进水了,哪有这么走渎的。”
走渎成功,竟然就只是让一位金丹境蛟龙之属,只是元婴境初生,而不是李源和沈霖最早预期的元婴境瓶颈。
元婴境初生,与元婴境圆满,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实已算天壤之别,对于境界攀升更加艰难的蛟龙之属,两者更是悬殊,而且走渎这种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吗?
机会没了,这辈子就都没了。
原本按照龙亭侯与灵源公的推衍,陈灵均只要走渎成功,最坏的结果,都是元婴境圆满巅峰境,运气好些,直接破开元婴境瓶颈跻身上五境都不是没有可能,可愣是被陈灵均扑腾出个当下的惨淡光景。
李源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前程了,陈平安不会到时候迁怒自己的护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济渎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并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样不错。开始有些理解陈平安为何愿意如此照顾陈灵均了。”
李源还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损:“当个好人,实在太花钱了。”
李源皱眉问道:“那位瞅着总让我觉得气象古怪的练气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现在这里,连累陈灵均跌了半境,当真只是地仙修为?”
沈霖也有几分忧虑:“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还有你我双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说确实不该有人出现在此地。”
再远些,千里之外,其实还有一位渌水坑出身的捕鱼仙,因为按照双方推衍,陈灵均裹挟大渎水运汹涌入海之后,会在那处被临时开辟出来的水府暂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个身材臃肿的绿袍妇人凭空浮现在两位大渎公侯身边,说道:“主人让我捎话,要你们不用追究那人来历,随他去。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脚,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龙宗,来与你们试探口风,你们劝一劝拦一拦,拦不住就与我打声招呼。”
妇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婴儿山雷神宅,龙亭侯好大的气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这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道号青钟,自封“澹澹夫人”。
喜欢与人间最得意攀亲戚。
传闻在那渌水坑大门外,悬有一副金字楹联:“击钟青冥之长天,足蹑渌水之波澜。”
飞升境咋了,白也为渌水写过一篇诗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荡漾得没边了,你真有本事,就去与我的好兄弟火龙真人拽去啊。
澹澹夫人笑着离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轻练气士。虽然她现身后表面镇定,实则心有余悸,不比见到火龙真人更好。
斩龙之人,斩杀水裔,岂不是更信手拈来?
陈灵均机灵得很,随便找了个借口,陪着那哥们一起大骂这边的水势诡谲,然后很快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不承想那哥们竟然也姓陈,名浊流,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个科举失意人。
陈灵均开怀大笑道:“你姓陈我姓陈,那咱俩岂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陈浊流微微一笑。先前寻见了一处破碎秘境,随便找见了一副仙人遗蜕,就将先前皮囊还给了那个北俱芦洲的年轻车夫。
车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钱,陈灵均换来了一场走渎成功,而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白忙一场。
一旦走渎顺遂,任由飓风大雨肆意侵袭两岸,那么陈灵均跻身玉璞境并不难,而不是当下的元婴境蛟身,得以具备真龙雏形,可陈浊流说不得就要一个忍不住,先还钱,再一剑斩掉好兄弟的头颅了。
而且方才陈灵均如果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筹,选择一撞而来,撞烂一叶扁舟和打杀拦路人,那陈浊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陈灵均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种乱认兄弟、乱斩鸡头烧黄纸的人,与陈浊流告辞一声,主要是要赶紧去与李源和灵源公道谢,再找到白忙,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陈灵均一路返回,去过了龙宫小洞天谢过好兄弟李源,然后在春露圃四处逛荡一圈,却始终没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个在春露圃渡口蹲着吃那啥龟苓膏的本家兄弟,这么巧,不认个朋友太可惜了,结果这一聊就更投缘了。
陈浊流掏出一只老旧钱袋子,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请客的样子,看得陈灵均都要心酸。
陈浊流要去鬼蜮谷碰碰运气,因为如今那边京观城没了那头上五境英灵,机缘遍地。
陈灵均一听,又顺路,只不过陈灵均还是打算多打听打听白忙,不承想陈浊流也是个大气的人,竟是陪着陈灵均一起在这边逛荡了足足一旬,钱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钱,陈浊流才说有事忙去了。
陈灵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让春露圃那边帮忙留意几分,这才带着陈浊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滩。
李源在大渎畔望向那条渡船,突然悚然一惊。
只见凭栏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身旁的沈霖立即施了个万福,那个陈浊流这才转身离去。
两人先一起逛过了骸骨滩,好说歹说,陈灵均才说服陈浊流莫要去鬼蜮谷当山泽野修,跟着他去宝瓶洲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长春宫渡口,陈浊流却突然说稍后再去牛角山渡口,陈灵均便与他约好在落魄山碰头,之后独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双脚一落地,陈灵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泪。
悬好剑符,御风到了自家山门口,见着了曹晴朗,陈灵均哇哈哇哈一阵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几年不见,境界还是蚂蚁爬坡啊,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轻轻点头,笑而不言。
陈灵均笑问道:“我不在落魄山的这些年,有没有谁欺负你啊,跟我说一声,如今也就是陈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摇头道:“不曾有。”
陈灵均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开始大步登山,没能瞧见那个岑鸳机,走桩如此不勤快啊。
不过陈灵均很快见着了那个正在巡山的黑衣小姑娘,小姑娘板起脸,憋着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以一颗颗瓜子做暗器,一个蹦跳,拧腰旋转,大喝一声“走你”,丢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树木毫无还手之力,个个似呆头鹅。
裴钱远游未归,右护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无敌手了。
陈灵均咳嗽一声:“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当场,然后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飞奔到陈灵均身边,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听到这个只有在落魄山才能听见的名字,陈灵均一下子红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给人欺负啦?谁啊,打得过我就去打,下山远游都不怕。”
陈灵均笑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袋,弯腰问道:“老爷还没回家吗?”
周米粒点点头:“路那么远,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陈灵均嗯了一声。
陈灵均让小米粒带路找陈暖树那个傻妞,他先去霁色峰祖师堂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说了些家里的故事,最后小声说道:“好人山主的师兄、桌儿大剑仙,一开始误会你了,担心你会欺负暖树姐姐……”
小米粒一直没发现意气风发的陈大爷这会儿一直在牙齿打战,颤声问道:“左……左右?”
周米粒轻轻点头,邀功道:“放心吧,我帮你澄清事实了,桌儿大剑仙都笑嘞。”
陈灵均如遭雷击。
传闻大剑仙左右从来都不会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
哪怕看我不顺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剑仙咋了,就不要讲点道理啊。
陈灵均顿时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哀号不已。
大爷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后就只是将一拳事换成了一剑事?
和陈暖树重逢后,陈灵均就病恹恹的,只是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陈灵均深吸一口气,将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门外,跨过门槛。
在那之后,陈灵均很快就恢复了几分风采,去灰蒙山找云子小弟,或是去黄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龙之属,竟然先后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确实有几分大道亲水的意思。
其实泓下对陈灵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总觉得天塌下来,反正有陈灵均在前边先扛一拳……只不过泓下性子冷清,不太会表露情绪,在黄湖山又太过小心翼翼,才显得和陈灵均比较客套疏远。
要论胆小,在黄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远胜身在落魄山的陈灵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辈,一条能和“小泥鳅”争抢骊珠洞天大道机缘的黄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龙之属,脾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陈灵均连阮邛都当面骂过,那还是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正儿八经的阮邛地盘。
自家老爷敢吗?
绝对不敢的。
当然,陈灵均有错就改,没少给阮圣人磕头,那阮铁匠不也没咋的,当时只是脸色略显难看罢了。
这天,陈灵均陪着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边耍,陈灵均让唯一的小弟云子现出真身,头颅搁在崖畔,身躯悬挂在峭壁上,小米粒闭上眼睛,侧着身子,出拳不停,最后打得大蟒坠落悬崖……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至于云子是什么心思,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和哑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戏如何为难,而是那个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颈剑仙让云子实在觉得瘆得慌。
今天云子刚要滑落峭壁,突然发现那个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转过头颅,发现悬崖一侧出现了一个气息熟悉的陌生人,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一样是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赶紧走到年轻女子身边,她抬起脑袋,喃喃问道:“裴钱呢?”
还是个儿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着眼前的裴钱,却问那个熟悉的裴钱在哪里呢。
裴钱如今个子太高,让以前还会经常踮起脚尖说话的周米粒,都忘记踮起脚尖了。
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错了,低下头,挠挠头。
裴钱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问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钱,大哭起来,哽咽抽泣,小声埋怨裴钱怎么长这么高了,才舍得回家。
裴钱返回落魄山后,山上还多了个名叫阿瞒的小哑巴,但是和谁都不亲近,最后裴钱让他去了骑龙巷压岁铺子,在那边帮忙当个小伙计。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颈剑修。
下山远游的拜剑台崔嵬,元婴境剑修。
看架势要鸠占鹊巢霸占拜剑台的隋右边,金丹境瓶颈剑修。
按照以往宝瓶洲山上的说法,就是剑仙、大剑仙和老剑仙,总计三剑仙。
陈灵均、泓下、沛湘,两水蛟一狐魅,总计三个元婴境。
云子走江成功,动静没有泓下那么大,他只是走了龙须河和铁符江,金丹境。
还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变化,都让裴钱有些不适应。
这天裴钱徒步去往拜剑台,曾经有一位长得极美的女冠姐姐——桐叶洲太平山剑修黄庭,教过她一门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
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是竹刀竹剑地闹着玩。
以后不会了。
在拜剑台那边,裴钱找到了在此结茅修行的隋右边。
如今元婴境剑修崔嵬已经赶赴南岳地界,蒋去和张嘉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这里很清静。
隋右边见到裴钱后,备感意外。
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色沉稳的年轻女子和当年那个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头联系在一起,更没办法将那个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纯粹武夫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暖树和米粒那边,听说过一些裴钱练武的小事,比如喜欢跳崖什么的,隋右边仍是不敢置信。
裴钱抱拳致礼,喊了声“隋姐姐”。
隋右边笑着点头。
裴钱开门见山道:“我记得师父借给你一把剑,对吧?”
隋右边眯起一双秋水长眸,说道:“怎么讲?”
裴钱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本命飞剑的剑修,不如将痴心剑再转手借给我呗。”
裴钱拍了拍腰间狭刀祥符,笑道:“刀剑错,刀有了,差一把剑。我很快就会还给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边摇摇头:“去别处换把剑。那把痴心,不借。让你师父自己来取回。”
裴钱笑道:“又不是不还。”
隋右边干脆不再说话。
裴钱问道:“隋姐姐,知道为什么画卷四人,我跟老厨子、老魏和小白关系都很好,唯独跟你关系最一般吗?”
隋右边开始皱眉。
裴钱自问自答道:“因为我师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夫子,你也休想我师父哪天会变成那个人。”
隋右边神色淡漠道:“你是要问拳拜剑台?”
裴钱说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会死人。”
朱敛长吁短叹地出现在柴门外边,也不进门,只是说道:“裴钱,不要这么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气,都不该早于道理先落拳上。”
裴钱头也不转:“你是我师父吗?”
朱敛哑然。
为难,真是为难。
其实朱敛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
下策就是出拳阻拦裴钱。中策是自己替隋右边挡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后说不定要被裴钱和隋右边各打一顿。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女子出现在朱敛身边。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身抱拳。
长命啧啧说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山主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眯起眼。
长命满脸随意,嗤笑道:“你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你,什么都可以余着,唯独别攒栗暴吃。听不听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话带到就行了。”
裴钱将信将疑。
长命似乎又记起一事:“你师父补了一句,让你个头别蹿太快。”
裴钱一下子心虚起来,下意识挠挠头。她坐在檐下一张小竹椅上,望向老厨子,欲言又止。
朱敛笑呵呵摆摆手,示意裴钱不用放在心上。反正这个隋右边,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样看不顺眼。
长命说道:“今天拜剑台的事情,我先帮你在山主那边记下了。”
裴钱点头道:“彼此彼此。”
朱敛和长命一起离去。
隋右边问道:“裴钱,你我恩怨先不谈,你的心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裴钱今天造访拜剑台,撒泼打滚耍无赖也好,如当年小黑炭那么贱兮兮精明算账也罢,其实隋右边借剑也就借了。
那把痴心剑,确实如裴钱所说,是陈平安借给她的,而裴钱作为开山大弟子,别说暂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钱双臂环胸,说道:“明知故问。”
茅屋这边只有一张竹椅,摆明了隋右边在拜剑台不欢迎外人打搅。裴钱一坐竹椅,隋右边就只能站着。不过当下裴钱总算有点熟悉的样子了。
隋右边笑起来。裴钱竟然开始打盹儿了。
只不过片刻之后,隋右边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好一个“睡身不睡神”,练拳近乎道。
裴钱如今到底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
裴钱一身拳意好似依旧酣睡,人却已经睁眼开口言语:“书简湖的五月初五,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剑修,应该知道吧?”
隋右边点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平安是五月初五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钱你师父’,不要直呼我师父名讳。”裴钱先提醒了一句,然后从咫尺物当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还有一种名叫五毒饼的外乡点心,上边的蜈蚣、蟾蜍、蝎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来的。
裴钱递给隋右边,隋右边摇摇头。
裴钱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块五毒饼,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说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脑子里乱窜,怎么都赶不走。只要不练拳,就会心烦。本来以为回了家,就会好些,没想到越来越心烦,连拳都练不得了,怕暖树姐姐和小米粒担心我,只好来拜剑台这边透口气。”
隋右边笑道:“我好欺负?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钱说道:“隋姐姐是同乡,又是长辈,所以隋姐姐说了算。”
隋右边问道:“什么文字内容,能让一位山巅境大宗师都要心境不稳?”
裴钱说道:“是在金甲洲乡野瞧见的一块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没什么古怪。”
裴钱不愿意多说了。
裴钱抱拳低头,告辞离去。
隋右边叹了口气:“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楼那边的崖畔,今天裴钱侧身而坐,眺望崖外云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地看着裴钱。
陈暖树在忙着针线活,帮小米粒缝补靴子,桌上摆着一个小木盘,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个一路飞奔到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远远看见那个陌生背影,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怒道:“何方神圣?!竟敢与我们右护法大人并肩而坐……气杀我也,何德何能……”
裴钱转过头,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话不说一个扑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暂领骑龙巷右护法,觐见舵主大人。这些年里,点卯勤恳,风雨无阻,劳苦功不低……”
不见裴钱如何动作,那个小家伙就被拽到了石桌上,贵为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这会儿比骑龙巷左护法还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带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棋墩山的那几只马蜂窝,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万事俱备,只欠裴舵主的那门仙家剑法了……”
陈暖树微微歪头,咬掉一根线头,看着香火小人的装模作样,忍不住笑起来。
小米粒咳嗽一声,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钱看着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钱望向香火小人,说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纳入我们竹楼小谱牒的骑龙巷右护法了。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裴钱对周米粒说道:“速速去请来那本小谱牒,记得带上纸笔。”
周米粒一个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拢嘴,大爷可算飞黄腾达了。而且前些年听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意思,说不定将来裴钱还要设置骑龙巷总护法一职。
今天夜幕中,裴钱独自走下山去,其间遇到了那个走桩登山的岑鸳机。
裴钱侧身而立,等到岑鸳机走桩登山而去,这才继续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张竹椅给裴钱。两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许久,曹晴朗说道:“好像过了很久。”
裴钱轻轻点头。
曹晴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裴钱又不言语,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钱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禁制碑?”
曹晴朗说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国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说裴钱记性那么好,不该有此问的。
裴钱说道:“我在远游路上见过乡野村头一块碑文。”
曹晴朗疑惑却不问,只是安静等着裴钱的下文。
裴钱缓缓道:“上边只写了一句话:禁止溺杀女婴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婴。”
裴钱双手攥拳,眺望远方,神色淡然道:“小师兄让我见过那幅光阴画卷走马灯,可我至今都无法将小时候的师父,和我认识的师父重叠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天地偏要让我裴钱的师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个个都这么想死吗?!又为何我学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着裴钱一起望向远方,轻声道:“裴钱,不要觉得自己犯错,好像师父就会归乡,更不要觉得师父骂你几句,哪怕将你逐出师门,只要师父回家,你就都无所谓了。弟子拜师,学生求学,不管师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边,我们都要有所为,和有所不为。”
裴钱叹了口气,站起身。
曹晴朗没有起身,说道:“裴钱,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着急长大,但先生并不是希望你不长大。落魄山上,先生对你,思量最多。在我看来,谁都可以让先生失望,唯独裴钱不可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对你一直没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当年先生撑伞带我去学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将油纸伞交给我,让我等待片刻,其实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看过你。先生回来后,当时先生的模样,我一辈子都记得清楚,先生当时重新拿过油纸伞后,低下头,好像想要和我说什么道理,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个时候的先生,真是伤心极了。可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先生当时到底想要说什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在这之后,师父的弟子,先生的学生,不知为何,又都坐在竹椅上,只是沉默。
裴钱率先起身,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钱问道:“如果我比师父更早跻身武夫止境,怎么办?”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时候我求先生帮你喂拳。”
裴钱登山之时,手攥一把竹黄裁纸刀,以拇指轻轻抵住竹刀柄,轻轻将裁纸刀推出刀鞘,又轻轻按回。
竹刀虽是文房清供裁纸刀样式,但因为所用青竹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祖宗竹,故若是用来对敌,也可算是一件极为压胜妖魔鬼魅的法宝。
岑鸳机刚好走桩下山,裴钱再次停下脚步,侧身而立,为岺鸳机让道,同时她将竹刀收入袖中。
在山巅台阶上,朱敛和米裕坐在那里各自饮酒。
朱敛看着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当年走过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样的游历路线,天底下还是再不会有个头贴符箓、默念‘走路嚣张,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钱还是当年那个在剑气长城碰到的小姑娘,古灵精怪,百无禁忌。
米裕再次与裴钱重逢在落魄山,确实比较惊讶,米裕这种略显突兀的感受,其实和隋右边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后,对裴钱的所有了解,其实都来自陈暖树和周米粒的平时闲聊。
当然,小米粒私底下与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自然聊得更多些。
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门,门外就会有个准时当门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他,就只是在那边等着。
米裕曾经劝过小米粒不用在门口等,小姑娘却说等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然后等着人又能马上见着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无心之言,差点儿就要让在家乡醉卧云霞百年复百年的散淡剑仙米裕当场流出眼泪来。
岑鸳机走桩到山门口后,擦了擦额头汗水,暂作歇息,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轻声道:“裴钱的变化这么大?”
曹晴朗笑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曹晴朗根本不用回头,就知道裴钱这会儿一定回头望向山脚这边,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就要被记账。
以前陆先生说很多孩子的长大只在一瞬间,而很多人一辈子到最后就只是活成了个白头发的孩子,当时曹晴朗完全无法理解。
山巅台阶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说道:“相较于米粒和暖树,我对裴钱实在谈不上多喜欢,当然讨厌肯定不至于。”
朱敛点头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钱太聪明了,很多时候,过分聪明本身就是一把无鞘无柄的长剑,出剑伤人,握剑伤己。”
米裕自嘲道:“说句不要脸的话,落魄山有裴钱这样一位纯粹武夫,是让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几分的事情。”
落魄山规矩不多却个个大,为人处世太讲道理。
米裕惫懒散淡惯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递剑,所以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可以后若是裴钱率先下山不与人讲理,他只需要跟上问剑就是了,反而快意几分。
不然以后等到隐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这么多年,不像话。
毕竟隐官大人的剑仙言语,没几个剑仙接得住。
朱敛笑道:“剑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读书人,一个飞剑斩头颅,一个撑开拳架对敌,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双方求的就是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大自由,关于此事,我曾经与公子早早聊过不少……”
米裕有些头疼,举起酒壶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管聊出什么结果都别跟我多说一句,我脑壳儿疼。”
朱敛说道:“鸳机这丫头,还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们落魄山为数不多的两股清流,两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门风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话怎讲?”
朱敛笑而不语。米裕瞬间恍然大悟,拍手叫绝,啧啧低声道:“有理有理。”
裴钱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裴钱手中这把郁家老祖赠送、文圣老爷转交给她的竹黄裁纸刀,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然裴钱归乡跨三洲,就得一路当个名副其实的天大包袱斋,许多物件,说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边。
财不露白一事,是师徒双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这件咫尺物后,裴钱就得以清理家当,帮着蚂蚁搬家挪窝,如今里边装有她在金甲洲战场遗址从妖族修士身上捡来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取出了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铁枪,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于玄所赠。
裴钱以神人擂鼓式,双拳打断两端皆似“锋锐狭刀”的枪尖,铁枪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双刀与铁棍三件兵器,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炼,品秩虽小有折损,却不多,最终裴钱相当于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当时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钱眼里了?
不过就沛前辈以雷公山帮忙淬炼三物一事,裴钱打算给出一件法宝,当是弥补雷公山的损耗,沛阿香倒不至于如此斤斤计较,遂婉拒了裴钱,只说以后雷公庙与落魄山的习武练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砺武道即可,如果还有机会江湖偶遇,说不定相互间还可以有个照应,两脉子弟只需要各自报上名号,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钱当时神采奕奕,问道:“沛前辈,当真可以吗?”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庙?”
裴钱稍稍打开关于那块禁制碑的心结后,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这趟四洲远游,她发现其实自己好像是做了些事情的,并非真的一事无成。
就像使落魄山和马湖府雷公庙一脉两座原本陌路的山头,变得亲近几分。
而且和她、郁狷夫一起撤离战场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练气士、三十一位地仙,还有更多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来自宝瓶洲的武夫裴钱,知道了一个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跻身山巅境的年轻女子,是某座山头某人的开山大弟子。
待人接物尚可,至少不缺该有的礼数,不是那种家教极差之人,至少裴钱双拳所向,一直唯有战场强敌。
至于某人到底是谁,某座山头到底在何处,裴钱则一直藏掖起来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害怕会带给师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老厨子曾经叮嘱过裴钱,同样一个纯粹武夫,许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烦,唯有远游境甚至是山巅境才能亲手打消之。
这其实与师父当年教诲的“行走江湖,我先跌两三境界,不成敬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巅附近,离着老厨子和米裕还有好几级台阶,裴钱停步抱拳,主要还是米裕这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前辈,如今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拜挂像,不然裴钱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讲究繁文缛节了。
然后她将手中那把裁纸刀丢给朱敛,聚音成线,和老厨子详细说了打开禁制的开山之法。
朱敛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六十余件山上重宝,以后再和李槐文斗,岂不是稳赢了?”
裴钱轻轻摇头。这种小时候的幼稚打闹,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大概所谓的长大,就是儿时的一件件趣事排着队一一变得不那么有趣。
裴钱不再聚音成线与老厨子私底下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除了裁纸刀本身,再就是双刀和铁棍三件,我留下,其余都充公,劳烦那位韦先生帮忙勘验品秩和估个价,该卖卖,该留留,都随意。”
朱敛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暖树和米粒那边的礼物,你都没送。”
裴钱笑道:“早有准备,两不妨碍。”
朱敛点头道:“成,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莲藕福地会有件大事,马上就要晋升上等福地,你先别着急下山远游。种夫子很快就会返回山上,到时候我们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刘岛主,还有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也会前来观礼,大伙儿一起亲眼见证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钱说道:“没问题。”
在裴钱就要转身的时候,朱敛突然笑眯眯说道:“米剑仙说不太喜欢你。”
裴钱哦了一声,只是说道:“米前辈真心喜欢暖树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够了。”
米裕一脸黄泥糊脸糊裤裆、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尴尬表情。
裴钱又与两人一抱拳,就此告辞离去。
裴钱从山腰岔路转向竹楼那边后,米裕无奈道:“朱老弟,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朱敛笑道:“说开了才好,你以为裴钱不清楚此事?你以为裴钱在意米兄的顺眼还是不顺眼?”
米裕释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敛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扰,此间滋味,无情人不解风情。”
深夜时分,竹楼那边,裴钱独自坐在悬崖畔,双脚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睡不着觉,干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早去了裴钱大门口那边站着,一边打盹一边等着天明。
耳朵微动,周米粒立即睁开眼睛,瞧见地上有枚雪花钱,小米粒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后,赶紧环顾四周,使劲皱起两条小眉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雪花钱捡起,再起身一个蹦跳,旋转身躯,轻轻将雪花钱丢入裴钱院子里边。
周米粒轻轻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她转身时,结果发现地上竟然又多出一枚雪花钱。
小姑娘这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绕行了一圈,好不容易确定了那枚神仙钱与前边那枚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
周米粒趴在地上,双手托住腮帮子,使劲盯着那枚神仙钱。
这事儿太怪了,裴钱一回家天上就掉钱,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于金扁担和行山杖已经和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临时为神仙钱搭了个小窝,免得神仙钱长脚跑路。
裴钱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的银锭儿,真会长脚去串门的。
有人在高处问道:“吗呢,地上有钱捡啊?”
周米粒先是一个饿虎扑羊趴在神仙钱上,然后蓦然笑起来,原来是裴钱坐在院子墙头上。
小米粒立即攥住雪花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刚要邀功,裴钱双指拈起一枚雪花钱,轻轻摇晃,板起脸问道:“刚才谁拿钱砸我?小米粒你瞧见是谁了吗?”
周米粒使劲摇头:“没得没得,没得瞧见,天地良心,万一是暖树姐姐路过捡钱哩,天晓得嘞。我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打盹,这不梦游到地上睡觉都不知道嘞。”
裴钱问道:“暖树姐姐会乱丢东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说自己最视金钱如粪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钱你那么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给钱,就偷偷过来送钱。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门不力……”
裴钱跳下墙头,带着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楼,两人一起坐在崖畔,最后黑衣小姑娘实在有些困了,就趴在裴钱腿上熟睡了过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后大放光明。
朱敛得了那把竹黄裁纸刀,待裴钱离去后,立即去了一趟账房,找到韦文龙,合计了一下裴钱那把裁纸刀咫尺物里边物件的估价。
只是有些来历不明、禁制森严的山上法宝,韦文龙终究境界不高,也吃不准品秩和价格,担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斋那边被不小心贱卖了,再被山上外人捡漏。
哪怕落魄山最终选择自家珍藏起来,也总不能不知晓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边吃灰尘,这会让韦文龙道心不稳。
万事万物,得有了确切价格,才能让韦文龙心安,至于是过手再卖出挣钱,还是留下待价而沽最终卖出高价或是天价,反而不重要。
韦文龙享受的是那个挣钱的过程。
所以朱敛只好又劳驾长命道友来此,这位落魄山板上钉钉的“掌律祖师”,与钱和财运有关的某些本命神通确实不讲理。
长命帮着韦文龙查漏补缺,重新估价了三件被误认为是上等灵器的攻伐重宝,不过还是有几样山上物件,长命也不敢确定真实价值。
最后长命给了六十八件山上法宝一个最终估价,是一个天价。
需要以谷雨钱来折算,而且还带个“千”字。
以至于长命笑眯眯道:“一事归一事,拜剑台记个小过,此事必须为裴钱记一大功。落魄山赚钱一事,就目前来看,除了主人,就数裴钱最卖力了。”
朱敛搓手笑道:“毕竟是我家公子的开山大弟子嘛。”
朱敛随即问道:“不如我喊来魏兄和米兄,再确定一下?长命道友的总价估量,肯定没差了,至多就是百枚谷雨钱的出入,但是具体落在单个物件上,还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说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两三百枚谷雨钱的收入。”
毕竟长命道友的估价,只是六十八件山上法宝本身的价值估算,但山上买卖,尤其是宗字头出身的谱牒仙师,越是年轻的,越是一个比一个钱多压手,出手阔绰,只看是不是心头好。
涉及落魄山财运增长一事,长命心情不错,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钱。”
朱敛如此小心谨慎,除了为落魄山多挣谷雨钱外,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不愿裴钱吃半点亏。
朱敛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师、账房先生,又有两位来此,是自家人米剑仙,以及那位任劳任怨随叫随到、不辞辛苦赶来别家山头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验过众多山上灵器,其中两件魏檗比较感兴趣,一个是样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块是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说既然成双成对了,就该将它们视为两件法宝,上面是一种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古老篆文,两物分别篆文“金法曹”和“司职方”。
昔年朱敛家乡藕花福地,不知为何从无“斗茶”习俗,若非如此,朱敛是绝对不会让魏檗来捡漏的,因为琴棋书画在内,一切只要涉及风花雪月一事,朱敛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韦文龙得知这桩内幕后,立即望向朱敛,都不用韦文龙言语心中所想,朱敛就已经双手负后,看来早有腹稿,立即脱口而出道:“茶碾子两侧,我来补上两句铭文。”
“碾声铿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轨乱辙,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鸣,四山拥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无恙,与君笑春风。”
“至于这块方巾,我来铭文也可,让那崔先生以行草写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纶巾,凉绿树荫,竹椅高卧,红袖淡淡妆,清茶融融风,溪涨青山拂人面,月赶繁星落满肩。白云数片船横渡口,飞鸟一声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双人。”
韦文龙点头道:“如此一来,两物不单卖,各以法宝计价不说,价格还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鸡站在一旁。还能这么挣钱?你们几个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我难道不是与文龙老弟一起来的落魄山?
所幸米剑仙今夜没有白走一趟,将其中两件跌境为上等灵器的旧法宝之物重新拔高为货真价实的头等法宝品秩。
其中一把剑身两侧各有铭文“细眉”“月晕”的无鞘长剑,曾是蛮荒天下一个妖族剑仙的心爱佩剑,后来妖族剑仙修为一高,这把剑就沦为了鸡肋之物,遂转送给了剑术嫡传弟子,最终一路辗转不定,落入别家,失去了传承有序的说法,以至于如今连剑鞘都消失无踪。
但是这把从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长剑,传闻真正妙处,在于月晕剑光可以凝为一个名为细眉的傀儡剑侍,女子音容笑貌,“拓印取法”于蛮荒天下一个本土女子剑仙,现世后相当于一位龙门境剑修的战力。
对于某位上五境剑仙主人而言,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赏心悦目而已,可对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与人捉对厮杀,凭空多出一个战力相当于金丹境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转世”的贴身侍女,那就是一记无理手和胜负手。
米裕单手持剑,抖出一个剑花,另外一手双指并拢,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后轻轻抵住剑柄,再以月色和剑气共同“洗剑”。
剑光与月色一起流淌,倾泻在地,转瞬之间便有一位细眉女子亭亭玉立在众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满云水烟霞气的雪白衣裳。
女子面容清冷,一双眼眸略显呆板,最终望向米裕,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米裕收拢全部剑气后,女子便身形消散,重归长剑。
米裕将长剑放回桌上,抓起一件原本黯淡无光的残破法袍,稍稍放在临近窗口处,轻轻抖动法袍,刹那之间,金色翠色交相辉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浅淡月色映照下,变得熠熠光彩。
米裕随后道破天机,这件法袍,品相大毁不假,却是以蛮荒天下宗门金翠城压箱底的“云麾缂丝,通经断纬”手法精心织造而成,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锦上添花,这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够不受众多大妖肆意侵袭。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两色相交处就会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纹涟漪,透过法袍而出的昼夜两种水纹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誉为‘水路分阴阳’,夜间水路,湍濑潺湲,白昼水路,曦光澄澈,能够让某些修行旁门秘术且不宜白日曝光的练气士,变得日炼夜炼皆可。所以北俱芦洲那座彩雀府和金翠城有点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韦文龙向一旁的魏山君试探性问道:“城隍爷、文武庙英灵这类阴冥官吏,若是披挂此袍,岂不是就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阳间?”
魏檗点头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无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术禁制,难以缝制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所以除了司职白昼巡查的日游神,其余城隍阁、文武庙大小胥吏官差,这类法袍穿戴在身,效果并不显著。”
韦文龙点头,心思急转,缓缓道:“最值钱的还是这件法袍蕴藏的缂丝经纬术,哪怕无法涉及金翠城缝制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边,就会不愁销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说效果微小,可每当昼夜交替时分,夜游神哪怕提前离开衙门一刻钟都是好事,手有余钱,以此与同僚显摆一二,也是一桩美事……”说到这里,韦文龙明显语气凝滞几分。
北岳地界,谱牒仙师兴许还凑合,不管真穷还是假穷,私底下到底还敢与患难兄弟们哭穷几句。
可是整个大骊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灵,都是披云山辖下官吏,谁还敢说自己手有余钱?
上杆子去披云山魏山君夜游宴讨要几杯美酒喝吗?
关键是一个个可怜兮兮,连哭穷都没胆子。
韦文龙只得迅速转移话题:“我们可以和彩雀府做一桩买卖,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我们以这件‘祖宗’法袍和一门金翠城织造术法分账,大可以向彩雀府讨要三成利润。这门织造术,既然我们拆解得出来,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会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气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让披麻宗、浮萍剑湖或是太徽剑宗一起帮忙售卖,到时候其他仙家买了几件去拆解术法,有样学样,一些个小山头,我们与彩雀府,拦是肯定拦不住了,也无须去断人财路,就当攒下一份双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芦洲琼林宗这般生意做得极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卖这类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们几方势力的一起追责了。”
朱敛笑道:“这桩买卖,不用麻烦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当。回头咱们就让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边当个挂名供奉,届时琼林宗敢卖法袍,米剑仙就去问剑砥砺山。真闹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剑找人喝酒去,找刘宗主或是郦宗主都没有问题,就当是避避风头。”
米裕笑眯眯道:“极好极好。”
朱敛坦诚道:“只是如此一来,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还要小心不要连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攒人情有何用,毫无意义的事情。至于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们,我哪里舍得让她们受伤分毫,出剑前后,都会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敛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细眉”长剑,轻声问道:“长命道友,韦先生,除了将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润,主动和彩雀府降为两成,我还打算以落魄山的名义,将这把剑赠送给云上城练气士徐杏酒,作为他的护道之物,你们意下如何?”
云上城其实在北俱芦洲那条东南商贸路线上,虽然也算后续添补上的一分子,只是始终比较有心无力,因为云上城无论是师门底蕴,还是修士境界,都远远比不上骸骨滩、披麻宗和春露圃这样的大仙家,甚至相较于彩雀府,都显得和落魄山在钱财一事上关联不深,但是那座云上城,从城主沈震泽,到道侣徐杏酒和赵青纨两位嫡传弟子,对落魄山都极为友善亲近,有十分气力,就出十分财力人力物力,却也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就连魏檗都说这样的山上盟友,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加上远游北俱芦洲的渔翁先生,先将嫡传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后就带着不记名弟子赵树下一起去了云上城。
毕竟彩雀府脂粉气重了点,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终究要避嫌几分。
“问酒翩然峰”的风气,起始于落魄山年轻山主,然后添砖加瓦的第一个太徽剑宗外人正是云上城徐杏酒,金乌宫新晋元婴境剑修柳质清紧随其后。
在那之后,还有南下骸骨滩路上,专程带着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剑仙走了趟太徽剑宗的武夫李二。
止境武夫正是那个当年习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
老人先前在狮子峰地界,只因为几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辈李二一顿揍,还好能够和同行剑仙在太徽剑宗翩然峰喝一场“问拳问剑太徽剑宗,都不如问酒翩然峰”的酒水。
在王赴愬和剑仙两个大嘴巴“推波助澜”下,一来二去,“问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芦洲的一股“歪风邪气”,以至于郦采回到北俱芦洲的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剑湖,而是直接带酒去往太徽剑宗,所幸刘景龙当时已经下山远游,才逃过一劫。
长命问道:“是做长线生意,还是人情往来?”
朱敛笑道:“纯属人情,不涉及生意买卖。”
长命说道:“那我无异议。”
韦文龙点头道:“附议掌律。”
“我稍后会和两位详细说云上城旧事。”
然后朱敛望向米大剑仙。米裕还挺乐和,今儿真是个黄道吉日,总算帮上落魄山一点小忙了,回去得记下来,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语过后,米裕一时间恍惚,仿佛重新置身于避暑行宫。
长命道友先行离去,腰间悬佩龙泉剑宗打造的数枚剑符,就快跟小管家陈暖树的钥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无事,长命就买着玩,以后等到祖师堂谱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发。
长命和阮秀天生亲近,所以龙泉剑宗那边,阮秀应该是打过招呼了,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长命每次花钱买剑符,都按自己订立的照规矩走,即每次购买剑符都比上一次价钱翻一番。
长命不太舍得开销神仙钱,都是拿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来换。
阮邛是出了名的对落魄山谁都没有笑脸,以前只有裴钱是个例外,如今长命道友也算半个例外了,笑脸还是没有,不过双方偶尔在山上遇到了,阮邛却会与这位长命道友点点头。
朱敛最后对魏檗说道:“魏兄难得大驾光临,老规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问道:“难得?”
朱敛笑答道:“这不是为了衬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和长命道友先后施展神通,离开落魄山。
朱敛将法袍和长剑交给米裕:“有劳米兄走趟北俱芦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隐官大人一回山头,千万记得立即飞剑传信彩雀府啊。”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离开韦文龙所在的账房院落后,独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巅,那处旧山神庙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妥善处置,此地位于落魄山之巅,山上忌讳比较多。
有些想念大风兄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些神仙书的关键书页、彩绘图案都是轻轻折了书角的,这就是朱敛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大风兄弟每次登山借书,轻轻一抖,书好书坏,只看书角折的数量多寡,一眼便知。
大风兄弟上山脚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天微微亮时分,朱敛下山去往竹楼那边,看到了裴钱和周米粒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朱敛放轻脚步,坐在一旁,小米粒还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
大人有大人的复杂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头,分量其实一般重。
朱敛聚音成线,和裴钱说了昨夜那桩账房议事的结果。裴钱知道老厨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了掌律长命和剑仙米裕他们为落魄山的付出。
朱敛说道:“心里好受些了?”
裴钱点点头。
朱敛笑道:“有件事,得向你征询一下。”
老厨子说完之后,裴钱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朱敛眺望崖外风光:“看不厌山重水复一样风景的,可能就只有我们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个子高,人心向阳而生,身影被拉得长长的,铺在身后的道路上,就能够让身后的孩子们一直躲在阴凉中,躲过大日曝晒,躲过风吹雨打。那么一个人不得不长大的遗憾,就不至于那么那么地让你我难以释怀了。”
裴钱轻轻揉着小米粒的脑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钱转过头,赧颜道:“拜剑台一事,向你诚心道个歉。”
朱敛双眼眯起,双拳虚握,轻放膝盖,神色温柔:“多此一举。小看老厨子的心胸了不是?”
裴钱跟着老厨子一起望向远方:“老厨子介不介意,裴钱有无此心、愿不愿当面道歉,是两回事。”
朱敛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钱会心一笑:“这趟出门远游,走了好些路,还是老厨子最会说话。”
朱敛笑道:“打小铁骨铮铮,从不见风使舵嘛。”
裴钱呵呵一笑。
裴钱突然问道:“那座狐国,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敛摇头道:“肯定有些清风城许氏安插的棋子藏在里边,沛湘已经拘押起来,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于剩下一些,这位狐国之主都察觉不到,所以将狐国安置在莲藕福地是最好的,折腾不出什么花头。你不用太担心,道理很浅显,许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国会搬迁别处,所以最为重要的狐国棋子,更多是在气力上有优势,主要用来掣肘一位元婴境修为的狐国之主。说句难听的,让陈灵均和泓下去狐国待着,就能打消意外了?至于一些个心机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动,我就能够顺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们如何与我们斗心斗力。等到新狐国大势已成,许多原本属于变数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会顺势融入大势当中。”
裴钱犹豫不决。
朱敛笑道:“是觉得我太拖泥带水了,不够杀伐果决,干脆利落?或是觉得我对沛湘私心过重,是因为担心她在落魄山不讨好,反而因此积攒隐患,将来诸多小意外累加,变成一桩大变故?并非如此,要真正让人心服口服,光靠气力和威势是不够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刚到那会儿,我当然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种种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经有底气和底蕴,要徐徐图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单是我们要以此对待世界,当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时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内外的朱敛,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个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着在意起来。”
“规矩之内,要给人心一些足够的弹性,容得对方在大是大非两条线之间,有些对和错。”
“这些话,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动和落魄山提及狐国‘文运’一事,我才会对她说的诚挚言语,这会儿就当是先与你唠叨几句大道理好了,你听过就算。”
裴钱点头道:“让曹晴朗丢钱福地一事,我就不记你的账了。”
朱敛气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说这番话,还要被你记账在册?”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那几箱子账本,可是连我师父都不会去翻的,老厨子你更管不着。”
朱敛好奇问道:“是在哪里跻身的山巅境?皑皑洲?”
在雷公庙那边,裴钱曾飞剑传信落魄山,那是裴钱寄出的最后一封家书,当时裴钱还只是远游境。
裴钱摇头道:“除了更早在皑皑洲北边冰原遇上的谢剑仙,还有帮我寄信的马湖府雷公庙,阿香前辈和岁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当时远游境的底子也没多牢固,就没想着破境。我是在金甲洲那边破的境,因为在溪姐姐说守不住了,与其留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我先抢过来,求个落袋为安,也就是我没本事连续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说法,一旦从山巅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运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跻身九境,根本没法比,而且当时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蛮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够学师父那样,从蛮荒天下本土争夺武运在身,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所以那会儿不管是自己一个人练拳,还是去战场上出拳杀敌,我都很专心,就像……”
裴钱转过头,看了眼竹楼二楼。
练拳最吃亏的岁月,都在那边,苦到好像这辈子的苦头都吃完了。
崔爷爷走后,裴钱独自一路跨洲远游,哪怕是在金甲洲战场,不管如何厮杀惨烈,裴钱其实都没觉得如何煎熬。
裴钱收回视线后,问道:“老厨子,崔爷爷也算远游去了,对吧?”
朱敛叹了口气:“大概如此。”
突然有颗脑袋从崖畔探出,从眼角各自挤出一粒泪花儿,然后仰头悲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家伙,你速速还我可敬可爱的大师姐!”
小米粒打了个激灵,一下子被吵醒过来,一脸茫然:“裴钱裴钱,我咋个听见大白鹅的声音了?”
裴钱笑道:“没有的事。”
那只大白鹅方才被裴钱一脚踹下了悬崖。
崔东山趴在一朵不知从哪来的白云床褥上,缓缓升空,凫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师姐,小米粒,老厨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体,双手合掌,喃喃道:“好梦好梦,我再打个盹儿。”
崔东山蹲在裴钱身边,肩头一高一低,使劲后仰看着裴钱:“大师姐,你咋个回事嘛,都比小师兄个儿高了。”
小米粒立即睁开眼睛,起身跑到崔东山身边,站在一旁,伸手比画了一下双方个头,哈哈大笑道:“一连串的哦豁,大白鹅真是你啊,惨兮兮,从个儿第一高变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没降嘞,别伤心别伤心,我把乐和借你乐和啊。”
崔东山笑眯眯点头:“还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临大敌,赶紧使眼色,吗呢吗呢,裴钱那边的小账本,就数她那本最少了。当然,暖树姐姐是连账本都没有的。
崔东山哼哼唧唧,一个抖肩,就要震撼起身,小米粒赶紧双手按住,崔东山一番挣扎,只得颓然作罢。
朱敛看了眼崔东山,又看了看裴钱。裴钱则看了看朱敛,再看了看大白鹅。
崔东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没意见的。”
朱敛说道:“那福地就今儿开工了?本该前来观礼之人,各有各忙,虽然人没到,但是礼物没少。”
崔东山笑道:“今日宜动土上梁,宜祭祀订盟,宜纳采嫁娶,万事皆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专程今天赶来?”
朱敛问道:“竹楼后边那处池塘?”
崔东山笑道:“关入莲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门禁制,说不定还有一份意外之喜的还礼。”
今天对于落魄山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载入祖师堂谱牒史册的大日子。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山上,也实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为北岳山君,依旧负责打开梧桐伞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陆续走入莲藕福地。
山巅境武夫朱敛、山巅境裴钱、仙人境崔东山、观海境练气士曹晴朗。
一个玉璞境瓶颈大如天、到了瓶颈都好似寻常剑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修米裕。
仿佛天生便拥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长命,三场金色大雨从天幕落在人间后,她如今境界是个谜。
倒悬山春幡斋出身的金丹境修士韦文龙,走渎成功的陈灵均,走水走过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陈暖树和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
本身就已经身在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察觉到天幕处故意泄露给她的一丝异象,立即从安置在松籁国边境线上的新狐国御风升空,向落魄山众人施了个万福,最后她选择站在最边缘地带的泓下身旁。
其实这次一举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种秋、元婴境剑修崔嵬等等,都和年轻山主一样缺席。
有些则是暂时不宜牵扯太深,例如张嘉贞、蒋去,以及骑龙巷压岁铺子代掌柜石柔。
朱敛笑着交给曹晴朗一只钱袋子,曹晴朗大为意外,然后摇头道:“让小师兄或是裴钱来吧。”
裴钱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道:“境界低的来,比较讨喜讨吉利。”
曹晴朗无言以对。
朱敛没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只钱袋子,拈出其中一枚谷雨钱,环顾四周。
裴钱说道:“总计八十一枚谷雨钱,慢慢砸钱就是了。”
崔东山先掐诀,异象浮现天地间。莲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衔接。
崔东山摊开手心,向悬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轻轻一吹,袖珍水塘落在了福地中央处的山脚,落地后扎根,蓦然大如湖泊,水中生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紫金莲,片片荷叶皆大如数亩地,一朵紫金色的花苞,随风摇曳,将开未开。
莲藕福地本土练气士当中,唯有跻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个模糊大概,只不过福地如今暂时还没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紧一枚谷雨钱,炼化为灵气,轻轻松开手掌,灵气四散天地间。
魏檗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金黄色的小螃蟹。
小螃蟹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走江化蛟去的法旨,小家伙到了大渎水中,急得团团转,李希圣忍住笑,当是帮着小宝瓶完成了一个和小家伙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又将其从大渎水中押回手心,最后转赠给披云山魏山君,代为赠送福地,并且明言搁放在池塘中,作为那朵紫金莲的护水使。
小螃蟹坠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箓法旨的金光一闪而逝,小家伙蓦然褪去蟹壳,变作一座好似龙宫的巨大府邸,缓缓沉到水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施展袖里乾坤神通,不断有一粒粒虬珠如雨落人间,纷纷去往福地人间的江河溪涧。
虬珠是那位青钟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赠。
虬珠其实是渌水坑那座歇龙石的数千年珍藏,全被她一股脑儿送给了崔东山,反正此物在渌水坑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对于世间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运却是一等一的大补之物。
一开始臃肿妇人还有些难为情,觉得有些显出“珠黄”迹象的虬珠拿不出手,她想筛选一通,只给些成色好的,结果被崔东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不但虬珠全给了,还被崔东山讨要了一件水法至宝。
除此之外,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老真人桓云、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刘景龙、济渎灵源公沈霖以及龙亭侯李源……趴地峰火龙真人、白云一脉、桃山一脉、指玄峰一脉、太霞一脉,皆有观礼之物赠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剑湖,总计十八个大小湖泊,郦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为“云雾剑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剑气沛然,是浮萍剑湖地仙剑修的两大淬剑处之一。
又比如太徽剑宗托付披麻宗,寄来了一座山峰,山峰被炼化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实大小却不输灰蒙山。
沈霖赠送了南薰水殿里边一大片连绵的亭台楼阁,李源则拿出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
元来这小子也半点不吝啬,这个更喜欢读书的年轻武夫,在中岳储君之山得到一桩仙缘,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两道金书玉牒,龙气盎然,破碎秘境无法搬迁,元来就将最为珍贵的金书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云山山君魏檗,当然不会没有表示。
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帮忙福地吸纳流民之时,准备妥当了一份重礼。
此外老龙城范家的年轻家主范二、孙家家主孙嘉树,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后,都送来礼物。
甚至龙泉剑宗,阮邛都让刘羡阳送了份重礼给落魄山。
曹晴朗丢掷出倒数第二枚谷雨钱后,天地齐鸣。
曹晴朗如释重负,然后这位青衫儒生郑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其余人等,亦是以此礼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个万福。
一件件天材地宝,涌现人间各地。
一桩桩修道机缘,更是层出不穷。
一头头原本浑浑噩噩游移不定的各地英灵鬼物、山泽精怪,纷纷凝聚出一粒真灵,或是找到真名雏形,开始开窍生出灵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国疆域,山水灵气开始自行聚拢,成为一处处崭新的风水宝地。
落魄山掌律长命打了个响指,一场金灿灿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笼罩大地,润泽人间山河千万里。
崔东山一个跳起,双袖飘荡,重复念叨“敕”字两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势快若仙剑凌空。
与此同时,日月一起悬空现身不说,还相较以往蓦然明亮了几分。
飘然落地后,崔东山叹息一声。万事俱备,只欠先生归乡。只欠一场不知何处的风雪,为落魄山带回一个夜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