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如自认饱读兵书,并且能够娴熟运用于世事,这些年无往不利,不仅成了折冲副尉老爹的首席幕僚,出谋划策,还亲自设局,让好些榜上有名的江洋大盗都栽倒在关隘里,光是赏银累积就有两千多两白银,周自如不顾老爹肉疼,将这些银两大部分都分发给替他们父子卖命的倒马关士卒,他虽说是关隘这一亩三分地上最大的公子哥,但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百姓里口碑一向不错。
这次针对鱼龙帮撒下大网,只是临时起意,三天前陵州那边的几位草莽找到周自如一名哥们,吃了一顿花酒,宴席上说要对鱼龙帮里一位叫肖锵的痛下杀手,周自如原本不打算掺和这种江湖仇杀,不过那几位武林中人办事也爽利,扣押了一名亡命流窜到倒马关附近的劫匪,二话不说交给周公子,周自如见他们只要求将鱼龙帮留在倒马关一宿,不需要亲手沾上脏活,也就应承下来,孰料鱼龙帮到达以后,竟拿出了一名北凉前任兵器监军的手谕私信,这让周自如措手不及,当下便懊恼上了这帮不知轻重的江湖莽夫,只不过周自如深知好不容积攒下倒马关周公子一诺千金的名头,实在不愿意败坏了去,只得硬着头皮唱黑脸,拦下鱼龙帮一伙,不过暗中已经做好准备,一旦两伙人火拼起来,就让心腹带兵插手,绝不让态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黄昏时与倒马关熟客的貂覆额女子相遇,一番密谈,改变了周自如略显保守的初衷,转而决心要让鱼龙帮吃一个大亏,既要将原先的江湖人情收下,那些属于鱼龙帮的货物盈利,周自如也要收入囊中,当然不是与那当下已是虚衔武散官的将军撕破脸皮,而是亲自带人将这笔买卖去北莽敲定了,有貂覆额这个北莽女子牵线搭桥,到时候从四品武散官该挣的,周自如会一颗铜钱不少双手奉送,甚至只会更多,如此一来,周公子也算与那位前任兵器监军搭上了线,至于鱼龙帮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周自如也只能心中歉意几句了。
再者,他的如意算盘,可不止是算到了一箭双雕!
高坐于马上神情淡漠的周自如抬头看去,悄悄做了个手势,客栈中某间屋子,马上有嗓子粗糙的汉子竭力喊道:“爷爷今天被你们堵在这里,算爷爷阴沟里翻大船,认栽,但爷爷我有鱼龙帮三十几号可以换命的好兄弟都在这里,谁敢上来寻死,爷爷算他英雄好汉!”
鱼龙帮帮众大多都站在窗边看戏,本来理所当然以为能将自己摘在外头,还想着有一场兵抓匪的好戏可以欣赏,不曾想就听到这几句,帮众们差点一口鲜血喷在窗户上,这位王八蛋寇匪是哪条道上的,几个性子急躁的年轻帮众,提刀就要循着声音去宰了这只不知道哪个池子里爬出的龟儿子。
还未出门,二帮主肖锵与管事就来将众人拢到隔壁相连的三间房子里,不许任何人出手。
鱼龙帮这些年可没资格做那种养尊处优躺着收银子的帮派,帮里成员也见多了你来我往的算计,这时候再蠢笨也只知道中了陷阱,一个个大气不敢喘,若只是帮派之间的寻衅厮杀,他们谁都不惧,只是客栈外头那骑兵与甲士,实在让人胆寒颤栗,便是侥幸活下来,事后擅杀官军的大帽子一扣下,鱼龙帮还能在北凉江湖上立足?
刘妮蓉脸色苍白地来到一间屋子外,平缓了一下急促呼吸,伸手敲门。
她行事不可谓不当机立断,身陷死局,连公孙杨都没有带上,单身赴会,带着莫大诚意,想要见识一下客栈内是谁要将鱼龙帮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沼。
刘妮蓉寄希望于这些人只是想要银子,但她内心深处知道今夜十有八九是不能用银子摆平了。
刘妮蓉悚然一惊,身体向后倾去,一柄刀锋破门而出,刘妮蓉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刀锋仅自己在脸面上一寸距离的一丝刀线!
房中人一击没有得逞,果断收刀,一脚踢在房门上,刘妮蓉娇躯倒地前,单手一拍地面,身体旋转,躲过门板,站在走廊中,脸色铁青,看到一名吊儿郎当将刀背扛在肩上的年轻人,走出屋子,抽了抽鼻子,与刘妮蓉对视后哈哈笑道:“早知道是个皮娇肉嫩的娘们,小爷我就出刀含蓄些了。”
刘妮蓉压抑下心中怒气,尽量平静问道:“为何要陷害我鱼龙帮?”
那年轻刀客虽然玩世不恭好似市井调戏娘子的寻常无赖,但看人眼神与握刀气势,却让刘妮蓉一阵心惊,果然是北凉军中的精锐甲士,记得爷爷刘老帮主说起过军旅将士与江湖武夫的不同,兴许都手上染血,可相比后者的狠辣,前者会多出一种真正渗透到了骨子里的悍不畏死,这种坚毅,是面对千军万马锻炼出来的心气,是死人堆里咬牙爬回阳间的煞气。
刘妮蓉心中确认刀客身份后,全身冰凉,心情跌入谷底。
那人咧嘴一笑,开门见山道:“我家二哥相中了你,你若是识趣,就乖乖跟二哥回去,二哥要我交代你一句,你若是肯做他的女人,鱼龙帮也就失去这三十几号人马,有我二哥帮衬,你们鱼龙帮以后来往北凉北莽,畅通无阻,也算因祸得福,就当是二哥的聘礼好了。丑话说前头,二哥已经有了要明媒正娶的女子,刘小姐你嘛,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好了,别觉着委屈,其实是你们鱼龙帮攀高枝了。再者能让我赵颍川喊一声二嫂,得是多大的福气。”
刘妮蓉冷笑道:“你二哥周自如真是算无遗策,小女子佩服至极。”
自称赵颍川的青年刀客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屋中瘫软在椅子上的汉子,这可怜家伙落在二哥手心真算倒了八辈子霉,中了以往采花贼行走江湖必定首选的软筋散,死狗德行,原本还有些江湖好汉的硬气,不愿栽赃嫁祸到鱼龙帮头上,自己只好拿刀子在他大腿上慢慢划出一条血槽,离裤裆命根子只有半寸距离,这汉子总算没了矜持,按照二哥吩咐的言语扯开嗓子喊了一遍。
赵颍川盯着这个被二哥瞧上眼的刘妮蓉,心想二哥眼光就是好,笑道:“谈妥了,麻烦二嫂与赵颍川去后门离开,以后鱼龙帮是姓刘还是姓周,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自然有本事让鱼龙帮一跃成为陵州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谈崩了,那就怪不得赵某把你打晕了扛在肩上,丢到二哥私宅的床上去。万一你发狠要围殴赵某,也无妨,赵颍川自信还逃得走,至于屋里头那位,反正是死是活都已无关大局,可是二嫂,真要这般不打不相识才开心吗?”
刘妮蓉只觉得悲凉,官家子弟,都是这样城府阴险吗?
周自如才是一名从六品折冲副尉的儿子,便已是如此算计可怕,当初爷爷与那兵器监军子孙的合作,岂非更是与虎谋皮?
难道一开始就是鱼龙帮死敌与那将军府设下的圈套?
刘妮蓉深呼吸一口,平静道:“你要是能活着离开客栈,转告周自如一句,让他去吃屎。”
扛刀的赵颍川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二嫂好风采,只希望今晚后半夜到了二哥床上,也这般让人喜欢。”
原先根据周自如谋划,赵颍川让那名流窜犯泼完脏水后与刘妮蓉说上话,就该离开,刘妮蓉肯服软是最好,不肯服软就由周自如亲自带兵闯入客栈抓人,这家客栈最大的后台本就是他周大公子,这点风波都不需要花费半分人情银两。
赵颍川才说完,约莫是事情进展泰国顺利,并没有急着撤退,而是在走廊中拖刀狂奔,朝刘妮蓉冲撞而来,相距十步时,往墙壁一跃,脚尖一点,折向另一面墙壁,再弹向刘妮蓉的速度已超乎原先太多,无形中还有了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一刀迅猛劈下,哪里有未来叔叔嫂嫂的情谊,刘妮蓉抬臂格挡,好一抹清亮剑锋,不愧是刘老帮主宠溺的孙女,这柄秋水长剑是足以让普通武夫垂涎三尺的利器,刀剑相撞后,赵颍川狞笑道:“给老子脱手!”
整条手臂酥麻的刘妮蓉后退两步,身形落地的赵颍川得势不饶人,不给刘妮蓉喘息机会,刀势大开大阖,逼得刘妮蓉只能硬抗,无暇使出什么精湛剑术,可见赵颍川也绝非一味自负莽撞的人物,军中健儿,剑术刀法,归根到底,都是干净利索到极点的杀人手段,从不花哨华丽,江湖人士则不同,或多或少追求招式的精妙瑰丽,难免有繁琐嫌疑,境界低的,是匠气,境界高的,可就是仙气了,赵颍川自知与刘妮蓉这等正二八经帮派里的精英对敌,就不能给他们玩弄招式的机会!
刘妮蓉一退再退,死死咽下一口涌到喉咙的鲜血,在赵颍川终于换气间隙,被刀猛敲的长剑顺势脱手,赵颍川心中一喜,因为这位终究是二哥心动的女子,不好真正痛杀,就准备拿捏好一个分寸,将这名剑术其实不俗的刘小姐给擒拿下,殊不知才松懈,那柄脱手长剑竟然诡谲地绕刘妮蓉身体一圈,以个刁钻角度抹向了赵颍川脖子!
赵颍川扭过头,被削下一缕头发,堪堪拿刀击回,嘻笑道:“好一手离手剑,若非二哥提醒二嫂师父肖锵擅长双燕回旋,赵某还真要吃了大亏。”
刘妮蓉不动声色,舒展双臂,伸手并不是握住长剑,而是一根手指在剑身上弹指,另一只手掌拍打剑柄,长剑在空中急速旋转,如同一个稚童鞭打而起的陀螺,朝赵颍川飞去。
饶是年纪轻轻便在战场上无数次鬼门关转悠的赵颍川,也言语一凝,破天荒流露出沉重脸色,不敢贸然抽刀,生怕刀势被那女子借势了去,二哥说过鱼龙帮老帮主的炮捶拳震陵州,最精妙的压箱招式便是夫子三拱手,连续三次“拱手”,劲道倍增,与寻常招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武道常理,截然相反,这刘妮蓉分明是将夫子三拱手融入到了双燕旋的剑术里去,有些棘手!
赵颍川打定主意避其风猛,抽刀后退,身后是一扇房门,后背骤然发力,撞碎木门,略显狼狈地退入屋中,见到门外刘妮蓉没有乘胜追击,握住长剑后,嘴角终于遮掩不住颓势地渗出血丝。
赵颍川握刀抖了抖,恢复玩世不恭的潇洒姿态,嘿嘿笑道:“二嫂耍得一手好剑哩。”
刘妮蓉抹去嘴角血迹,笑了笑道:“我哩你老母。”
瞬间冷场。
赵颍川嘴角抽搐,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女子也会粗话。
屋里头其实还有两位,只不过不管是自己人刘妮蓉,还是倒马关刀客赵颍川,都不认为这两个家伙能做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们被殃及池鱼。
这名只是藏拙才暂时落入下风的刀客,刘妮蓉没有信心一旦生死相搏,自己能够侥幸活下来。
她眼神轻移,示意屋中两人不要轻举妄动,但下一刻,她就失望了,失望情绪有双重,一重是那名同样佩刀的年轻男子站在窗口,屹立不动,一脸漠然。
但最让刘妮蓉焦急的是王大石竟然不顾形势,大喊一声就冲向赵颍川,鱼龙帮开宗立派的绝技无疑是她爷爷的炮捶,是两禅寺其中一种拳法的分枝,并不追求套路的繁复,致力于瞬间的爆发,这套若有雄浑内力的底子作支撑,拳法自然是高明的,可惜到了那入帮派不久而且始终没能登堂入室王大石手里,就成了花架子,赵颍川甚至好整以暇等拳头到了脸前,才出脚踹在王大石膝盖上,微微撇头就让拳头落空,下一刻北凉刀已经搁在王大石脖子上,赵颍川一手握刀,一手拎住王大石脖子,一脸为难地自言自语道:“是割断脖子呢,还是掐碎脖子呢?”
刘妮蓉出声道:“不要!”
赵颍川听到屋外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知道二哥一方已经胜券在握,也就有了忙中寻乐子的悠闲心思,笑眯眯道:“二嫂,你与我说一声,小叔叔好生猛哩,就放了这废物。”
王大石虽说身手糊里糊涂,倒是有些憨傻的骨气,被人制住,还是涨红了脸喊道:“小姐,不要!”
刘妮蓉面无表情道:“我说。”
赵颍川五指发力,往上一提,王大石顿时身体悬空。赵颍川得寸进尺道:“二嫂,可千万别忘了那个哩字。”
刘妮蓉正要认了这份羞辱,刚刚张嘴,就彻底合不拢,她瞪大眸子,仿佛见到了神魔鬼怪。
只见赵颍川死鱼一般,两颗眼珠子充盈布满病态的血丝,已是垂死的迹象。
赵颍川身后,站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佩刀男子,给出致命一击的他,没有抽刀出鞘,只不过是将手掌刺入了赵颍川的后背,捏断了整条脊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