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离去,只留下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其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个女子,据说她是开山祖师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个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工夫,就可以登船了。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记得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花被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倒是刘羡阳这个正主儿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是最觉得可惜心疼的,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花开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祖宅里边其实还有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花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株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
命中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
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三岔五向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了。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单手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文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
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机缘所在。
只是这种事情,文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坯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机会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还是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机,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衍化去大道推演、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花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机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谁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手其一,至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子,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被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只有写老皇历而不是翻老皇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陈平安识趣地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因为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的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这些言语,陈平安没有祭出一把笼中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她在。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嗯了一声,手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天下,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送给周密。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手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的,相互间是老朋友。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中,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中的大牢笼。”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中的一种自由?”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手作别。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笔直摔入大海。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手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陈平安站在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笔签订了生死状,其中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但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笔,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叠去捡起地上那支毛笔,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而是在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上都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哈气吹拂灰尘状。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别称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来稀。
估计随便来个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宁姚以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酒了,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钱买酒喝……”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花钱喝酒。”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文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越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裴钱咧嘴一笑。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陈平安说了那场文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上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那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也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手剑开渡船禁制的。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宁姚微笑道:“好大的出息。”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向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他的突兀现身,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的人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桂花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修道生涯中,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龙宫洞天被三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
先前文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陈平安都搭上线了。
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机会的。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手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如果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
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见。”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中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手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主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图书。”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陈平安说道:“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剑光的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出了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沓金色符箓,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吧?
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的视线。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花。”
宁姚点头。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上的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飞去那边登台守擂,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
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化名邵宝卷的形貌城城主可能就是一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的理由。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
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提醒过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被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
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
往往给人套麻袋打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
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琼林宗当初三番五次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
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
琼林宗是担心打草惊蛇?
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小姑娘一边写一边还抬手遮挡。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被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红如火。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白发童子这会儿正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钱深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越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作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裴钱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地帮着她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在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其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就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至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会有些欠缺,但是对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而言,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的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撒手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个又一个,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感觉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有大家风范。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坯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
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
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会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经常与小米粒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
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她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
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画出道来,出门比画比画,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自己是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他,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那样,我也已把崔爷爷当成了自己的长辈。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我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我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安静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裴钱已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眼神坚毅。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了。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他又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给裴钱教拳,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
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船头。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着陈平安。
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的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和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较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时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陈平安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石火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轻轻抓起她的手,摇头道:“不知道,很奇怪,不过没事。”
宁姚没有再问。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从北俱芦洲返回家乡,就带你去见几个江湖长辈。”
宁姚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脸红。
下船登岸,离着骸骨滩渡口其实还有些距离,也好,陈平安本就打算之后返回宝瓶洲的时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师堂所在的木衣山。
至于壁画城什么的,就不去了,反正机缘都没有了,彩绘图都成了白描画卷。
不过陈平安要去趟奈何关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处入口。
如今鬼蜮谷因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观城群龙无首,白笼城城主蒲禳去了宝瓶洲战场,一样就此杳无音信,只有个小道消息流传开来,传闻蒲禳跟随一位僧人联袂游历西方佛国去了。
高承和蒲禳的离去,使得肤腻城在内的大小城池的英灵鬼物,不得不赶紧缔结了一个松散联盟,然后跟披麻宗又达成契约,双方在百年之内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彻底变了天,虽说依然阴气森森,只是外乡修士再想来此历练,就不成了,因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护,而且各大鬼物异常抱团,不过如果有人觉得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在鬼蜮谷内横行无忌、大开杀戒,披麻宗也不拦着。
陈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悬一个朱红酒壶。
宁姚穿金醴法袍,背剑匣。
裴钱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边站着个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回到故乡大大的哑巴湖。
白发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旧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样。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巅境瓶颈武夫,当然还有一个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亏得如今不在京观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拦着陈平安不让走了。
在骸骨滩稍稍停留,就继续赶路,陈平安甚至没有打算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这件事之所以复杂,是因为牵扯到了生意上的钱财往来、两座山头的香火情、修士之间的私谊,以及某些面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人心。
所以哪怕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账房韦文龙,再有山君魏檗,对此事也觉头疼。
陈平安会先去银屏国随驾城,去火神庙喝个酒,郡城八百里之外,还有座苍筠湖,湖君殷侯怎么都该有条新龙椅了,至于芍溪与苕溪两处祠庙,不知如今是否都换了渠主娘娘。
哑巴湖就在宝相国边境那边,之后去金乌宫,找柳大剑仙叙旧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后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云上城,去趴地峰找张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剑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边,自然需要专程走一趟,来而不往非礼也,拜访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再去郦采的浮萍剑湖,见一见陈李和高幼清两个剑胚,找到了大渎公侯沈霖和李源之后,除了感谢他们为陈灵均走渎护道,顺便谈龙宫洞天内凫水岛的租赁或是购买……
在北俱芦洲,其实陈平安要去的地方还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风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木衣山,以及那条南北向的摇曳河。
陈平安离开夜航船再登岸后,指尖就一直拈着那张青色符箓,凭此确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顺便勘验自己对夜航船速度的猜测,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可以凭此符箓找到夜航船,夜航船一样可以找到自己。
先前在船上,陈平安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有向船主张夫子询问此事。
陈平安随口说道:“先前跟曹慈那场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那边的时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两成。”
宁姚好奇道:“他这都愿意答应?”
陈平安笑道:“当然答应了,都是朋友,这点小事,曹慈没理由不答应。作为回礼,我就提议让他砸锅卖铁押注那个不输局,保证他能挣着大钱。”
宁姚无言以对。
让曹慈押注自己输?能这么调侃曹慈的人,确实不多。
陈平安开始介绍奈何关的风土人情,说山泽野修来这边逛荡的话,以往都是三板斧,摇曳河河神庙烧香祈福,再去壁画城看看能否撞大运,最后买本《放心集》,将脑袋在裤腰带一拴,进了鬼蜮谷,能否重见天日,就看老天爷的了。
不过如今这些都是老皇历了,以往那本让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册子,披麻宗已经不再版刻,没了福缘可得的壁画城,已经游人稀疏,几乎都要彻底关门了。
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暗中又没了大圆月寺僧人、小玄都观高真的鬼蜮谷,其实就是一盘散沙,一股股零散山头势力,一座座不长脚的城池,所以名义上是与木衣山签订契约,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个个的,都纷纷主动向披麻宗投诚。
陈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庙有一种秘制蒲团,这次如果有机会,可以买几张带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纯粹武夫不少,修士没几个,等到陈平安这次返乡,情况就得到了改观,只说白玄在内的剑仙坯子就有九个。
像蒋去,成了一位相对罕见的符箓修士,陈平安就将那本《丹书真迹》重新分门别类,按照画符的难易程度,循序渐进,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暂时只给了蒋去一部上卷秘籍,除了李希圣既有的旁白批注,陈平安也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符箓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后,蒋去自然十分珍重。
陈平安来鬼蜮谷这边,其实主要是想去羊肠宫那边走一趟,可能都不会带上宁姚几人,让她们在这边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得见趴地峰那样的高山、火龙真人那样的高人,也要看一看羊肠宫外边守门的小精怪,看一看他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两本书。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来,宁姚也不例外。她要么不逛,要逛就极其认真,看架势,是要一间铺子都不落下的。
难得在奈何关找到一座稀罕的书铺,轮到陈平安想要逛的时候,在门口那边,陈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过很快就顺势跨过门槛,既然见着了,就是一份殊为不易的山上缘分,躲什么。
铺子掌柜是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鱼龙混杂的奈何关集市,这点修为,很不起眼。
这间小铺子,卖些《放心集》,还有从壁画城那边买来的神女图,赚些差价,靠这些是注定挣不着几个钱的,所幸铺子与肤腻城那边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生意往来,顺带着出售些闲杂货物,这才算是在集市这边扎下了根。
铺子开了十多年,刨开租金,其实也没几枚神仙钱进账,只是相较以往的风餐露宿,削尖了脑袋四处寻找财路,毕竟安稳了太多。
老板娘瞧见了刚刚走进铺子的青衫剑客,激动万分,竟是红了眼眶,赶紧抹了抹眼角,然后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肋部。
男人一脸茫然,等抬起头,看到陈平安后,和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终于等到这个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轻剑仙的那一双眼睛,让人再熟悉不过了。
其实陈平安一样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名字。早年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各自打了个旋儿,照理说就很难重逢了。
当年送出五副乌鸦岭鬼物白骨,陈平安就没想着能再见到他们,至于什么钱不钱还不还的,陈平安自然是半点不在乎的。
你别管我陈平安怎么挣钱,也别管我怎么花钱。
正是当年那对涉险挣钱的散修道侣,他们是跟陈平安一起走入的鬼蜮谷。
女修的资质一般,为了打破境界跻身洞府境,需要一件灵器帮忙梳理本命气脉,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么“不挑”,所以只做累活,做不来脏活。
四处云游的多是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尤其境界不高的话,说难听点,就只能求点谱牒仙师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还得小心翼翼挣钱,不能碍了后者的眼。
夫妇不管如何辛苦积攒,依旧缺了五百枚雪花钱,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来鬼蜮谷这边搏命。
夫妇二人那次在河神庙那边跪地磕头,最是虔诚,而这么多年,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经还愿,还是会去那边敬香。
而他们之所以在这边开了这间铺子,就是想要还钱。
夫妇二人并肩而立,双手抱拳,向年轻剑仙作揖不起。
陈平安伸手轻轻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两人起身,陈平安与那女子抱拳祝贺道:“恭喜夫人跻身中五境。”
妇人有些慌张,赶紧施了个万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介绍起来,他叫晋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国人氏,都是机缘巧合,才走上了修行路。
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当年他们在奈何关集市等了一个月。
后来实在是不能继续拖延,这才离开骸骨滩,买下了那件破境关键所在的灵器,等到宋嘉姿幸运破境,晋瞻就带着妻子来这边继续等人。
今天面对青衫剑仙一行人,他们夫妇二人,其实难免有些自惭形秽,散修之流,哪敢自称什么修道之士,他们夫妇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确师传的谱牒仙师与谁结为夫妻,才有资格称为山上道侣,这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陈平安笑道:“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龙泉郡人氏,有个山头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离着披云山很近,欢迎以后南下游历,去我那边山上坐坐。”
披云山谁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气极大的,北俱芦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闻。那么离着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个小山头?必然不能够。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还是我猜得对吧,就说恩公肯定是位谱牒仙师,当年那份神仙气度,那种不把钱当钱耍的英雄气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较劲的呢。何况我猜测这位恩公是豪阀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错了啊。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武夫。”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我们山头的护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钱抱拳致礼。小米粒挺起胸膛。
宁姚自我介绍道:“我叫宁姚,剑修。”
不能由着陈平安来介绍,天晓得他会怎么胡说八道。
晋瞻小声说道:“陈剑仙,那笔钱这就给你取来?”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
宋嘉姿绕到柜台后边,拿出一袋子神仙钱,陈平安也没清点,直接收入袖中。
陈平安想了想,就跟铺子白拿了一本书,是宁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没有过多闲聊,陈平安告辞离去,夫妇二人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有聚有散,一方继续游历集市,一方继续开门迎客。
夫妇二人都松了口气,终于连本带利还上钱了,心里总算稍稍好受些,其实陈剑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续道之德,岂是一袋子神仙钱可以偿还的?
知道那位剑仙肯定不在意这点钱,但是他们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们好像也做不到什么了,就只能将一份偌大恩情,长长久久放在心头了。
比如以后再去摇曳河烧香,可以为那对都是剑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侣多多祈福。
之后逛着铺子,宁姚、裴钱几个在里边挑选物件,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
鬼蜮谷有两条北行之路,分别去往青庐、兰麝两镇,一条路途凶险,山水弯绕,机会也多,一条安生稳当,更适宜赏景。
陈平安当时选择去了青庐小镇,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兰麝。
肤腻城、铜臭城,陈平安都比较熟悉,尤其是后者,还在那边做过买卖,换了张老仙师的面皮,与一个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也就是那位自封点校宰相的城主妹妹做买卖,卖了好些从地涌山那边搜刮来的闺阁用物,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当包袱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铜臭城起步的,现在回想起来,铜臭城其实名字挺好的。
至于鬼蜮谷英灵城主之外,当年那几头“大妖”合称六圣,道号、绰号取得一个比一个大,很能吓唬人。
剥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涌山的辟尘元君,积霄山的敕雷神将,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还有那搬山大圣、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勉强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着个大箩筐,都是鬼蜮谷里边的花草药材、土膏奇石,他来这边换钱,再买书!
他来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肠宫。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异精魅出入,只需要挂个牌子好似“点卯”就行了,会被记录在档。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铺子门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给羊肠宫看门的小精怪,心声一句,挥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飞奔过来,还是瘦竹竿,惊喜万分道:“剑仙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久不见。买书来了?”
他点点头:“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远。
这个神仙老爷扎堆的奈何关集市,本就不是一个卖书买书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等到以后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镇买书,就很便宜了。”
他弯腰翻检了一下小鼠精的箩筐,笑问道:“能卖多少钱?”
里边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搁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来,箩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陈平安小时候帮人采摘桑叶,会压了又压,一只箩筐,好像能装千百斤桑叶。
小鼠精一提这个就开心:“回剑仙老爷的话,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时候,能卖两三枚雪花钱呢!掌柜心善,偶尔还会给些碎银子。”
每三五个月,他就会来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枚雪花钱了。
反正那铺子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又不会讨价还价,而且也没想着讨价还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气笑道:“哪家铺子收的货,掌柜良心被狗吃了吗?敢这么做买卖,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吗?”
鬼蜮谷里边阴气浓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种最笨法子的炼物,这么一大箩筐物件,怎么都不该只卖两三枚雪花钱的,估计还是觉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里边,撇开那些好似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不说,早年羊肠宫、积霄山以及广寒殿的避暑娘娘这些人都可算地方豪杰,占山为王,拥水开府,所以小鼠精靠着羊肠宫的身份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
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经,说不定都攒下几枚小暑钱的家当了。
小鼠精笑道:“剑仙老爷,不打紧,反正我就只是花费些气力,多跑几步路,就能挣着钱,不求更多了。平时在家里边,也没个开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小鼠精压低嗓音问道:“剑仙老爷,今儿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吗?”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说道:“凑合。”
小鼠精立即说道:“那等我啊,卖了钱,我去给剑仙老爷准备一份贺礼。”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从咫尺物里边,陈平安挑了几本善本书,递给小精怪:“送你了。”
小鼠精有些难为情,可是剑仙老爷送的是书唉,这会儿不收,回到家里,肯定会悔青肠子的。
所以他就不客气了,赶紧抬起双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这才双手接过那几本书。
裴钱几个继续挑东西,宁姚站在门口,看着陈平安的那张侧脸,他神色温柔,就像家乡的一壶糯米酒酿。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意见,要不要听?”
背着大箩筐的小鼠精,立即站得笔直,挺起胸膛:“剑仙老爷只管开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听见了“剑仙”的称呼,立即就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其中有一伙膀大腰圆的凶悍之辈,眼神尤其不善,这个小白脸,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剑,就真当自己是山上的剑仙了?
你怎么不叫刘景龙、柳质清啊?
看着细皮嫩肉的,风吹就倒,脸色微白,病秧子一个?
那就切磋切磋?
陈平安斜眼过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汉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间,眉心处微微发凉。那汉子只见眼前悬停着一把飞剑,他立即抱拳说道:“爹!儿子走了。”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是大步流星。
随手收起那把恨剑山仿剑,陈平安继续和小鼠精笑道:“以后你再有一箩筐满满当当了,可以先去趟青庐镇,我帮你引荐个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杨麟,跟我都是朋友,你和他们中的某个做买卖,卖半箩筐货物,剩下半箩筐,就来这边,咬定一个价格,一枚雪花钱。”
小鼠精犹豫不决,难为情极了,他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后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道:“剑仙老爷,还是算了吧,听上去好麻烦的。”
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愿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剑仙老爷是为自己好,就越发愧疚了。
陈平安似乎也不奇怪是这么个结果,笑了起来,点点头:“那就还是老样子?”
“好嘞!”
曾经也有个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当时没有当成那位先生的学生。
那么今天,又有一个小家伙拒绝了一位剑仙的好意,又如何呢?
不如何。
挺好的。
陈平安问道:“知道读书最怕什么吗?”
小鼠精摇摇头。自己书都没读几本,不晓得这么难的问题。
陈平安笑道:“怕读书多。”
小鼠精就更迷糊了。
陈平安解释道:“一是书多了,就很难再像手边只有几本书那样翻书认真。再就是读书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后没道理。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可以多想想这两件事。”
小鼠精说道:“剑仙老爷,听不明白!”
陈平安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该‘借钱不还’的事情,就是读书,学问不能都还给圣贤们。去买书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关,觉得靠自己熬不过去,就去青庐镇,找披麻宗修士,说你认识陈平安,你们是好朋友。”
小鼠精挠挠头:“那些神仙咋个会信?”
陈平安说道:“会信的。”
小鼠精使劲点头:“记住了。”
小鼠精背着大箩筐倒退而走,和那位双手笼袖望向自己的剑仙老爷挥手作别。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一路飞奔,找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箩筐空了,手里边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鳝鱼黄的小砚台,铭文“明理笃行”,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陈平安收下了这份贺礼,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小鼠精擦了擦额头汗水,笑容灿烂道:“回剑仙老爷的话,刚好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和那个黑心掌柜赊账了。只是他也没说什么,双方挥手告别。
宁姚越发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又在夜航船见过了那幅没有跟她细说内容的光阴画卷,然后今天再在集市见着了这个小鼠精后,陈平安整个人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只是更深处的那份心气、剑意、拳意,以及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一直在涨。
陈平安跟宁姚说道:“我一个人去趟鬼蜮谷,一个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披麻宗牌坊门口那边的过路钱有点贵得坑人。”
宁姚无所谓,大不了带着裴钱再逛几间铺子,先前相中了几件东西,属于可买可不买,那就不如买了。
陈平安临时起意要去的地方,不远,只是过了乌鸦岭,却远远没到青庐镇。是一处山崖间,有座铁索桥,铺满了木板,凡夫俗子都不难行走。
上次陈平安路过此地,这里还是一座破败不堪、随风飘荡的铁索桥,上面盘踞着一条漆黑大蟒,还有个女子头颅的精怪结蛛网,捕捉过路的山间飞鸟。
在鬼蜮谷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他们就都立即投靠了肤腻城。
然后算是得了张护身符,他们就在索桥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画出了一块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曾经在此夜宿。
当时闲来无事,就有两头山中精怪,怯生生沿着索桥主动找到了陈平安。
由不得他们不怕,当时地上就躺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书生,然后那人剥了书生身上的法袍,还得手了几张宝光熠熠的符箓,傻子都看得出那几张符箓价值连城。
当年逃离升天之前,好人兄与木茂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兄弟齐心,四处捡钱。
陈平安在崖畔现身,茅屋那边很快走出两人,其中有个黑衣壮汉,一身肌肉虬结,颇有勇悍气,朱衣女子姿容妩媚,他们都只是洞府境,勉强幻化人形,脸庞、手脚和肌肤上其实还有不少泄露根脚的细节。
京观城高承当时离开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气运,一地有灵众生,可谓雨露均沾,只不过机缘多寡,各凭造化,就连范云萝都觉得奇怪,这两头原本道行浅薄、福缘一般的索桥精怪,明显就属于在那场“山河变色”当中算运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颈,得以联袂跻身中五境。
两人一掠过桥,来到陈平安跟前,好个推金柱倒玉山,纳头便拜,伏地不起。
“桥夫拜见恩公。”
“隽绣拜见恩公。”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晚只是随便聊了几句修行事,当不起恩公一说。以后好好修行,当是报答天地养育之恩。”
等到两头精怪起身,已经不见了那位青衫剑仙的踪迹。
回到集市牌坊门口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一直在翻阅那本《放心集》,刚刚看完,合上书。
宁姚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去青庐镇的那条路上,附近是不是有个肤腻城?”
《放心集》上边有写,其实陈平安当年交给宁姚的那本山水游记上边也有记录,不过风波不大,就寥寥几笔带过了。
陈平安见宁姚上心了,那么他就不放心了。
于是大致说了当年刚入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在那乌鸦岭遇到了肤腻城四大鬼物之一、被城主范云萝称呼为“白爱卿”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半面妆,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将的侍妾,再后来,就遇到了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云萝,这位生前是亡国公主的英灵,当时乘坐一辆珠光宝气的帝王车辇,身穿凤冠霞帔,却是个女童姿容,双方反正就是一架接一架,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算是结下了死仇。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剑客蒲禳,陈平安都能追杀到肤腻城来个一锅端。
宁姚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突然问道:“这么精彩的山水故事,怎么不多写点笔记?”
陈平安问道:“精彩吗?”
白发童子说道:“隐官老祖说精彩就精彩,说不精彩就不精彩,隐官老祖你觉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小米粒却胳膊肘往外拐,使劲点头:“精彩得无法无天、一塌糊涂、峰回路转哩。”
唉,这个好人山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拎不清,我要是这会儿帮了你,以后私底下还怎么在宁姐姐这边帮你?
到时候再说公道话,就不可信嘞。
陈平安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微笑道:“那我以后再有这样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写点,不吝笔墨。”
一行人离开骸骨滩,御风去往银屏国随驾城。
其间路过了月华山和金光峰,好像那两头山中精怪福缘深厚,跟在李希圣身边修行多年。
裴钱上次和李槐、狐魅韦太真一起北游,还专程去鬼斧宫找过杜俞。
只是这位让裴钱很敬重的“让三招”杜前辈当时不在山上,这次陈平安也没打算去鬼斧宫,就杜俞那脾气,肯定还是喜欢在江湖里厮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随驾城,火神庙香火鼎盛。城北的那座城隍庙,也换了一位新城隍爷。
火神庙里边的那位大髯汉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后,模样依旧,二十年光阴,对于一位岁月悠悠的山水神灵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陈平安与大髯汉子喝着酒,听说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于苕溪渠主,换了个女子英灵。
说起她,就连大髯汉子都觉得相当不错,有她担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气。
听了这些,陈平安就不去苍筠湖水府看殷侯的那张新龙椅了。
这位火神庙神灵喝酒喝到最后,以心声笑道:“陈剑仙,找媳妇的眼光不错啊,人好看,话不多,懂礼数,很贤惠。”
陈平安满脸笑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以心声答道:“哪里哪里,出门在外,我毕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内男主外嘛。”
喝了个微醺,刚刚好。
一起御风离开随驾城,陈平安立即散去酒气。
宁姚微笑道:“我都没怎么向他敬酒,懂礼数吗?”
陈平安装聋作哑。
到了宝相国的黄风谷哑巴湖,落地后,裴钱笑道:“这么大的湖?”
周米粒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这处故乡的。听到裴钱这么说哑巴湖,小米粒就贼高兴。
其实裴钱是来过这边的。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话,自己可从来说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发现隐官老祖斜眼看来。
白发童子立即拍了拍身边周米粒的脑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盘,那你麾下还不得有成千上万的虾兵蟹将啊?哪儿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来,赶紧让我长长见识,事先说好啊,吓坏了我,你得赔钱。”
小米粒挠挠脸,害羞道:“没的没的,都是单枪匹马混江湖哩。”
陈平安走在水边,没来由想起了那个走镖的年轻人。
对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龄了,江湖中人,二十余年的光阴,曾经的年轻人说不定都有白头发了吧。
月色静谧,波光粼粼,如撒满了雪花钱。
一起在湖边散步,陈平安横臂,小米粒双手挂在上边,晃荡脚丫,哈哈大笑。
陈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着白发童子去哑巴湖里“游荡江湖”,闹得很。
一样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兰樵好不容易得闲,今天登门,来找唐玺喝酒。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在师父那边说不上话,一说就被骂,道理讲不通。一个在春露圃山主那边一样说不上话,倒是不会挨骂,却会碰软钉子。
再加上那些个煽风点火的,唯恐天下不乱,越发让这两个做惯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感到心累。
所以最近这些年,这两位在春露圃祖师堂位置靠后的修士,就有事没事经常凑一起喝闷酒。
原本没什么私谊的两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壶的,倒是喝出了不错的交情。
前不久唐玺得到了个秘密消息,落魄山那个年轻山主,泥牛入海一般消失无踪了二十来年后,终于回乡了。
不但如此,还有更加惊世骇俗的说法,落魄山一举跻身了宗门,但是独独没有邀请春露圃任何一人参加那场观礼。
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宋兰樵举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盘腿而坐:“你还算不错了,好歹帮着打理那个蚍蜉铺子,细水长流的香火情。他是个念旧的人,一定不会对你如何。”
唐玺神色郁郁:“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被自己人搅和得稀烂,都怨不得别人,窝囊。”
宋兰樵白眼道:“你和我师尊说去。”
唐玺气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谈老祖啊?”
双方对视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乐嘛。
宋兰樵感慨道:“这么年轻的宗主啊。估摸着下次见面,见着了那小子,我说话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为了那么个宗字头,已经谋划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婴女修谈陵,可谓殚精竭虑,不还是始终未能跻身宗门?
唐玺笑道:“咱们这些老男人过日子,无非是喝酒一口闷。”
宋兰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个。”
天亮时分,哑巴湖那边,一行人继续赶路。
到了金乌宫山门口,裴钱自报名号,守门修士很快就去通报此事,有太上师叔祖那边的贵客来访,必须跟祖师堂和雪樵峰都说一声。
当年柳质清待客一拨外人,在金乌宫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毕竟宫主的这位小师叔是出了名的没有朋友,几乎从无迎来送往。
门派内只听说自家这位辈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师,好像和太徽剑宗的新宗主关系极好。
之前老祖师难得下山,就是和那位宗主剑仙一起,出剑数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结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年轻剑仙,只知道姓陈。
裴钱毕恭毕敬抱拳致礼,称呼了一声“柳先生”。
上次造访金乌宫,柳质清就像一位教书先生、半个家族长辈,甚至仔细查看过裴钱的抄书,最后来了一句:“你的字比你师父的好些。”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宁姚。”
柳质清大为意外,很快收敛心神,单手掐剑诀礼,沉声道:“金乌宫柳质清,见过宁剑仙。”
宁姚抱拳还礼:“见过柳先生。”
如果喊柳剑仙,好像不妥。
不谈剑气长城的那个习俗,只说宁姚自己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如果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估计双方都要觉得不自在了。
陈平安摇摇头,腹诽不已,这家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龙须河铁匠铺子,在刘羡阳身边,见了赊月,喊什么?
那么你柳质清见着了宁姚,一声弟媳妇都不会喊吗?
白给你的辈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质清望向那个白发童子。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适合多说。”
柳质清心领神会,点点头,不再多问。
飞升境化外天魔,真名天然,青冥天下,岁除宫吴霜降道侣,合道十四境契机所在……哪个说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讳?
白发童子等了半天,见隐官老祖在朋友那边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伤心欲绝,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靴子踢着靴子。
陈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听说刘景龙如今在北俱芦洲好大威风,公认的酒量无敌,只有我一个人,比较怵他,有你在,我劝酒,你挡酒,咱俩一起杀一杀他的酒桌锐气!”
柳质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闭关练剑。”
陈平安继续劝道:“练什么剑啊,不急于一时,如今咱俩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柳质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陈山主了。”
陈平安一把搂过柳质清的肩膀,可劲儿往这家伙的伤口上撒盐,啧啧道:“哟,恁大架子,怎么,欺负我不是元婴境剑仙啊?”
柳质清抬起手,双指并拢,推开陈平安的胳膊。
陈平安收敛笑意,以心声道:“对了,说正经的,未来几年内,我打算游历一趟中土神洲,会喊上刘景龙,你有没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他就跟刘景龙约好了,以后要一起游历中土神洲。
柳质清摇头道:“不跻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跻身了玉璞境,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会太晚。”
如果当真破不开瓶颈,那就只好以元婴境剑修的身份去那剑气长城遗址,再一路御剑往南去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早点破境。”
说不定就有机会,一起走趟蛮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陈平安和宁姚分开,独自去找了那位老妇人——宋兰樵的恩师林嵯峨。
依旧是执晚辈礼,登门拜访,然后没有半点不耐烦,和老妇人唠嗑许久。
林嵯峨见着了陈平安,在祖师堂那边见谁骂谁的她,一下子就变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侧过身,一直伸手握住身边陈平安的手,询问这些年出门游历辛不辛苦,怎么瞧着瘦了,一封书信都没有寄来春露圃,这样不好,以后莫要这样了,教人忧心,如今寻见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侣了吗?
若是有,以后就带来给她看看,若是没有,可要抓紧了……
老妇人一路将陈平安送到了山脚。陈平安这趟春露圃之行,就只是见了她一人,渡船管事宋兰樵、财神爷唐玺、山主谈陵一个都没见。
所以等到陈平安离去之后,他们才得知这位年轻剑仙、一宗之主竟然来了就走,春露圃祖师堂当天就召开了一场紧急议事。
一袭青衫,站在一处海边渡口,清风拂面,鬓角飞扬,双袖飘荡。
天上明月,海上风涛,人间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