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律长命拉着小米粒一起闲逛去了。
陈平安与贾晟一起散步,笑问道:“还适应目前这个身份吧?”
贾晟立即一拱手,感慨万分道:“承蒙山主器重,侥幸得以身居要职,战战兢兢,不能有丝毫懈怠,又不敢画蛇添足,思来想去,只能是秉持一个宗旨,多看多听多笑脸,少说少做少显摆。我本来就道行浅薄,小小龙门境,莫说是为风鸢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锦上添花的事,也未必做得成,就想着先不误事,再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总不能辜负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长命和财神爷韦文龙,都属于临时在风鸢渡船帮忙,只等下宗庆典结束,就会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东山的安排,渡船这边最终真正管事的,其实还是负责待人接物的贾晟和账房先生张嘉贞。
风鸢渡船跨越三洲,总计途经十七座渡口,只说脚下这座桐叶洲,灵璧山野云渡、大泉桃叶渡在内,便有七处渡口之多。
乘坐一条风鸢渡船,大好河山尽收眼底。高立太虚瞰鸟背,遨游沧海数龙鳞。宛如帝子乘风下翠微,只见无数青山拜草庐。
位于浩然天下南北一线的三洲山河,从最北边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到最南边的驱山渡,渡船这么一趟走下来,贾晟什么山上神仙没见过,骸骨滩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如今都要称呼自己一声贾老弟了,还有大骊京畿之地长春宫的几位仙子,一声声的贾道长,喊得老神仙心里暖洋洋的。
更不说宝瓶洲一洲拢共不过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认披云山是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上交情,无须多说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贾晟如今就又与这两位都混了个脸熟。
陈平安点头道:“心里多知道,嘴上少说道。”
贾老神仙一愣一惊一叹,脸色配合唏嘘声,可谓行云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见,贾晟当个渡船管事,已经颇为吃力,山主却只因为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两山两宗门的地盘,就被限制了手脚。不然在贾晟看来,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当那宝瓶洲的火龙真人,桐叶洲的符箓于仙,也是服众的。”
陈平安根本不搭话,立即转移话题,问道:“白玄呢?”
贾晟抚须而笑,轻声答道:“就在船上呢。这会儿应该在闭关,不然早就闻讯赶来见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们这位小小隐官的练剑,可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着口气,不愿被同龄人的孙春王拉开距离。山主,说实话,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后的落魄山和仙都山的,每每想起,自己能够位列其中,都会觉得与有荣焉,些许舟车劳顿之苦,算得了什么,何况这一路走南闯北,其实都待在风鸢船上,躺着享清福呢,说是奔波劳碌,都是我大言不惭了。”
陈平安笑道:“着手处不多,用心处不少,还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长命都看在眼里了。”
贾晟久久无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见山主。”
这句话,还真不是贾老神仙的溜须拍马,确实是从肺腑处有感而发的诚挚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两大人生幸事。一个靠上辈子积德,一个靠这辈子行善。
陈平安问道:“驱山渡那边,玉圭宗供奉王霁,与皑皑洲刘氏客卿徐獬,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贾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霁是儒生出身,性格刚强,言语直爽,而那位徐大剑仙,瞧着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肠热,约莫徐獬这类人,不轻易与谁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霁并非玉圭宗自己培养出来的修士,曾是桐叶洲骂姜尚真最狠的一个,不承想最后反而成了玉圭宗的祖师堂供奉,据说是当代宗主韦滢亲自邀请他去往九弈峰的。
替皑皑洲刘氏守在驱山渡的剑修徐獬,绰号“徐君”,是一位才两百岁的金甲洲大剑仙,在家乡北部战场,老飞升境完颜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场高层议事中,毫无征兆地暴起行凶,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剑阻拦,联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拦下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那些地仙修士的死伤数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届时金甲洲战局只会更加糜烂不堪,说不定战火都有可能顺势殃及北边的流霞洲。
陈平安说道:“回头帮你引荐一位龙虎山的道门高人,这位老前辈刚好也要参加我们宗门的庆典。”
贾晟先与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略表谢意,然后好奇问道:“莫不是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认识一位黄紫贵人算什么,说不定与当代大天师都是见过面聊过天、以道友相称的。
陈平安微笑道:“火龙真人卸任后,便是这位老前辈担任的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老前辈姓梁名爽,居山修行,喜清静恶喧闹,故而姓名道号,即便在中土神洲那边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这桐叶洲,做过一桩如今只在山巅流传的壮举。老真人与上任天师府大天师是旧友,所以当代天师在老真人那边,也是需要执晚辈礼的。”
贾晟道心一颤,赶紧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沉声道:“福寿无量天尊。”
要知道贾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过相较于被誉为万法正宗的龙虎山五雷正法,贾晟所在山头那一脉的祖传雷法,说是旁门左道都很勉强,所以能够见着一位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对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义重大,已经不单单是什么面子事了。
贾晟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剑仙破境成功,咱们落魄山就又要吓别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剑修,说名动浩然九洲,半点不过分。桐叶洲的玉圭宗宗主韦滢、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这个剑道境界。
陈平安打趣道:“那我们就再难用米大剑仙调侃米大剑仙了。”
贾晟嘿嘿而笑,确实小有遗憾。
与贾晟分开后,陈平安临时改变路线,没有先去张嘉贞那边的账房。
蒋去正在反复翻阅一本册子,书页上边符图、文字皆有,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云将符箓心得汇总成书,故而这本不厚的册子,算是桓云的毕生心血。
按照山上规矩,恐怕就算是亲传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听到敲门声,蒋去打开门,很意外,竟然是隐官大人。
到落魄山这么多年,由于隐官大人常年在外,两人单独闲聊的机会,屈指可数。
陈平安落座后,向这个来自剑气长城蓑笠巷的年轻练气士,问了些符箓修行的进展。
作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箓修士,蒋去正式的山中道场在那灰蒙山,上次陈平安赠送给蒋去一部手抄本的《丹书真迹》,是上册。
蒋去有些愧疚,硬着头皮说道:“只学会了《丹书真迹》上边的前三种入门符箓,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说是潦草有个符箓样子,距离桓真人在册子上所说的画符‘小成’之境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对于性命攸关的修行事,蒋去不敢有任何隐瞒,何况在隐官大人这边,也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陈平安笑道:“万事开头难。”
桌上有一摞蒋去画成的黄纸符箓,陈平安拿起摆放在最上边的一张符箓,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阳气挑灯符,一次次离乡远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
陈平安双指轻轻一抖,符纸顿时消散,只余下一张空悬的朱红色符图,再手腕拧转,轻轻横推,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符箓就蓦然变成了一张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灵,立在屋内。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这张符箓旁,蒋去立即跟着起身,双方隔着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处朱砂线条:“你看这里,明显有点歪斜了,显然是你画符之时太过追求一气呵成,反而在灵气调度上出现了问题,导致精神不济,半路气衰则符路乱,才出现了这种细微偏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画符一途,当有一种看须弥如芥子、视芥子若须弥的眼光和心态。”
“再看这里,这横竖衔接处,也有问题,虽然不妨碍你画成这道符箓,但是按照符箓术语,此地就属于山水相冲,会折损符胆灵气的生发,一旦祭出,符箓威势难免大打折扣,若是与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会被找到漏洞,稍受术法冲撞,就难以持久。”
帮着蒋去一一指出符箓瑕疵,何处应当立即修改,什么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陈平安说得无比详细,蒋去竖耳聆听,一一记住。
之后陈平安双指并拢,无须笔墨纸,便凭空绘制出同样一张阳气挑灯符,符成之时,刹那之间,金光璀璨,满屋莹光。
陈平安再将其凝为一张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箓,轻轻推给蒋去,笑道:“回头画符,多作对比。以后等你跻身中五境,作为贺礼,我帮你与某位老神仙讨要一张曾经托起一座山岳离地数百年之久的符箓,当然不可能是真符,就只是类似碑文摹拓,距离真迹神意,相去甚远。”
陈平安缓缓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圣人循大道、分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这符箓一道,在某种意义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书、历书。不单单是符箓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牵连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号称天下符箓集大成者的于老神仙,曾在一部广为流传的符书开篇序言中,为我们开宗明义,‘头圆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时,五脏法五行,九窍法九洲,故而先贤有云,人有诸多象,皆法之天也’。”
在修行路上,陈平安画符的数量,虽说比不过自己练拳的次数,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箓修士,恐怕只多不少。
陈平安毫不藏私,将一些自身心得,与蒋去娓娓道来:“古语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为星辰,各应其州域,分野为国,皆作精神符验,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渎海以出图书。所以说山川河流,满天星辰,就是符箓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书符箓’,静待有缘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证其道。蒋去,你想想看,人间山脉蜿蜒千万里,何尝不是一笔仙人符线?天上北斗七星,悬天万年复万年,何尝不是一张完整符图?若说道理是空谈,那就眼见为实。”
陈平安突然沉声道:“蒋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气,心与形定!”
不给蒋去太多收敛心神的机会,陈平安闪电出手,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蒋去只觉得整个人向后飘荡而去,但是他惊骇发现,眼前除了隐官大人的一袭青衫,还有一个“自己”的背影,纹丝不动。
心神与身体分离?
还是那种传说中的阴神出窍远游?
不说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结出一颗澄澈金丹,便可以阴神出窍远游,等到孕育出元婴,形神合一,茁壮成长,便有了阳神身外身的雏形,这便是“陆地神仙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一说的由来。
不承想蒋去刚刚停步,又被陈平安轻轻一推额头,再次向后滑出数步。
然后陈平安一抖袖子,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的“蒋去”如蹈虚空,天地有别,道人居中。
原来蒋去脚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舆形势图,头顶则是星河万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举手可摘。
陈平安双指并拢,在“蒋去”眉心处轻轻一点,就像帮忙开天眼。
再一伸手,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绳线,再一招手,将那条星河拘拿而至,然后一挥袖子,星辰与江河,一股脑儿涌入某个身形虚实不定的“蒋去”,仿佛霎时间就变成了后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气府、条条经脉长河。
片刻之后,陈平安见蒋去的一颗道心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份异象,只是蒋去自身始终浑然不觉,依旧沉浸于这份天地异象当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伤及蒋去的大道根本,陈平安便将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轻轻往回一拽,令其心神、魂魄与身躯,三者归一。
蒋去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身形摇摇欲坠,陈平安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脸色惨白的蒋去才不至于踉跄摔倒。
为自家修士指点迷津,是学吴霜降对待岁除宫弟子。至于具体的传道之法,显然是与刘景龙现学现用了。
陈平安让蒋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纳安稳心神,微笑道:“所谓的行万里路,在我看来,其实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在外游历,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观照人身小天地。凭此修行,内外兼修,大小兼顾,心存高远,脚踏实地,相信总有一天,你可以绘制出几种属于自己的独门符箓。”
蒋去擦去额头汗水,赧颜道:“不敢想。”
“得想。”陈平安摇头笑道,“一个都不想绘制出几张山上‘大符’的符箓修士,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
蒋去咧嘴一笑,使劲点头。
陈平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长条木盒,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里边装着十块朱砂墨锭,都送你了,刻有一些类似‘天垂文曜’的吉语,都是地仙手笔,故而灵气盎然。不过别谢我,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飞升城,那边有处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几个云游至避暑城的符箓修士,合伙开了个店铺,小陌逛铺子的时候,专程为你买下了这套沅陵朱砂墨,也不算捡漏,只能说是价格公道,对方误以为小陌是飞升城剑修,就想要借机攀附关系。小陌本意是以我的名义送给你,我觉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后也无须专程去跟小陌道谢,免得他以后不当善财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脚接后脚的登门致谢。”
蒋去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声道:“小陌前辈怎么又送贵重礼物。”
陈平安玩笑道:“谁让他境界高,兜里又有钱,以至于每次出门,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想着谁谁谁需要什么,我劝过好几次了,反正没屁用。”
画符一道,符纸与朱砂,一般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备之物,大致可以分为朱砂与烟墨、金粉和银粉两大类,反正都很吃钱。
其中朱砂本就是仙家炼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还用来批阅奏章,作圈阅之用。
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为天地纯阳之色,足以辟阴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誉为神灵通而形质固。
加上朱砂谐音“诛杀”,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来画符,斩鬼驱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间朱砂产地众多,储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贱如土,不解烧为丹”的疑惑。
沅陵出产的朱砂,品相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制成墨锭后,细细研磨,笔下文字,被誉为赤书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礼部用来书写封正山水神灵的敕书。
陈平安起身笑道:“走,我们找那位张账房打秋风去。”
渡船上边的账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还有无法修行的张嘉贞。
蒋去跟张嘉贞既是同乡,还是同龄人,只不过因为一个已经登山修行,一个始终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双方年龄至少差了十几岁。
两人到了账房里边,张嘉贞笑问道:“隐官大人,蒋去,你们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笑道:“喝碗热茶就行,喝酒容易误事。算账是门精细活,又不是那种文人骚客的吟诗作赋,喝酒助兴可以增长才情。”
张嘉贞点点头:“稍等片刻,我马上烧水煮茶。”
屋内备有茶叶,是大管家朱敛亲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装在锡罐里边。
墙角有只炉子,还有一麻袋木炭,张嘉贞取出火折子,熟稔点燃炉子里边的茅草和木柴,看来平时没少喝茶。
此外屋内还有一只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从脚底起,张嘉贞平时双脚就踩在火盆边沿,用以取暖驱寒。蒋去看着这一幕,神色复杂。
若是自己煮水,待客的话,事出匆忙,那么生火一事,用一张最寻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许灵气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没来由想起当年朱敛拉着自己一起当木匠,某次大管事在弹墨线时,随口言语一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蒋去听的,但言语内容,绝对不是称赞蒋去,而是另有所指。
说实话,如果不是受了朱敛的提醒,或者说敲打,蒋去确实会觉得自己跟这个同乡不是一路人了。
朱敛一句“凭什么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张嘉贞,偏偏你不行”,曾让蒋去一瞬间如坠冰窟,至今仍心有余悸。
道理已经明了。
只是直到今天,跟随隐官大人来到这里,蒋去看着这间从未踏足过的简陋账房,还有那个安之若素的同乡同龄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给张嘉贞带了一份礼物,陈平安放在桌上,张嘉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陈平安喝着茶水,翻阅账簿,顺便为两人说了些如今飞升城的形势,张嘉贞和蒋去对于家乡近况,当然不愿意错过一个字。
合上手中账本,陈平安抬头笑问道:“听了这些,会不会后悔跟我来到浩然天下?”
蒋去跟张嘉贞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之后陈平安独自离开,蒋去留在屋内,张嘉贞拎起桌上水壶,帮对方续上一碗热茶水后,轻声说道:“你要是不觉得别扭,以后修行一事,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笔俸禄,留着也是留着,至多就是躺在账簿上边吃点利息,这点神仙钱,肯定帮不上你什么大忙,就是个心意。”
蒋去看着眼神诚挚的张嘉贞,点点头,笑道:“我跟你客气什么。”
然后蒋去开玩笑道:“借钱给人比跟人借钱还为难,跟隐官大人学的?”
张嘉贞笑着不说话。
蒋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嘉贞,你就没点长远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这个账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纯粹武夫。
听出了蒋去的言下之意,张嘉贞点头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过了,看看有无机会,以后成为山神。”
蒋去听闻此事,吃惊不小,仔细思量一番,缓缓道:“张嘉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并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灵还好说,如果是你这样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销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别说是练气士,就是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败,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据说连来世都没有了!”
张嘉贞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镇那边杨家药铺的那种药膏?虽说如今被大骊朝廷严密管控起来,但是以隐官大人和咱们落魄山与他们的关系,帮我讨要一份,不是难事。”
那种药膏,最大的神异之处在于摒除痛苦之外,还能够让人保持灵智。
张嘉贞继续道:“朱先生坦言,这还只是成为山神的第一步,其实之后还有两道鬼门关要走,不过我即便无法连过三关成为山神,还有退转之路可走,大不了就只以阴灵鬼物姿态,留在落魄山那边。只是与大骊朝廷讨要封正敕书一事,就比较难了,只能相当于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庙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将来承受人间香火,也会受到很大的约束,不过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你不用太担心。”
蒋去默不作声。
简单说来,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迁为神灵,无异于一步登天,门槛之高,难度之大,无法想象。
张嘉贞笑道:“这件事,隐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跟我聊起。蒋去,你说说看,这意味着什么?”
蒋去恍然,肯定是隐官大人觉得有把握。
蒋去顿时如释重负,啧啧道:“好你个张嘉贞,精明了很多啊。”
张嘉贞指了指书桌那边的账簿:“傻子能当账房先生?”
陈平安在小米粒屋子那边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芜和孙春王都在,柴芜每逢修行间隙,就会来这边喝点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护法的屋子里边,有个米剑仙帮忙亲手打造的柜子,里面摆满了一坛坛酒水,都是给柴芜准备的。
小陌正在为两个小姑娘传授道法和剑术。反正两人资质都好,很容易就举一反三。
陈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条长凳上嗑瓜子。
小陌担心自己的修行路数,与如今的道法秘诀在文字、寓意上边有出入,为了避免误人子弟,就专门教了两个小姑娘一门早已失传的上古言语。
这会儿小陌正在传授一门存神观照的远古术法,确实跟如今的道法口诀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称喉咙为心田绛宫之上十二重楼,此外五脏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炼之法,九液交连,百脉流通,废一不可。
小陌让两个小姑娘运转一缕灵气,与练气士的吐纳并不相似,反而有点像是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自上而下,同时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让她们分别观想出远古各司其职的不同神灵,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间……
三光在上地下烛,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灵,日月飞行六合间。
抱黄回紫入丹田,龙旗横天掷火铃。雷鸣电击神泯泯,长生地仙远死殃。
这类古法修道,真的也只能是小陌来教了。
关键是两个小姑娘,每每观想不同神灵之时,便当真有一份不俗气象随之升起,并与之对应。
陈平安自认在她们这个岁数,没有个把月的反复演练,休想拥有柴芜和孙春王的这份动静。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与好人山主压低嗓音说道:“一句都听不懂,咋个办?”
陈平安笑道:“是远古语言,听不懂很正常。”
其实这次在飞升城,陈平安还从问剑楼拿来几本剑谱的手抄本,孙春王既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还是宁姚的不记名弟子,此事不算违例。
等到她们进入一种类似“动修静定则为真人”的境地,小陌望向自家公子。陈平安点点头,可以动身了。
带着小米粒走出屋子,陈平安来到船头那边,心念微动。
片刻之后,远处云海中便传来一阵滚滚风雷声,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风鸢渡船,反而瞬间变得悄无声息,是那把被陈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长剑夜游。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很快回来。”
小米粒乖巧点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掠到风鸢渡船之外数百里,等到重新凝为一袭青衫后,便御剑南下,直奔桐叶洲中部某地。小陌尾随其后。
骄阳烈日,一条仙家渡船之上,几位仙师正在俯瞰人间景象。
一道弧线剑光裹挟风雷声,在数百丈外轰然掠过,使得这条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骤逢波浪,一时间颠簸起伏。
等到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璀璨剑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远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滂沱大雨,白昼晦暗如夜。瞬间密布的乌云被凌厉剑光撕开,宛如天开一线,阳光洒落人间。
一条东西流向的汹汹江河,随着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闪而过,脚下的河面之上,蓦然出现一道沟壑,依稀可见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处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几个眼尖的练气士,发现极远处凭空出现一粒光亮,眨眼工夫便刺人眼目,笔直朝祖山这边撞来。
下一刻,剑光蓦然四散而开,刚好绕过整座山头,在极远处重新凝为一道剑光,只留下雷鸣声响彻天地间。
最终这道剑光停在一处,现出身形,背剑在身后。
陈平安抬头望去,看似空无一物,实则暗藏玄机,其实整个浩然天下,可能除了至圣先师和礼圣之外,就数他陈平安寻找此地最简单不过。
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被文庙分别用来镇压一洲山水气运。
桐叶洲这座名为镇妖楼,真身是一棵梧桐树,传闻此树曾经离天极近,以至于每当某轮明月升起,都无法高过此树。
上一次来这边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赊月。
不过斐然和赊月当时都是临时被周密拘押到身边,两人方才有幸目睹一座镇妖楼的“一部分真相”,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当时并未现出真身,而是大道显化成一座雄伟城池,占地方圆千里。
当年周密只是伸手试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最终却没有选择进入其中。
周密曾经给赊月说过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他的预期早了点。
而赊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蛮荒天下,她要比占据、炼化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顺,不过赊月却依旧不是那位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说有机会,机会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新妆,才会经常去明月中与赊月闲聊,因为新妆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宫中浇水斫桂的神女。
远古时代,明月众多,如果将其形容为一座六部衙门,赊月就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郎官,一旦恢复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赊月被丢到宝瓶洲,周密原本会带她一起登天离去,在新天庭占据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于官场升迁的连跳数级,直接晋升为新任明月共主。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眯眼望去,一层层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荡漾,就像是一种对他的威慑和警告。
这是此地对自己的一种天然压胜,准确说来,是此地对自己身上承载的那些大妖真名,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和压制。
陈平安低头弯腰,身形佝偻。
不出意外,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要是自己无法开门,就要吃闭门羹了。只是破门而入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于是就有了黄帽青鞋的小陌出现在一旁,抖了抖双袖,手中随之多出两把长剑,抬头微笑道:“就这么招待故友吗?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在小陌即将出剑之际,天地间响起一个幽幽声响,如簌簌叶落,透着一股浓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静待下文,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再次响起:“你们都回吧,见面也于事无补。”
小陌冷笑一声,不再与那位本就只是见过几面的道友废话,向前缓行,提了提手中长剑:“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见到对方真身。”
小陌先将一把长剑钉入地面,整个空无一物的寂寥天地,随之变换颜色,就像一幅画卷,因为岁月悠久,泛出黄色。
陈平安知道小陌这把剑的用途,是作为光阴长河的一座临时逆旅,那位道友再神通广大,术法再如何诡谲,小陌总能凭着心神牵引,找到这座自己打造出来的光阴渡口,之后再次递剑,只需一线牵引两处,就不至于完全落空。
小陌走出十数步后,再随手挥出一剑,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后,陈平安再次见到小陌出剑。
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像一条随风飘荡的游丝,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剑不停,或倾斜或横竖,轻描淡写,但是剑光蕴藉的剑气道韵,一次比一次气势磅礴。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随手”一剑。
此地小天地的规矩确实有点古怪,小陌的剑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陈平安视野中,却失去了那些剑光的痕迹,就像被折叠、弯曲,仿佛已经循着一条条幽静岔路纷纷去往远方。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这些岔路类似梧桐的树根、叶脉。不过公子放心,道路数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终究都是有上限的。比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没有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点点头,不着急。
那个嗓音再次在两人耳畔响起:“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戎相见。”
小陌单手持剑,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这座小天地,能挨过几百几千剑。”
只要递剑不停,剑气和剑意不断积攒,剑光自然能够如锥破囊而出。到时候再全部凝为一剑,才是真正的一场问剑。
世间精怪之属,修行不易,开窍不易,修行缓慢,这是公认的。
这类山中道友,唯一的优势,就是没有天灾人祸的话,寿命极长,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跻身了上五境,道龄尤其长,但是真要论修道资质嘛,还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和自己这些剑修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算我沉睡万年,给你凭空多出一万年的道龄,又如何?
你跟我客气,我就比你更客气。
你跟我不客气,更好,我就以问剑作为答谢。
京城的老车夫、鬼仙庾谨,就都算客气人。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乡随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让小陌实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递出百余剑后,竟然能够以心意牵引其中一条剑光,剑光如灵蛇翻滚起来,在其中一条道路上剧烈晃荡,剑光四溅,轰然炸开,如一条纤细星河瞬间崩碎。
那个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声提醒道:“陈平安,你最好奉劝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剑光伤了此地元气,只会连累整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更难恢复原貌。”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总好过吃个闭门羹,连前辈的面都没见着,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难题症结,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为,只在你愿不愿意开门见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谓的恢复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有很多的隐患,桐叶洲后人都是要为今人一一还债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对此无所谓,昔年礼乐崩坏的诸多后遗症,是不影响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个一的整体数量不变,前辈依旧算是功德圆满,有功于一洲天地。只需等个三五百年,只等文庙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当然还有我,重新补上各地山水,你就等于安然渡过了这场天地大劫,能够凭此重返圆满境界。但我却是以人道之法弥补一洲地缺,越往后拖延越麻烦,况且你与文庙的盟约又已结束。你今天是闭门不见,等你的境界修为趋于飞升境圆满,无形中顶替、补缺了当年那位东海老观主留下的空位,成为某种虚无缥缈的一洲之主,别说我再来见你,到时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难事。”
那个嗓音倒是没有否认此事:“不错。我很快就要闭关,做一番大道推演,为自己寻求跻身十四境的那条道路。”
显然是被陈平安说中了。
小陌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先前所谓的“道友”称呼,就是打自己的脸。
故而小陌一瞬间就是递出数十剑,剑光如虹,整座泛黄天地顿时雪白一片。
陈平安缓缓走在小陌身后,停下脚步,抬脚踩了踩地面,低头笑道:“前辈德高望重,早年能够与礼圣成为盟友,为文庙建造出一座镇妖楼。晚辈是翻过文庙秘档的,知道前辈性情温和,与世无争,这也是晚辈愿意与前辈好好说话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彻底恢复自由身,前辈总不能笃定我必须要做什么事,就静观其变,这可不仅仅是什么袖手旁观,而是过河拆桥了,如此为难一个道龄不足一甲子的晚辈,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晚辈?”
陈平安微笑道:“实在不行,我就请礼圣将半座剑气长城搬来此地。我倒要看看,前辈到时候再想跻身十四境,还能不能见着我,还有无机会与我当面问一个答应不答应。我看难。”
那个嗓音有些恼火,急匆匆道:“文庙那边答应过我,大劫已过,那份盟约就等于自行销毁,就算是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都不可妨碍我的修行。”
这个年轻人当真要如此行事,闭关找不到十四境道路还好,若是找到了那条大道,却等于被一堵墙头拦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这等尴尬境地,那么自己与这个年轻剑修,双方可就要生起一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争了,只要有一方还想要跻身十四境,就需要与对方不死不休。
你陈平安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那儒家门生吗?!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庙,文庙当然也代替不了我。”
拦阻我缝补一洲地缺者,就是与我问剑。不是玩笑话,请务必当真。
那个嗓音顿时气急败坏道:“至圣先师曾经来过这里,亲口预祝我修行一路顺遂。”
陈平安面无表情道:“那么在这件事上,恐怕我要让至圣先师失望了。”
对方听闻此言,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无言以对。
文圣都不敢说这种话,一个敢违逆至圣先师的疯子!
狗屁的读书人,斯文扫地,你们这些剑修,万年不改的臭脾气……
小陌会心一笑。
沉默许久,估计是在竭力平稳道心,那个嗓音再次响起,终于有几分示弱语气:“我信得过礼圣,信不过你。”
小陌眯起眼,沉声道:“我翻过皇历了,今天忌动土、入殓、作灶、栽种、安葬。宜出门、采伐、上梁、造屋、订盟。”
陈平安向前一步,轻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递剑,与小陌并肩而立后,双手笼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辈的处境,在这破败山河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一切生灵,对前辈而言,不单单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简单,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万物刍狗,从无忠臣乱贼、孝子孽子之别。”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准确说来,我是信不过行事只凭喜好、出剑百无忌讳的剑修。”
片刻之后,又补了一句:“我甚至愿意相信当年那个走入飞鹰堡的外乡游侠,也信不过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笑道:“前辈要是早点这般以诚待人,也不至于跟一位万年故友闹掰了。”
“陈平安!你此刻杀心,比这个小陌还要重。”
“那晚辈收一收。”
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现了一条类似驿路的通道,两侧漆黑如夜幕,类似昔年剑气长城的两端,与某种太虚境界相互衔接。
陈平安回头看了一眼,白雾茫茫,已经失去了来时之路。
小陌皱眉不已,陈平安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就当是一场短暂游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白驹过隙符,出自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别称“月符”,此符在书上比较靠后。
陈平安让这张符箓悬停在肩膀一侧。
与此同时,他心湖天地中出现了一座用来精准计时的日晷。
果然,内外两座天地,光阴流逝的速度相差悬殊。
瞥了眼白驹过隙符的燃烧速度,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在这座天地内,可能过了一年光阴,外界桐叶洲才过去一天。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辈待客如何殷勤,按照外边天地的计时,至多十个时辰后,我必须见着前辈的真身,谈妥一桩买卖。”
路旁凭空出现两头驴子,大概是作为代步之物,陈平安哑然失笑,倒是不担心有什么算计,直接翻身骑上驴子。
青袍背剑,腰系一只朱红酒葫芦,轻轻一夹驴腹,蹄子阵阵,便开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长剑散作剑光,收入袖中。小陌依旧是黄帽青鞋的装束,手持绿竹杖,坐在驴子背上。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小陌环顾四周,就像一幅落笔潦草的水墨写意画。
小陌问道:“公子,其余那些剑光?”
陈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轻轻点头,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就多递出两三百剑了。
此刻画卷中是黄昏光景,两人骑驴,很快就来到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山坡,来到山顶,远眺而去,见道路狭窄处,路旁有类似驿馆的简陋建筑,有支队伍浩浩荡荡,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数千人,甚至其中还有帝王车辇,看那些文武百官的仓皇神色,是离京避难?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图,画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绘,那个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别一只长竹筒,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肚上有微微老茧,独自离开拥挤不堪的道路后,嚼着饼,沿着一条溪涧往山野深处行走。
陈平安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说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画,那么等到自己看到这个男子,以那个男子作为中心,或者说男子眼中所见,就会逐渐变化成一幅工笔画,纤毫毕现,一花一木,溪涧游鱼,都活灵活现,有了生气,最终变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绿山水画,与人间“真相”无异。
陈平安笑道:“我们跟上这个小老天爷。”
暮色里,男子在溪边找到了一处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个老妪和一个妇人,孤苦相依,相对而坐,正在编织鸡笼。
老妪请那男子吃了些饭食,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干脆借着月色,从怀中摸出一本棋谱,起身端坐,翻阅片刻,就开始闭目凝神,双手拈棋子状,纷纷落子,似乎在打谱。
陈平安在茅屋远处树下,方才借机瞥了眼棋谱封面,竟是一本有据可查的著名棋谱,在浩然历史上名气不小,只不过是在山下,对弈双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誉。
陈平安骑在驴背上,瞥了眼肩头旁边的那张白驹过隙符,光阴流逝速度并未改变。
其实哪怕有修士御风,俯瞰当下的整个天地,好像也只有这一处景象,约莫是那位前辈凭此提醒自己,一关过去再有下一关的风景,等到所有关隘都过去了,双方才能相见?
图个什么?
是想着拖延时间,好与文庙那边求助?
不然要说邀请某人赶来此地助阵,阻拦自己和小陌,意义不大。
小陌问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剑一探究竟?”
陈平安摇头笑道:“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小陌问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诏吧?”
陈平安点头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这会儿不像是打谱,而是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要说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说天下围棋的先手、定式,陈平安自认还是比较熟悉的,死记硬背即可,何况当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敛、卢白象和隋右边,随便哪个搁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
而且落魄山那边,还有郑大风与山君魏檗,都是精于此道的,况且当年避暑行宫里边,也是高手如云,林君璧和玄参、曹衮几个,都是一等一的国手。
如今以陈平安的围棋造诣,与人下前三五十手,装装高手,还是没问题的,再往后就要露馅了。
所以在避暑行宫那会儿,教人下棋时,隐官大人喜欢自诩为半个臭棋篓子。
屋内没有灯烛,各住一屋的老妪和妇人开始下棋,并无棋盘棋子,双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长考极多,以至于下到了拂晓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双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
男人早就从长竹筒内取出棋子、棋纸,摊放在地,一边竖耳聆听屋内的对弈棋路,一边在纸质棋盘上边摆放棋子,等到老妪说胜了九子,妇人认输,男子这才壮起胆子,轻轻叩门。
片刻后,老妪和妇人走出屋子,男子虚心求教,老妪去生火做饭,只是让那位并无再醮的儿媳为他传授棋艺,荆钗布裙的妇人,只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说已经足够让他无敌于人间了。
说到这里,妇人抬头望向茅屋外的树下,她有意无意,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妇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辞离去,沿着溪涧回头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怅然。
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着一条光阴长河倒流而返,重新骑驴在山坡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问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赢过她们才算过关?”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了。等下你继续盯着那个棋待诏,我去驿路那边,看看能不能捡捡漏,天亮时分再来跟你碰头。”
之后小陌骑驴继续跟随那个男子,陈平安则去了山脚道路,寻到一位好似画中人的老官员。
老官员身穿紫袍佩金鱼袋,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话头,跟老人闲聊起来,最后说是愿意出高价买书,老人便婉拒了,说是那几箱子书珍藏已久,千金不易。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将马车上那些书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挥,清风阵阵,所有书一页页摊开后,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车马,好像都随之陷入了一种静止境地,陈平安站在原地,摇头笑道:“山水贫瘠,前辈藏书还是少了点,以至于做做样子都不成。”
之后陈平安就无半点探究的兴趣了。这种作伪的小天地,实在太单薄了,空有筋骨而无血肉,既无血肉,何谈更深一层的精气神?
重新骑上路边的驴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只是没忘记重新一挥手,让那些书重归书箱,画面倒转,一一重返马车。
再次熬到了“这天”拂晓,陈平安不等那妇人再次抬头望向自己,便已经带着小陌骑驴向前,只等老妪说了那句无敌言语,便开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与那位棋待诏拱手笑道:“与先生借棋子、棋纸一用。”
之后陈平安摆出一局师兄崔瀺跟郑居中下出的彩云谱,不过今天陈平安当然是取巧,假装郑居中下棋,邀请对方续上棋谱。
妇人怔怔无言,老妪亦是喃喃自语道:“后世棋道,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棋局,看似随意道:“想来棋道如世道,总归是向高处走的。”
老妪颔首微笑,妇人亦是抬手捋过鬓角,笑望向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客。
陈平安此语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廊道和屋内各有古老棋谱一部,陈平安扫了一眼,便将两本棋谱收入袖中,笑纳了。
小陌转头看了眼:“那位道友,怎么连驴子都带走了。”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称赞道:“难怪能当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之后两人徒步而行,因为脚下又多出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官道,两边都是稻田,瞧着像是秋收时分。
突然身后有一骑擦身而过,去往远处,小陌随之远眺,远处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骑,年轻人衣短褐乘青驹,一副贫寒落魄的书生模样,不过陈平安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此人官运亨通,有一种风水堪舆书上所谓的“碧纱中人”气象,简而言之,就是个命里该当宰相的贵人。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缓走入路边那座旅舍,发现年轻人头靠一只青瓷正在酣睡,一旁坐着个满脸笑意的鹤发老道士。
老道士坐在台阶上,身子斜靠着一只大包裹,如果是个看惯了志怪小说的,遇到这类世外高人,那么就该请教长生术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将熟未熟之时,一股清香飘出灶房。
陈平安抱拳笑问道:“敢问老神仙,这条官路通往何处?”
老道士笑答道:“邯郸。”
陈平安问道:“当真不是去往倒悬山某座贩卖黄粱酒的酒铺?”
老道士咦了一声,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见识不俗的年轻人,摇摇头笑道:“公子此问大煞风景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会意,拍了拍那只随身携带的包裹,笑道:“别无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满腹牢骚,就不为公子打开了,免得乌烟瘴气。”
老道士看了眼那个依旧枕青瓷酣睡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后,看了眼外边的道路,感叹道:“别无他求,只求太极书中义,再无旁人,都是邯郸道左人。”
陈平安立即笑着起身,后退两步,作揖道:“晚辈陈平安,拜见吕祖。”
被陈平安尊称为“吕祖”的老道士摆摆手,示意坐下说话,问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芦洲火龙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长,他们可曾破境?”
陈平安摇头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嘘不已,抬头望天:“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气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间。”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黄鹤楼。道诀光万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啧啧称奇,抚须而笑:“浇块垒,解千愁。”
陈平安好奇问道:“老前辈与那宝瓶洲的黄粱国,可有渊源?”
老道士点头道:“贫道的籍贯就在那边,只不过很早就离乡云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岁月,反而要比家乡更多。”
老道士随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贫道若是掺和蝉蜕洞天的问剑,那个姓陈的,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其实这就是一种“说一个得罪两个”的亏本事。
陈平安又问道:“前辈可曾遇到过一个老树精?”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道:“机缘巧合之下,指点过他一些修行。”
之前陈平安参与中土文庙议事途中,在那鸳鸯渚包袱斋内,逛过三十几间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仪物件,算是个盆景,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当然也可以视为“仙山”,山根处盘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树,树下站着个观海境的老树精,老翁模样,只有三寸高,年纪大,脾气更大,自称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压制了境界。
老翁见着个客人,但凡有购买的意向,就开始叉腰骂人,唾沫四溅,劝他们白日飞升得了。
后来听李槐说,这个老树精说自己早年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剑仙,是道门剑仙一脉的高人,与他虚心请教过剑术,资质不错,三言两语,就接连破境了。
这类言语,话听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树精确实与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有一份道缘。
陈平安再问道:“老前辈与那包袱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贫道与那包袱斋老祖可算旧友。”
那个书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方才做了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美梦,此刻茫然四顾,见那老道士依旧坐在身侧,而旅舍主人的蒸黍依旧未熟,不过比起方才,多了个青衫男子和一位随从。
书生怅然许久,最终喟叹一声,与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谢过后,自言已经知晓人生荣辱、男女情爱、生死之理。
书生就要离去之时,陈平安却悄然一挥袖子,云雾升腾,蓦然间旅舍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叶繁密,清荫数亩。
书生昏昏然,仿佛依旧置身梦中,再看旁处,已经不见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见大槐树孔洞中驶出一辆青油小车,驾以四匹高头骏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书生,自称来自邻国,皇帝陛下仰慕其才华……书生心有所动,只是尚有几分惊疑不定。
青油小车垂以竹帘帷幕,帘后依稀有丽人身影,以纤纤玉手掣起帘子一角,女子国色天香,与书生眉目传情……书生顿时心神摇曳,犹豫不决之际,丽人眼神幽怨,轻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辞恳切,书生终于移步向前,登上车驾……
转瞬之间,什么青油小车、紫衣侍者、与之携手的国色丽人,什么大槐树,皆化作烟雾散去。
书生摔落在地,揉着屁股,疼疼疼。这下子终于确定不是什么做梦了。
老道士蓦然拊掌大笑:“妙哉。”
与此同时,陈平安和小陌也更换了一幅山水画卷,只是陈平安心湖之中,有老道士的心声涟漪响起,说黄粱国某地留有一部剑诀。
陈平安和小陌来到一处热气升腾的地界,那里正在闹旱灾,接连三月无雨,河涸湖干,颗粒无收,千里之地,草木皆尽。
陈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术法之后,就会重返原地,想要御风而行,一样光阴倒流,只好带着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
大旱时节,五谷无收,民物流迁,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满眼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惨状,先前遇到一拨将要倒毙途中的妇孺老幼,陈平安蹲下身,给予他们酒水吃食,酒水吃食却只会滑过喉咙肚肠,笔直坠地。
陈平安当时蹲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曾经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赶路后,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脸色,并无异样。
之后遇到一处县城,城内先前有人开仓赈灾,设立粥铺已经多日,结果被一伙闻讯赶来的流寇一冲而过。
等到陈平安入城之时,已经是人间炼狱一般。
那个满门皆死的家族门户内,有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满脸泪水,艰难转头,望向一个被乱刀砍死的老人。
年轻人与父亲反复说道:“自古赈灾都需军伍护卫,为何不听,为何不听……”
陈平安坐在满地鲜血和尸体的庭院台阶上,站起身,来到那个年轻读书人身边,想要轻轻拉住他的手,却是残影,但是陈平安的手依旧悬停在原地,轻声道:“不要怕,对你们这些好人来说,走过这一遭人间,就已是走过了地狱。”
之后走出县城,与小陌来到一处州城郊外,一条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员正在祈雨,城内却在做着晒龙王的民间风俗。
陈平安蹲在河对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听着那个官员嗓音沙哑的祈雨内容,读完了一遍,又从头开始。
陈平安起身后,一步缩地,来到河对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纸笔,帮忙重新写了一道祈雨文,交给那个面黄肌瘦的官员后,后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准备开始背诵这篇于礼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刚念了一个开头,官员就神色仓皇,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询问,真的可以吗?
真的不会招惹更多灾殃吗?
因为那张纸上的祈雨文字内容,实在太过大不敬了。
一般来说,这类祈雨书,都有个类似官场的制式规范,夹杂一些恭敬言语,类似“诚惶诚恐”,以“吾欲致书雨师”开篇,再写一些“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的话语。
而手中捧着的这封祈雨文,开篇就是“雨师风伯,雷君电母,听我敕令,违令者斩”。
所以这个官员背书之时,嗓音都是打战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畅饮水一次了,不然估计早就汗流浃背了,等到读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员如释重负,一下子瘫软在地。
片刻之后,乌云密布,雷声滚滚,电闪雷鸣,顷刻间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霖。
小陌仰头轻声道:“公子,之前在县城,差点没忍住就递剑了,砍死它算数,就不能惯着,由着它一直故意恶心公子。”
陈平安伸手接着黄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实没什么关系。”
小陌笑道:“说实话,要是搁在万年之前,小陌看到这类场景,只会心无微澜,就算让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着,看个几天工夫,依旧是无动于衷。如今不一样了,兴许是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心肠就变得有点软了。公子,这算不算修真之士与修道之人的区别?”
陈平安笑道:“从上古道士变成如今道人,其实也不全是好事,只说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来到一处崭新境地,一郡之地,岁大涝,居沉于水。
原来郡内有条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断,陈平安发现自己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一郡父母官郡守大人,寒族出身,还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爷”的路数,陈平安也就没了施展术法的念头,开始与郡县有钱人化缘去了,至于具体如何治水,陈平安是有章法路数的,毕竟除了朱敛编撰的营造法式,还有南苑国工部的诸多书籍,自己都曾仔细看过,给朝廷当个水工绰绰有余。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一众胥吏,勘验过城外的河床地理后,发现只需打造出一座鱼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笼装石,累而壅水,之后开辟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讲究,都是那些古书上详细记载的门道学问,陈平安只是照搬拿来用而已。
之后的走门串户,与当地富人求财,也见到了些高门趣闻和市井百态。
有个曾经当面拍桌子,说一句“我们念圣贤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功夫”的有钱人,最后却只肯拿出五十两银子。
年初从自家猪圈跑出一头小猪到邻居家去,他觉得不吉利,就按市价卖给了邻居,等到年尾小猪长成一百多斤的大猪,又跑到了家里,结果这位富家翁依旧只能按照年初的“市价”给钱,于是就打了一场官司,闹到了县衙那边。
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便找机会拿此事开刀,兴师问罪,小题大做一番,这才让那位在纲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爷连夜登门,多拿了一百两银子。
郡城里的最大门户主人是位从京城礼部退下来的,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对外宣称他的这个女儿,诸多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记了几千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状元早早都中了。
陈平安主动登门与之切磋道学,老人当过几任阅卷官,哪怕与郡守大人言语,还是以官场长辈自居,言之凿凿,说那科举制艺文章做得好,随你做什么玩意,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可如果科举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讲究了,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听得陈平安这个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轻郡守只得使劲点头,连连附和,不然骗不来钱啊。
老人便说到了伤心处,入赘府中的那个女婿,是门当户对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举业,年轻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养出一个孙子来,教他读书,来年接了自家爷爷的进士香火,又有何难,末尾还斩钉截铁一句:“如此一来,小姐那封诰还是极为稳当的。”说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给了三千两银子。
身为郡守随从的小陌,在旁看着听着,只觉得学到了很多书本外的人情世故。
这座天地画卷里边,有三个彩色人物,除了这位很快就因京城一纸调令返回朝廷中枢的高升老人,还有一个困顿于场屋多年的穷秀才,家境贫寒,有个在县城里边摆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后一个,正是那个腰缠万贯、年初跑掉一头小猪、年尾跑回一头大猪的茂才老爷。
等到那个老人举家搬迁回京城,老人就变成了黑白颜色。
但是等到陈平安完成了那项水利工程,辖境之内再无水涝之忧,都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却发现那位茂才兄和穷秀才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略做一番思量,只得微服私访,走了趟后者家中,正看到穷酸男人与妻子在门口道别,拍胸脯保证此次乡试定然中举,忍耐月余,你端然是举人娘子了。
妇人擦拭眼泪,笑言一句,但愿文福双齐,替祖宗争些光辉,替娘子出些穷气,到时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结果刚好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升任一州学政,担任本次会试的主考官,他从落试卷中抽调出那位穷秀才的科场文章,将其名字圈画,算是擢升为举人了。
从这一刻起,摇身一变成为举人老爷的读书人,便成了黑白颜色。
至于那个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际,依旧是彩色,陈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潜入对方家中,发现那人手从被单里伸出,伸着两根手指头,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门而入,将桌上点着的两茎灯草的油灯挑掉一茎。
众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这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小陌斜靠在门口那边,无奈摇头。
等到陈平安走出屋子,画卷一变,他与小陌似乎置身于战场的边缘地带。
两军对垒,只隔着一条河,车骑、人物皆古貌,一方竖立大纛,上书“仁义”二字,另外一方兵马强盛,那位仁义君主正在与身边军师大笑道,敌兵甲有余,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定然大胜。
军师之后看对方兵马正在渡河,就与那位仁义君主建议半渡而击,不许,两军交战,大溃而败。
陈平安一直笼袖旁观,两次画卷恢复原样之后,才去往大军之中,来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车旁,后者问道:“寡人错了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
“后世史书,是如何说寡人的?”
陈平安还是一言不发。
“不说史书,市井坊间呢,稗官野史呢?”
这位君主满怀凄怆,热泪盈眶,重重一拍车轼,悲愤欲绝道:“总该有一句好话吧?!”
陈平安依旧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对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后事,一时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么分得清楚?何况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谋其政,总要照顾好一国子民的安危。身为沙场战主,总要赢下眼前这场战役。”
这位亡国之君高呼数次“仁义”,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陈平安和小陌又见了不少光怪陆离的人与事。
两人月夜荡一叶扁舟,随水漂泊不定,至一古桥内,见小楼如画,闭立水涯畔,原来每逢清风明月,便可见女子缥缈身形,于回廊曲槛间徘徊徙倚,缠绵悱恻,往水中丢掷金钱。
再往后,隔着千里之遥,陈平安终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风雅公子,在那市井闹市中,让仆从跪地而坐其背,命书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鸾鹤之飞,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怅然,泣不成声,自言吾不得天仙矣,当作水仙去见佳人。
遂起身狂奔,跃入旁边一处池塘,约莫算是投水自尽去了,只是很快仆人就捞起一只落汤鸡。
陈平安便让小陌代劳,帮忙传递书信,这样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诚挚是真,陈平安却也懒得当那牵线红人。
之后来到一处半山腰,有个老和尚带着一个小沙弥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说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亲近,必须避让。
返回山中时,小沙弥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颗小光头,与师父说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她不得。”
陈平安忍住笑。
之后返回山中破败寺庙,天寒地冻时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为柴,直接开始生火取暖,转头望向借宿寺庙那位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摇头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问:“怎就做不得了,从来拜佛不是拜己吗?”
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于是这幅师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庙劈佛像烧柴的画卷,就这么一直循环反复。
最后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与那老和尚说了一句。老和尚这才起身而笑,与小陌低头,双手合十。
雨后道遇一老媪,衣褴褛而跨骏马,鞍辔华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媪神色和蔼,赶紧停下马,温声问道:“公子何往?”
陈平安说是往郊外探亲去,老媪说道:“路途积潦,且多虎患,不如随我去寒舍暂作休歇,翌日早行,得从容也。”
陈平安便作揖致谢。
老妇人策马缓行,领着两人沿着一条僻静小径行出三四里,隐隐见林间灯光,老妇人以鞭指向灯光,笑言至矣。
屋内可谓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墙上挂了盏灯笼,有妇人缓缓抬头,掠鬓,面容惨淡,之后老妇人待客之物,却颇为丰盛,皆是鱼肉,只是以盆代壶,需要陈平安和小陌折树枝为筷子,鱼肉和米饭皆冷,寻常人难以下咽,不过对陈平安来说,不算什么。
饭后陈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岖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陈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块,垫桌脚,老妪道了一声谢,妇人则就灯捉虱,陈平安也不问清苦人家,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妇人数次凝眸看来,欲语还休。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嬷嬷,如今是什么时节了?”
老妪笑答道:“中元节刚过,先前饭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陈平安恍然点头,起身告辞,因为就一间屋子,借宿不便,不过嘴上只说赶路着急。
老妪挽留不住,只得说道:“公子沿着先前道路行至五十余里外,有驿站,我那夫君就在那边当差,驼背跛脚,很好认的,恳请公子烦为致声,催促他急送些铜钱回来,只说家中衣食都尽矣。”
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时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见古冢颓然,半倾于蓬蒿荆棘中。
两人不急不缓,徒步走到了那座驿站,半路路过一处规模颇大的坟茔,松柏森森。
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人,自称是某位官员的守墓人,在驿站这边当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员家中的婢女,老人便说要借钱去那专做白事生意的香烛铺子,买些纸钱。
陈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银子送给老人,提醒老伯别忘了在香烛铺子那边除了购买纸钱、屋舍车马纸衣诸物,最好再与铺子定制讨要一杆纸质旱烟杆,连同烟草,一并烧了。
小陌看着那个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以心声问道:“公子,难道这位消息灵通的梧桐道友,已经知晓我如今的化名和道号了?”
化名陌生,道号喜烛。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灵之生了。
陈平安摇摇头:“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还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约在那坟前烧了纸钱等物,陈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换了一幅画卷。
竟是一座祠庙,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约誓词,上边的两种文字,一个坚若磐石,一个飘忽不定,看内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现出彩色,但是男子那边的誓词,如流水起伏晃荡,却是枯白颜色了,如灰烬一般。
原来是当地的痴情男女,经常来这座祠庙发誓,若是任何一方违背誓约,便交由神灵追究、定罪。
小陌抬头看了眼祠庙的两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绘神像,是公子面容,至于低的那位佐官,则是自己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万年不见,这位道友,就只是学会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术法手段?
陈平安拿起那份与“自己”作证的誓词,叹了口气,凭借“一方神灵”的本命神通,翻检因果脉络,观看人生轨迹,可以确定,是那痴情女和负心汉无疑了。
前者已经呕血而亡,沦为孤魂野鬼,尸体停灵于一处道观内,而那个男子,倒是有点小聪明,已经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业,攀附高枝了,宦途顺遂,飞黄腾达,因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学士嫡女……陈平安作为本地神灵,心意微动,缩地山河,一步便来到了辖境边界,只是再往前,就难了。
小陌突然说道:“祠庙金身开始出现裂缝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目巡视地界之内,找到了一位当地以任侠意气著称的豪客,然后托梦给此人,诉说前后缘由,赐以千金,作为入京盘缠。
这位豪客梦醒之后,二话不说,骑乘骏马,昼夜不停赶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阴,那处停灵的道观外,便有一位戟髯鬈发的豪士,挎剑跃马而驰,连过数门,背负一只鲜血淋漓的包裹,立马灵柩之前,掀髯大呼,负心人已杀之。
然后豪侠解开包裹,里面装有一颗鲜血模糊的脑袋,脑袋被使劲丢出,滚走地上,正是那负心男子的头颅。
游荡在道观之外的女鬼泪眼蒙眬,向那策马离去的豪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再转身向道观内的两位当地神灵跪拜谢恩。
之后变换身份,陈平安二人变成了两位游历访友的文人雅士。
那个朋友家宅附近,传闻有一处荒废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间,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狰狞。
有个商贾私底下与官府胥吏通气,捡了个空子,在房契上边动了手脚,将那宅子变为私有,结果成了一颗烫手山芋。
请道士登坛作法、高僧说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戏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后来陈平安他们的那个朋友不信邪,自认为是饱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员,何惧此物,便携带几本圣贤书、腰悬一枚官印,要在那边过夜,结果被吓得差点魂魄离窍,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狼狈逃回,以至于一病不起,休养了十多天才见好转。
见到了两位挚友,只说那厉鬼作祟得厉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够降服。
陈平安便带着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闲庭信步,对那些墙壁之上的恐怖异象,还有那些瘆人的动静声响,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负后,突然瞪大眼睛,去与墙壁上一副满是血污的嘴脸对视,后者仿佛反而被他吓了一跳。
小陌这才转头,笑问道:“公子,怎么办?在这边我们的剑术神通,明摆着都用不上,还怎么降妖除魔?难不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花钱从那商贾手中买下地契,咱们再往大门上边贴个封条?”
陈平安背靠廊柱,双臂环胸,看着墙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阴阳有别,幽明殊途,庸人自扰。只要能够敬鬼神而远之,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墙壁那边传出幽幽一声叹息,一个彩衣女子,云鬟靓妆,袅袅婷婷走出墙壁,飘然落地:“先生此语,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颜如花:“那就容奴婢带公子你们去往一处百花胜地。”
墙壁上开一门,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转头招手。
小陌忍不住问道:“如此弯绕,所欲何为?”
那位道友,一直摆弄这些小伎俩,图个什么?
陈平安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就当是一场路边看花的游历好了。”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是到了百花福地。一路上奇花异草,加之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种种风韵,不一而足。
最后来到一座华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报上了陈平安他们这两位“人间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仅十四五,身姿纤细,弱不禁风,举步姗姗,疑骨节自鸣。
陈平安带着小陌跨过门槛后,望见殿上,夫人高坐,凤仪绰约,头戴翠翘冠,如后妃状。殿内侍女十数位,皆国色美人。
结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说你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她便开始索求唱和诗。
陈平安只是饮酒,是一种所谓的百花膏,一听说要诗词酬唱,就让小陌代劳。
好家伙,小陌半点不怯场,举杯起身,直接给了数十首吟唱花草的应景诗文,而且全是小陌东拼西凑而来的集句诗。
听得陈平安低头抚额,不敢见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场,一惊一乍的,似乎为小陌的才学所折服。最后还真就算小陌帮着蒙混过关了。
两人手中都还拿着酒杯,小陌笑道:“总觉得意犹未尽。”
陈平安将手中那只脂粉气略重的酒杯丢给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后多与人问剑,少跟人斗诗。”
已经置身于一处市井闹市,有老者挑担卖花,白白红红,甚是可爱。
日色暄暖时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担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动清风,哪怕不说老人是个彩色人物,只说手中折扇,确实不像村汉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诗,字迹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陈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脸疑惑。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说意犹未尽吗?巧了,背了那么多的书籍内容,一肚子的学问,货真价实的学富万车,接下来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满脸疑惑不解,不过陈平安瞧着更多是装傻,微笑道:“别愣着啊,赶紧与老伯问那扇子的来源,我再假扮你的随从,你就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说不得就有一场洞房花烛等着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皱了皱眉头,再摇摇头:“这位小姐的诗,写得实在是……跟小陌有得一拼。”
陈平安一脸严肃道:“小陌,怎么回事!那么多才子佳人小说都白看了吗?这类诗词唱和,对彼此诗的赞扬,必须无以复加,刻画才子佳人,必定要说他们的诗词写得如何好,小说家们还要替他们写出许多好诗。”
小陌顿时头大如簸箕。之后果然如公子所说,差点就要与一位妙龄女子洞房花烛了,不过最终还是以双方更换定情信物,算是交差,过了此关。
看公子神色有些凝重,小陌立即以心声问道:“公子,是一连串算计?”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算计,是阳谋吧。”
之后陈平安变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国之君,行事荒诞不经,竟然将一位才思敏捷的少女御赐为女状元,其门前车水马龙,求墨宝诗篇者络绎不绝,其间少女见到一个在楼下苦等的年轻读书人,因其瘸腿,便措辞含蓄,挖苦一番。
读书人出身豪阀,但是学识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戏谑之意,高朋满座之时,沾沾自得,结果被人点破玄机,闹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从此怀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负我这死宰相之子吗?”
此人谋划不断,让那少女的门户惹出了一连串祸事,所幸她的父亲位高权重,贵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领袖,但依旧是好不容易才摆平了一系列风波。
等到一天与女儿面议此事,尚书大人才了解其中曲折缘由。
之后又为女儿榜下捉婿,家中等于多了一位乘龙快婿,之后便翁婿联手,对付那个自称是死宰相之子的阴谋诡计,照理来说,结局当然是那邪不压正,人好月圆。
但是陈平安这位九五之尊的国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观那些闹剧,在关键时刻,没有为那个下狱的吏部尚书大人说一句公道话,更没有为那个即将流徙千里的状元郎下一道救命的圣旨,只是在那已为人妇的昔年少女即将沦为教坊乐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后离开皇宫。
皇帝喊来那个已经人过中年的瘸腿男子,与后者一起看着远处那座绣楼,皇帝问那个男人:“遥想当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么,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得起来吗?”
瘸腿男人点点头,说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之后得到那个真实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处所谓的诏狱,隔着铁栏,看着那个磕头不已的老尚书,皇帝陛下蹲下身,问这位天官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句话。
满头茅草的老尚书满脸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当年第一次得知那个瘸腿年轻人被你女儿戏弄之后,你第一句话是什么?
老尚书哪里还记得清那些陈年旧事,只得继续磕头,求皇帝陛下法外开恩。
只听皇帝陛下缓缓说道:“你当时说了一句‘这也罢了’,然后就开始与你女儿转去商议如何收拾那个烂摊子。”
老尚书抬起头,越发茫然,自己错在哪里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历史上多半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的尚书大人,问道:“这也罢了?怎么就‘这也罢了’?!”
最后陈平安以心声道:“开门。”
小陌叹息一声,那位梧桐道友还真就开门了。
然后他们来到一处峭壁洞府之内,见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状,双鼻垂玉筋尺许,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宝书,脚边有一支古松拐杖。
陈平安和小陌现身此地后,光阴长河便开始缓缓倒流,跛脚道人活过来,“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乡野学百鸟语,于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悬一瓢,掬水化酒饮,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善画龙,口吐酒水在破败纸上,烟云吞吐,鳞甲生动。
光阴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脚道人恢复年轻容貌,游历一处海外孤岛,岛山有遗民,民风淳朴,爱慕文字,却无师传,从无学塾,此人便写一字于掌上,传授给那些前来询问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钱,数年间,铜钱堆积如山。
陈平安也登门拜访,每隔一月,与这位无夫子之名却有夫子之实的得道之人请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书在纸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让陈平安必须带酒而来。
最终陈平安用七壶酒、七枚铜钱,换来了七张纸、七个字:春、书、瀺、山、剑、水、简。
这幅山水画卷,耗时最多,看那白驹过隙符的燃烧程度,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月光阴。
之后陈平安与小陌,来到了最后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画卷中。
是一场大战过后,乡野店铺有卖饼者,每天黄昏时,便有一位妇人手拿铜钱,来到铺子,刚好可以买一张饼,店铺老板询问缘由,便说夫君远游未归,生死不知,家中幼儿饥饿难当,只能来这边买饼充饥。
铺子老板初不疑有他,只是时日一久,便发现钱罐当中,每天都会收获一张纸钱,就有邻居说是鬼物来此买饼无疑了。
第二天,店铺老板将所有买家的钱财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那妇人的铜钱入水而浮,独独不沉入碗底,店铺老板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第三天,妇人又来买饼,店铺老板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妇人离去,就立即喊来街坊邻居,纷纷点燃火把,去追赶那个妇人,妇人回首望去,神色复杂,身若飞鸟,若隐若现,最后众人发现一具破败棺材内,妇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儿如生,与活人无异,手中还拿着一个饼,见人不惧。
众人心生怜悯,抱其而归,远处鬼物妇人遥遥而立,抬袖遮面,有呜咽声。
之后每逢夜中,幼儿若魇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声与轻拍被褥声,幼儿方才酣睡……在那之后的某天,终于不复见妇人,后幼儿长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经与常人无异,只是时常默然流泪,只因为记不得爹娘容貌……
陈平安就一直待在这幅画卷之中,什么事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自家公子,或走在黄昏余晖中;或站在店铺旁;或跟随手持火把的众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门外台阶外,听着屋内幼儿从惊醒到沉睡……
直到十个时辰已经用尽,小陌这天又陪着公子站在买饼铺子里边,两人就站在那碗水旁边,陈平安还是一次次看着铜钱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叹了口气,以心声轻轻说道:“公子,只需一语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们该走了。”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仍是默不作声。小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真相,太过残忍,可能是妇人未死,而婴儿早夭,也可能是难产,母子皆亡。
就像那个始终没有返乡的男子,可能已经死在异乡了,也可能没有死,谁知道呢。
小陌猛然间抬头望去,周遭景象都烟消云散,眼前出现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树,如同生长在水中。
陈平安却是低着头,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悬而生的参天大树。
一棵梧桐树,满地枯黄落叶。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叶一世界的流动景象,走马观花,各有人生。
刹那之间,原本明亮辉煌的天地,变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盏灯火悬浮在水面之上,此后瞬间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间,渐渐稠密,光亮熠耀,百千万亿,不可计数。
小陌突然下意识横移一步。
原来身旁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身穿一袭鲜红法袍的模样,面容模糊,整个人的身躯、魂魄,皆由纵横交错的线条交织而成。
约莫是被一座镇妖楼大道压胜的缘故,陈平安身躯内闪过一阵阵模糊残影,魂魄交错之声、颤鸣声大作,远胜世间金石声,就像同时出现了数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