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大战正酣。
这一场架,打得没头没脑,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巅老神仙,更像是两个任侠意气的市井少年,狭路相逢,不过对视一下,就互相碍眼,非要撂翻一个才罢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轮悬空大日仿佛蓦然被吃,被那黄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涡,如神灵睁开天眼,越发显得这座小天诡谲瘆人。
芹藻、严格在内的大修士都心悸异常。
如此巅峰的飞升境,以前怎就没见过,甚至半点消息都没听过?
什么嫩道人?
严格只能确定这个桀骜不驯的老前辈绝对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鸳鸯渚观战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运转的磅礴气象。
鸳鸯渚就是一个被涸泽而渔的池塘,游鱼都像被抛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着师门前辈来此游历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师长们帮忙护道,或以上乘术法隔绝出一方小天地,或纷纷祭出山门异宝庇护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轻修士依旧担心天会塌下来,一个个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不少人都已经得了师命,干脆趺坐在地,开始呼吸吐纳,凭借各自宗门祖师堂秘传的道法心诀,用来抵御天地间那份无形的大道压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宝,竟是一座罕见的古老祠庙,是炼山为祠的一门隐秘神通。
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庙大门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龙”法袍,灵气激荡,水运跌宕,以至于拖曳出一条条七彩琉璃彩带,每一条彩带其实都是一条江河的大道显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庙,祠庙又在法相眉心处,如一枚红枣印痕。
南光照运转心意,驾驭法相与那战力惊人的飞升境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一边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御,疯狂逃命。
那些漩涡当中,经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大法刀,随便一刀劈斩,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无数火星,四溅如雨。
鸳鸯渚所有观战看戏的中五境修士,身边没有师长护道的,都已经施展保命术法,或是祭出一件件护身法宝,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小天地内,受到强劲罡风吹拂,灯火飘摇不定。
一些个上五境修士,还必须护着附近那些没什么关系的下五境修士,帮助这些可怜人,让他们不至于道心崩溃,魂魄离身,瞬间沦为游魂野鬼。
所幸厮杀双方那些四处崩散的道法余韵都会被芹藻、于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战场那边胜负悬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会眼花看不真切。
严格更是一眼就看穿了山祠、水袍两件仙兵的根脚,说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炼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法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铸造炼化,就等于修士拥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养,对于能够拥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这点收获,关键是仙兵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机,被天地认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种“证道得道”,能为修道之人铺出一条登顶捷径。
芹藻疑惑道:“当年那桩天大风波,对刘蜕这个外人来说,就是在家修行,祸从天降,谁都知道他是遭了无妄之灾,可结果连他都被文庙那边问责了,被文庙抹掉了不少宗门功德,却从没听说南光照牵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被他花钱买了去。天倪兄,这里边有什么说法?”
山上消息极其灵通的天倪,手上管着中土神洲影响最大的山水邸报之一,迅速翻检那页老皇历,摇摇头,说道:“此事文庙那边管得严,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个不知名剑修,当他从福地‘飞升’到浩然后,害得家乡福地被各方势力觊觎,剑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庙都没能找着他。至于是给人灭口了,还是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
早年扶摇洲那处福地崩碎之后,福地之内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山河破碎风飘絮,几位幕后大修士坐收渔翁之利,各有所得,有人得宝,有人挣钱,总之各有机缘捞取在手。
不过其中一位据说是那场灾殃罪魁祸首的山巅鬼修,曾经是与刘蜕齐名的一洲山上执牛耳者,事后被文庙拘押在功德林,从此杳无音信,其余几个,好像也没能焐热钱袋子,下场都不太好。
隔了几十年,其中一个扶摇洲仙人,还莫名其妙暴毙了,是被人一剑砍掉头颅,尸首被分别丢弃在山门口牌楼下和祖师堂屋顶。
不承想反而是这个南光照,当年与扶摇洲那处覆灭福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最终竟获利最大?
曾经的扶摇洲,跟桐叶洲有些相似,都是两宗对峙的山上格局,刘蜕所在的天谣乡,鬼修杨千古所在的后山,都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
只是那个宗门名字古怪的“后山”,因为山上鬼修众多,尤其是祖师堂内半数都是鬼魅修士,终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讨喜,所以声势依旧不如刘蜕的天谣乡,等到杨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后山在扶摇洲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后被蛮荒王座白莹打破护山大阵,就此覆灭。
一座名声不佳的鬼修宗门,竟然不受那大妖白莹的招降,绝大多数力战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离扶摇洲的一拨年轻嫡传,在战争落幕后得以从中土返乡,聚拢起那些下场比丧家犬还不如的四散同门,重建山门,处境之艰难,远超过天谣乡和荷花城这类祖师堂得以保留的山头。
传说白帝城城主在扶摇洲现身后,唯独对重返家乡的后山修士颇为照拂,甚至与那拨人数寥寥的年轻鬼修说了句:“人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传闻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轻修士顾璨,还破例担任了“新”后山的首位供奉。
只见天幕处凭空出现一个崭新漩涡,蓦然出现一只莹白如玉的大手,凶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重重一按,远处黄衣老者一刀横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铺出一道银河,将南光照法相一斩为二。
法相眉心处山祠,飞升境老修士南光照的真身法袍当中飘出两条长如瀑布的彩练,最终横作腰带,将被斩法相缝补为一。
南光照终于有些神色慌张,若是寻常剑仙,剑气残余不至于让法相无法自行缝合,哪里需要他消磨实打实的道行,以江河所炼的彩练打造成一条“遮丑”的腰带?
南光照只得以心声说道:“道友,我认输。”
不料黄衣老者置若罔闻,前行一步,手腕一拧,手中长刀又是一记遥遥劈砍,分明是想要将南光照的一尊法相当头劈成两半。
南光照刚刚躲过那道无可匹敌的刀光,一条持刀手臂就从别处漩涡当中迅猛探出,一刀从南光照法相后心处一戳而过,从胸膛处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倾斜,直接将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颈,将南光照的法相使劲往后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个胸口处都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黑金色丝线,如一张蛛网不断蔓延开来,迅速蚕食南光照法身的灵气,甚至连法相所蕴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丝线汲取夺走。
法刀主人跨出一步,从漩涡当中走出,庞然身躯,漆黑如墨,唯有一双雪白眼眸,电光交织。
它松开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钩,攥住南光照法相一侧头颅,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丢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颐。
南光照这位堂堂飞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顶老神仙,就像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疯狗死不松口,还要带走一大块血肉。
与此同时,其他漩涡处,一杆金色长枪迅猛丢掷而出,竟是敌我不分,直接将两尊法相一并刺穿,狠狠钉入虚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个漩涡处都有兵器一闪而逝,划破长空,直刺纠缠双方,一把把兵器倾斜钉入两副法相身躯,宛如一处“花丛”。
黄衣老者随手劈出一刀,将被禁锢住的两尊法相,一并从肩头到肋部,当场斩开。这就是答案。
南光照只得继续驾驭水袍彩练,辛苦缝补法相缺漏。
这一幕看得所有观战修士都心惊胆战。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嫩道人,真是一个心狠起来,连自己都砍啊。
只见黄衣老者再一手拿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虚空处荡起一圈圈金色涟漪,一株株不见书籍记载的金色花卉,好像从水中蓦然生发而起,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这位嫩道人面容狰狞,认输?老子在家乡,手刃豪杰枭雄无数,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没谁口头上说“认输”二字的。
大几千年的修道岁数,遇到不对付的飞升境大妖,没有二十,也该有双手之数,打不过,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个死。
而且哪个不比这个不知姓名的家伙难缠百倍?
好不容易逮住个境界够高、偏是废物的好对手,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老子今天要是还不晓得珍惜,还不得挨雷劈?!
万一被老瞎子听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鸡肠小心眼的,还不得来一手抽筋剥皮?
小天地的天幕处,金色云海随之缓缓凝聚,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饶是芹藻这几位仙人,都觉得再这么打下去,多半就要处境不妙了。说不定整个鸳鸯渚,偌大一座岛屿,都要被那道术法给一扫而空。
法相眉心处的祠庙门口,南光照真身七窍流血,惨状至极,一件好不容易提升为仙兵品秩的“老龙”法袍上出现大片的鲜红。
显然,南光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都来不及以术法收拾惨状。
南光照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声言语则要“婉转”几分,他强自镇定,试探性问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罢?云杪一事,非但不会再管,事后我必有补偿,总之都可以商量。”
黄衣老者嗤笑一声,老子今儿真是长见识了。
认输不成,就要谈钱了?
在蛮荒天下,可没这些花花肠子。
打架之前,不太讲究什么狗屁香火情,祖师堂又有哪些挂像,什么丰功伟绩;打架之后,更不用求饶,运道不济,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认管用的话,老子需要在十万大山那边当一条看门狗?!
众人只听黄衣老者放声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还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带进棺材啊,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嫩道人右手抬起那把雷电交织的雪白长刀,以左手轻轻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电凝练的光球,丢入嘴中,如同佐酒菜大嚼起来,冷笑道:“我这地盘,可不是拿来给人看热闹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换地方打,痛快些,分生死。”
在文庙这边切磋道法,其实谁都束手束脚。
先前陈平安与仙人云杪的那场厮杀,双方一样需要处处留力,极其拿捏分寸,需要顾及鸳鸯渚众多修士的安危,免得殃及池鱼。
中土神洲历史上,有过一场两位剑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圆百里之内,剑光无数,多达百余位修士根本逃脱不及,结果都被双方飞剑带起的凌厉剑光穿成了糖葫芦,那两道剑光消散之时,就是无辜修士魂魄搅烂之际。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门仙府的掌律祖师,结果被宗门从山水谱牒剔除名字,沦为一位不得不流窜四方的山泽野修。
此人正是游历中土神洲的金甲洲剑仙司徒积玉。
再后来,司徒积玉就干脆去了剑气长城。
南光照继续以心声道:“嫩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非要分个生死,再打下去,对你我都无半点好处。”
南光照哪里想得到,这位黄衣老者,在家乡那边,早习惯了只要出手,分胜负就是分生死;他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凶悍出手,只是因为实在窝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气。
嫩道人讥笑道:“叽叽歪歪像个娘们,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于觉得真能彻底打杀眼前这位飞升境,让对方跌个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爷的话说,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厮杀风格,哪里会废话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净就算完事。
离开蛮荒天下后,这一路游历,吃喝很香,睡觉安稳,经常见李槐翻阅几本破烂不堪的江湖演义小说,里边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侠仗义的白道豪杰,与人切磋之时,话都比较多,用李槐的话说,就是打斗双方,担心一旁看客们太无聊,双方若是闷头打完一场架,不够精彩,喝彩声就少了。
嫩道人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脸色阴沉,不再以心声言语,而是撂了一句狠话:“嫩道人,别给脸不要脸!”
嫩道人吓了一大跳,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
嫩道人一时间惊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的,一个连文庙议事都没资格的老王八,能厉害到哪里去?你当自己是董三更,还是阿良啊?
当年只因为自己闷得慌,随便一爪子拍伤了个过路剑修,连那本命飞剑都没拍碎,闹着玩而已——毕竟自家十万大山跟剑气长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结果阿良就在十万大山里边,追着自己砍了几千里,最后连老瞎子都看不过去了,出了手,还是挨了阿良接连十八剑。
仙霞朱氏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风悬停的青衫剑仙,收回视线后,与一旁正在飞快翻阅诗集的密云谢氏俊俏公子哥轻声问道:“谢缘,你觉得此人年纪多大?”
谢缘正忙着从那部心爱诗集当中寻找灵感,吟诗一事,最讲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被女子打断了诗兴,他哀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黄衣老者,随口说道:“怎么都该是活了几千年的高龄了。”
女子气笑道:“不是说他!”
谢缘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说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剑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岁,与金甲洲的剑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们浩然应运而生的剑道大才,不过咱们眼前这位,更年轻些。”
老剑修于樾听得直翻白眼,憋得难受,又不好与谢缘直说真相,眼前这位青衫剑仙,就是你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隐官,让你谢缘高呼“见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个人。
浩然天下最顶尖的豪阀,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有商贸往来的门阀世族,对于那个曾经现身春幡斋议事堂的年轻隐官,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为剑气长城那边管得太严,比如皑皑洲密云谢氏,就只能通过各种山上渠道,尤其因为与刘氏世代交好、姻亲不断的缘故,得知那位接替萧𢙏位置的末代隐官,不但很会做生意,而且气势极重,首次现身倒悬山,身边就跟着一大拨本土和外乡剑仙,那可是十数位战功累累的实打实剑仙!
李宝瓶原本有些担心李槐会不会被那场山巅斗法波及,不料李槐跟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念念有词:“完蛋了,打输了还好说,大不了拉着嫩道人脚底抹油,实在不行,反正有陈平安在,只要躲在陈平安身后,万事好说。可这要是打赢了,给陈平安帮倒忙不说,嫩道人岂不是要山上结仇?再连累我被人盯着,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李槐试探性以心声言语道:“嫩老哥,咱们能不能认输啊?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吃闷棍。”
嫩道人如遭雷击,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李大爷的暗示。老子这场架打得不痛不痒,手还没热呢!
嫩道人手上动作越发凌厉,狠辣出刀,雷霆万钧。
逼着飞升境南光照要么跪下磕头,认输才有诚意,要么干脆去往他的小天地,酣畅淋漓厮杀一场。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记天劫,如今自己这小天地,他与李槐,当然可以随便言语,只是李槐怎么可以无视天地重重禁制,与自己说话?
大爷就是大爷。
难道是老瞎子传授的某种秘法?可李槐明明亲口说过,他就没跟老瞎子学过一招半式。
李槐见嫩道人没听着自己的言语,只好转去向李宝瓶问道:“宝瓶,咋办?”
李宝瓶说道:“这位前辈,会收手的。之后怎么办,你不用多想,前辈自会处理妥当。”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给自己补了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说了,不还有陈平安在嘛,我会怕麻烦?麻烦怕我才对!”
其实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当年李宝瓶把他的裤子丢到树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担心的不是什么丢脸,会不会被羊角辫的石春嘉笑话很久,而是一条新裤子老值钱了,穿不回家,娘亲还不得心疼死,说不定就要拧他胳膊,不穿裤子没啥,凉快得很哪。
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会疼啊。
娘亲就算回头给他再买条新裤子,家里肯定就没钱买鸡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样,已经够瘦不拉几的了,长得还不好看,以后还怎么嫁人?
所以那条高高挂在树上的裤子一定不能丢。
再比如杨老头丢了几本泛黄的书给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
书的封面和前几页好像都给人撕掉了,里边很多内容,大概是山上术法,规矩多,这个不要学,那个不要做,这道术法有损天道功德,那门神通会被大道压胜……学个锤子,所以挑来选去,李槐就学了那门心声,这个好,没啥瞎讲究,学起来百无禁忌,还实用。
杨老头给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代了一些事情。
比如他将来该去哪里找个老先生,跟那位老前辈随便学几手符箓手段,此人曾经游历过骊珠洞天,待了好些年,与你爹经常喝酒。
技多不压身,有门手艺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银子,总归更安稳些……
就像家里的老人,平时絮叨的时候,烦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时候,就要伤心。
南光照此时心情糟糕至极,就跟他那晚辈云杪看待嫡传差不多,觉得这个云杪,真是个丧门星、惹祸精。
与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讲不通,看对方架势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愿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压箱底的一门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样被他彻底炼化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声,长刀归鞘,随手丢入袖里乾坤当中:“终于有点飞升境的气度了!”
李槐急匆匆说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了一眼岸边这个儒衫年轻人,愣了愣,这孩子,还会真心在意一条看门狗的生死?图个啥?想不通。
嫩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这一点,倒是与李槐差不多。也难怪他们俩凑一堆,谁都不别扭。
随着两位飞升境的身形消逝,鸳鸯渚刹那之间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现。
几乎所有修士都如释重负,而且大部分练气士都在师长的护送下,匆忙御风远离鸳鸯渚这个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两场架,先是一位剑仙一位仙人境,再有两位飞升境,看热闹也算看饱了。何况天晓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会不会当场崩碎?
仙人境云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个修士。走又走不得,不远处还有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青衫剑仙。
一直是九真仙馆半张护身符的南光照,看着是不济事了,谁能料到会蹦出个巅峰飞升境来搅局。
按照常理,飞升境中的最强者,哪个没去文庙?
南光照这种被文庙晾在一边坐冷板凳的飞升境,本该无敌。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正在文庙那边参加议事,今天如何收场?
好些个中土大修士境界极高,在山上拣选一处洞天福地潜心修行,山中幽寂,证道长生,其实厮杀功夫与境界并不匹配。
云杪暗中谋划,底气十足,内心深处其实就很瞧不起几位神魂腐朽、暮气沉沉的老飞升,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久而已。
哪怕还有一把飞剑被云杪拘押在手,陈平安反而像是捏住云杪大道命脉的那个人。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师兄左右的一番言语。
说问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你比对手多递出一剑。
比如一剑递出,对方死了,问剑结束。
相互出剑,最后一剑,是你递出的,当然还是你赢。
当时陈平安一场“问剑”刚刚完毕。师兄从头到尾只是纹丝不动,师弟却已经半死不活躺在城头上。
陈平安就胆大包天来了一句:“师兄说得轻巧。”
反正练剑已经结束,师兄总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于下次练剑会不会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没有生气,只是说道:“练剑治学,为人处世,都需要做到举重若轻。”
陈平安老老实实躺在原地,没敢得寸进尺,就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兄是怎么练剑的?”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剑气长城,恐怕除了老大剑仙不感兴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问一问。
左右说道:“出海之前,学成了直线剑术;出海几年,练成了弧线。既然两条剑术脉络已成,那么我来剑气长城之前,就不叫练剑了,只是磨剑。”
略作停顿,左右补上了一句:“无甚意思。所以要来这边看看。”
陈平安那会儿赶紧坐起身,问道:“然后呢?师兄是不是又学成了新的剑术脉络?”
左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本来破境不难,只是来了这边,才发现横竖再多,还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线依旧不够圆满,所以合道不易。”
陈平安当时不太理解师兄的言外之意,只听出一个意思:师兄原本在剑气长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间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颈就变得比天大。
直到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吴霜降,尤其是今天仙人境云杪祭出雨亭、火炉两剑,蓄势待发,被剑尖所指,陈平安一瞬间只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剑锋近在咫尺,随时都有可能被切开法袍、皮囊、魂魄,一剑皆斩。
然后陈平安才理解了师兄左右当年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简单来说,就是师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么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圆数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就会有数个、十数个,甚至可能是百余个左右,同时递剑一处,作为一场问剑。
大概这就是所有剑修追求的极致境界。
所有事,一剑事。
师兄这种境界,学是学不来的。因为需要剑修最纯粹的心性。
陈平安笑着与云杪这位仙人境提醒道:“我与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里所谓的外乡佬,云杪老祖可以借机拉拢好友,引来中土修士的同仇敌忾,说不定可解此局。”
云杪养气功夫极好,当作耳边风。可如果这位青衫剑仙没有点破此事,云杪真会找机会去做成此事。
云杪心中,对此人的忌惮,越来越多。
平白无故招惹上一位剑仙已经十分难缠,如果这位剑仙还城府深沉,擅长算计,行事阴险,九真仙馆的梅师、兰仙,尤其是那些祖师堂嫡传,以后还要不要下山历练了?
如果宗门修士一出门,坐个渡船,或是御风,就得挨上一记飞剑,哪怕那剑仙不杀人,只求伤人,到最后九真仙馆不是就等同于封山吗?
云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响起,听得他这个仙人境头疼不已。
“先前在鸳鸯渚岸边,我与芹藻、严格两位大修士有幸闲聊了几句,只是两位前辈义愤填膺,对我疾声厉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馆的山上人缘实在太好,让我都有些后悔与云杪祖师把一场误会闹得这么大了。”
云杪心中冷笑不已,就严大狗腿?
还疾声厉色?
与你这位剑仙套近乎都还来不及吧?
倒是芹藻,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不定愿意帮衬一把,却不是真心想要帮着九真仙馆脱离困境,不过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反正烂摊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云杪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与九真仙馆不死不休?!”
陈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谈不上吧。至于我,野修出身,来中土神洲能做什么?来了这鸳鸯渚,又能做什么?至多就是钓鱼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里能与九真仙馆这样的中土大宗门攀上什么关系。”
云杪心弦紧绷。
野修。天下野修,最向往何处?当然是那座彩云间白帝城。所以一听此人提及“野修”二字,云杪自然而然就会往这边想。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云杪祖师,你说咱们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云杪心神一震。难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借机敲打九真仙馆?
陈平安同时分心与岸边那位老剑修闲聊。因为这位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动询问一事,让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隐官大人,我几位嫡传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个魂魄已经老朽不堪的元婴境,不堪大用,其余几个,一样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见隐官没答话,于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语含蓄,而是开门见山了,直截了当说道:“我一定倾囊传授剑术,砸锅卖铁,帮弟子温养飞剑,将来如果没有栽培出个上五境剑仙……剑修,以后隐官大人就只管登门问罪!”
于樾是真眼馋了。
老友蒲禾走了狗屎运,就收了一对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作为嫡传,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小姑娘那练剑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少年资质竟然更好,尤其那谈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蒲禾对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涂,比晚来得子还要高兴。
不但是蒲禾,听说金甲洲的宋聘、扶摇洲的谢稚、皑皑洲的谢松花,所有这些远游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都有收取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作为嫡传,而且听蒲禾的口气,好像都是隐官大人的精心安排。
那么这就行了啊。
蒲老儿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得了俩徒弟,自己也去过,当时是金丹境,那就打个对折,隐官大人就送一个弟子?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前辈早些开口,我确实可以帮忙,现在再来谈此事,就有些晚了。不过前辈如果愿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再次开门,到时候游历飞升城,我可以让人稍稍早个几年就开始帮前辈挑出弟子人选。只要真有道缘,前辈就可以带离飞升城。”
于樾听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陈平安想起自家山头倒是有九位剑仙坯子,只不过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过又想到其中两个孩子,陈平安略作思量,说道:“前辈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宝瓶洲落魄山,我山头那边有两个孩子,有可能愿意跟随前辈练剑,只敢说有可能,我在这里不敢保证什么,还是要看前辈的眼缘,以及那俩孩子自己的想法,成与不成,前辈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试试看。”
于樾大喜过望:“成,怎么不成,去隐官的家乡游历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桩美事。”
于樾突然又问:“隐官大人,再求个事?”
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机会难得,老剑修就话说一半,又开始含蓄起来。
陈平安笑道:“前辈愿意当那供奉、客卿,记名还是不记名,都没有任何问题,晚辈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钱一事,真没得谈,我那落魄山,才刚刚跻身宗字头山门没几天,兜里没几个钱的。”
于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钱与隐官大人买个客卿嘛,至于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没这脸皮,毕竟没办法经常待在宝瓶洲,当个记名客卿,真要有事,飞剑传信密云谢氏便是,以后我在那边混吃混喝,会比较多,保管随叫随到。隐官大人你放心,我当这个客卿,绝对是一笔划算买卖,宝瓶洲认得于樾的人,肯定没有几个,出剑砍人,砍完就跑,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保证把隐官大人交代的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陈平安笑着说了个“好”。
于樾只觉得神清气爽,妥了。客卿也当上了,关门弟子也有希望了。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谢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皑皑洲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联袂远游剑气长城,最终一去异乡,不返故地。
加上谢松花,都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
三位剑仙,无论男女,好像对家乡皑皑洲的风土,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感,也不愿意在家乡修行,就更别提开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皑皑洲总是留不住剑仙,所以外乡剑仙只要乐意在皑皑洲挂个名,就是一大笔神仙钱。
比如于樾就挂了两个供奉、三个客卿的名,当然不全是在皑皑洲,中土神洲这边,加上家乡流霞洲,都有。
这些钱,躺着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实属正常。
只是蒲老儿说话确实太过难听了些,什么家里热乎饭不吃,跑去外边吃屎啊?
刘财神曾经牵头,帮着皑皑洲跟火龙真人私下商议,希望花钱与北俱芦洲买回那个“北”字,不是刘聚宝钱多了没地方花,而是这里边涉及剑道气运一事。
陈平安率先眺望远方一处。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转移视线。
天幕处涟漪阵阵,嫩道人大步走出,手中攥着一位飞升境的脖颈,拖曳死狗一般。
嫩道人将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随手丢入鸳鸯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烂。”
云杪眼皮子打战,主动松开五彩绳索束缚住的那把飞剑,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赔偿?”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个自家人,那就陪我继续演一场戏?”
云杪说道:“愿闻其详。”
云杪笃定此人必然与白帝城那位很有渊源。实在太像了。
陈平安突然改口说道:“我与郑城主,其实就没见过面,云杪老祖多半是误会了。”
云杪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但言语像,行事像。而且神似!
嫩道人飘然落在岸边,其间与远处被他认出身份的老舟子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赏神色。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难免惺惺相惜。
鸳鸯渚这边动静太大,原本待在泮水县城宅子里无所事事的一袭粉袍就觉得好个天赐良机,所以柳赤诚都懒得施展什么掌观山河神通。
师兄在,哪里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着柴伯符赶来凑热闹,结果就远远看到了那个陈平安,柳赤诚原本挺乐和,只是再一瞧,岸边还有个红衣女子,柳赤诚急急停下御风,与那龙伯老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一个字:撤!
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笑着招呼道:“柳兄,这么巧?”
柳赤诚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柴伯符点点头,身子一歪,当场重伤晕厥过去。
柳赤诚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贫道?
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诚任由龙伯老弟直不隆咚摔在地上,笑容灿烂,挥手大声道:“好久不见啊!”
看着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个口口声声与白帝城没关系的一袭青衫,云杪蓦然间灵光乍现,恭敬万分,与陈平安说道:“见过郑先生。”
陈平安说道:“都什么跟什么。”
胆子再大,也不会在郑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么白帝城城主。
云杪颤声道:“晚辈明白。”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一位声名卓着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漂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以心声向那位嫩道人遥遥询问道:“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
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了吗?”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
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文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件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他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得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被踩断脊梁骨,一脚就得趴下。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
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
据说可能是阿良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有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
至于老瞎子,性情太过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如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了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色道袍就是身份象征。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着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色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了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
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了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
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足足消失了千年光阴。
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
他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以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支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
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在地上的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便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
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境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境,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境。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里,如鱼得水。
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是不是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收拾自己,从来无须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道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
等到柴伯符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在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人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了:“咦,怎么跑了?”
被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腹诽不已,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道:“反正我已经被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但胜负没有半点悬念。
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境剑修就敢跟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嫩道人搅了局,错失了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跟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和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境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
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细密的渔网。
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跟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既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彩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诫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以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似曾相识。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向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在水中漂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漂荡去往问津渡。
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
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
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严格则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好大一个冷灶。”
嫩道人心虚几分,向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到岸边,以心声和李宝瓶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着跟随陈平安。
和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
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
一个仙人境,看把你牛气得。
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
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画比画?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他眼神炙热,急匆匆以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和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向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裴钱不会乱说。
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青草或是树枝当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
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裴钱都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他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似的。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她收起掌观山河的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撚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那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
不奢望陈平安以后瞧见自己会有几分笑脸,只要眼神视线别那么瘆人,她就烧高香了。
瑞凤儿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也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向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数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
况且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其他花神姐姐能挣一枚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枚雪花钱,还要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位青衫剑仙。
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被对方抢了去?
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仙人境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河对岸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功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处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瑞凤儿来到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和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
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这些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位脾气暴躁的剑仙。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小姑娘,不让她跑。
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是在河边等着自己呢,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文庙继续议事。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则继续闲逛。
陈平安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但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间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您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您是那位‘太上水仙’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刻印的王元章老先生,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
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的郦先生,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是陈平安心中当之无愧的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以及《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
北俱芦洲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
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
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中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个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即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个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运气好,胆子小,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洲、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玄、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
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哟,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的。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踏,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到,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
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承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了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可以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陈平安言语不似作伪,越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
总之不太可能是绣虎,那个绣虎,对《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他书值得他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不知晓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他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桐历书院、春搜书院的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中的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第四位则是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春搜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咋回事。”
桐历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桐历书院山长惨然一笑,不再言语。
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
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被一并剥夺了,还议什么事?
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位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搜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个年轻儒生的脑袋,将其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把他丢向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个这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几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到文庙大门外,向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
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时,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是青峡岛的账房先生。
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是登天之难。
可两人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了脚跟,并且大展了手脚。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自己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
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动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
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
懂的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
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
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三千多年屹立不倒,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
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
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文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破境的时机,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小说,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师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她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的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
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其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比起点‘心字衣’和梅花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对凤仙花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文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花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向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
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花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花扬名嘛。如今文庙这边,又不缺满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都不用花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的,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枚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番言论。”
顾璨轻轻摇头。得不偿失。
韩俏色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
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
这让瑞凤儿有些犯迷糊。
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
而且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第一,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第二,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第三,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
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了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适合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韩俏色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向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
文圣神像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
其中就有蒋龙骧,他最为义正词严,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