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樊城,银装素裹下如披裘的雍容妇人,很难想象二十年前就是一座阴气森森的鬼城,颇像一位嫁入豪族的寒门寡妇,骤然改头换面,不见任何寒酸气,只有珠光宝气。
一架马车缓行在一条幽静深邃的窄巷,马蹄碎碎踏,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声响,驾车马夫是位秀美女子,在靖安王府被唤作杏花,都知道是陆公子的贴身丫鬟,随着那位眼瞎的陆公子在襄樊的地位愈发稳固,她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便是王府的大管事,瞧见了她也要挤出笑脸,生怕她可能会陆公子那边吹枕头阴风,至于她到底是否真的跟陆公子有肌肤之亲,天晓得,靖安王府上谁不知道陆公子是年轻藩王跟前的头号红人,谁敢胡乱碎嘴,还不得被乱棍打死。
本名柳灵宝的死士杏花小心翼翼挽起帘子,陆诩走下马车,推门步入这栋私宅小院,杏花只能待在院外恭候,都不敢多瞧一眼院门。
两进的小院子,院中原本移植了两株海棠,可海棠向阳不耐阴,院落光线偏暗,不纳阳光,一株已经死去。
陆诩径直走向正房,登上台阶之前,停下脚步,一位守在门口的女子原本愁眉不展,见到陆诩后,先惊后喜,连忙走下台阶,离了一段拿捏好分寸的距离,毕恭毕敬柔声道:“见过徐公子。”
陆诩面露清淡笑容,微微低头拱手,不缺礼数。
他虽心底反感这个来路不明的尤物女子,也从不在年轻藩王那边掩饰,可真避不了要与她打交道,还是不会在面子上交恶。
屋内传来一阵瓷器砸地摔碎声,陆诩抬头“望”向正房,皱了皱眉头。
自从春神湖真武大帝法相一脚踏船后,靖安王失魂落魄返回襄樊城,已经多日不曾露面,许多需要藩王朱笔批注的紧要政事都给耽搁,他虽然是靖安王府当之无愧的头号智囊,但僭越之举历来是谋士大忌。
女子抿嘴叹息一声,“恳请陆公子入屋劝一劝,王爷回来之后就只是饮酒,不曾用餐。”
陆诩点了点头,走上台阶,这位女子紧随其后,容貌端庄眉眼却妩媚的她跟那位跟随暴毙老靖安王殉情的王妃既形似又神似,她帮陆诩轻轻推开房门。
房内赵珣披头散发,背靠墙壁坐在角落,身边滚落十数个酒壶,满身酒气,哪里还有半点藩王风采,见到陆诩之后,先是愧疚难安,继而恼羞成怒,手指颤抖提起酒壶,酒壶空荡,在襄樊声名直追父王的年轻藩王仰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几滴酒水,丢出酒壶,将柜架上仅剩的一只瓷瓶砸得粉碎。
陆诩眼瞎心不瞎,对于赵珣的一蹶不振并不奇怪,这位世子殿下这辈子没有经历太大波折,侥幸成为新靖安王之后更是顺风顺水,却在逐步走向巅峰时,被心底最仇视的敌人以近乎举世无敌的姿态狠狠践踏尊严,陆诩没有出声安慰,而是转身伸手,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新酒壶,坐在赵珣对面,递给这位只敢躲起来借酒浇愁的年轻藩王,听到女子走出屋子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这才缓缓说道:“北凉世子果真是真武大帝转世,那才是好事。”
眼神浑浊的赵珣愣了一下,恢复了一丝清明。接过酒壶,停下仰头灌酒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这位襄樊真正的主心骨。
陆诩温颜平淡道:“当年上阴学宫的阴阳五行学说盛行,黄三甲断言占据火德的离阳要一统天下,克火者为水,北凉坐拥西北,辖境内有尊奉真武大帝的武当山,传言八百年前真武降世,成为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大秦王朝便是水德,发轫于北凉南境,这让赵室如何能安心。这才是钦天监当初为何要怂恿出一场京城白衣案的根由。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而言,王朝更迭,五行转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王爷是武帝城王仙芝的义子,春神湖上又闹出真武降世的风波,我就不信天子还坐得住,我信王仙芝可以不管圣旨皇命,可我不信王仙芝会抵得住与真武大帝一战的诱惑。世间还有怎样的比试,比得过跟走下天庭的玉京尊神一战来做收官战更合适?朝廷可以容忍一个已经得势的世子殿下,但是万万不会接纳一个有野心有命数坐北望南的北凉王。要不王爷跟我打个赌,赌王仙芝会不会在近期出城?”
赵珣眼神顿时熠熠,对于陆诩言语之中对皇室赵家的不敬嫌疑,根本不上心,重重抚掌笑道:“有道理!不赌不赌,我肯定输!”
陆诩站起身,拍拍尘土,自顾自说道:“堂堂藩王数日酗酒,成何体统,不怕陆诩笑话,就不怕被女子笑话了?只听说男子都喜好在心仪女子面前打肿脸摆阔充好汉,可没听说有男人在女子面前故意装孙子的。”
赵珣释然一笑,还有些汗颜,好在那目盲书生也瞧不见,赵珣放下酒壶,猛然站起身,自己正了正凌乱不堪的衣襟。
屋外传来一声男子浑厚嗓音的压抑咳嗽,赵珣匆忙开门,看也不看那名王府死士的面孔,从他手中直接夺过一截由信鸽秘密捎带到靖安王府的密信,摊开以后,面红目赤,那张英俊脸庞兴奋到扭曲,将字数寥寥的密信看了数遍,这才狠狠攥在手心,转身快步走去,一把抱住陆诩,大笑道:“陆先生果真未卜先知不输黄三甲,出城了!出城了!”
远远站在院中的女子偷偷望去,正巧望见万事成竹在胸的瞎子那张清逸面容,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那位笑意恬淡的陆先生,并不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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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无争的沈家坊,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步入其中,气态清逸,风神疏朗,年轻时候一定是能让许多女子一见倾心的美男子,他静静站在村头一排用以挡煞纳吉的茂盛风水树下,好像在寻人等人。
黄龙士走出屋子,两两相望对视,黄龙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这名上了年纪的青衣男子走去,一起站在村头,弯水潺潺。
青衣文士轻笑道:“前些年偷偷翻过沈氏谱牒,你的字比起在上阴学宫求学时,还是没两样。这次猜想你多半会在这里出现,就来碰碰运气。”
黄龙士扯了扯嘴角,“怎么惊动你大驾了,西楚复国在即,千头万绪都要你曹长卿事必躬亲,哦,知道了,原来是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可既然是这老怪物出手对付那个可怜虫,你曹长卿即便已经入圣,也一样拦不下。除非邓太阿从东海返回,而且还得是他乐意跟你联手拒敌。不过真惹恼了王仙芝,他铁了心想杀谁,天王老子都没辙,这么个五百年一遇的怪物,都有资格去跟吕祖一战,不服气不行。”
曹长卿笑问道:“如果我加上洛阳,拼死也保不住徐凤年?”
黄龙士摇头道:“那边出了状况,宋念卿直接祭出了地仙一剑,我本以为他最后的第十四剑撑死了不过是天象,哪里想到这老小子抽筋,柳蒿师抓机会又抓得奇巧无比,洛阳这次大意了。你要是想着那小子安然无恙,就只能希冀着他不会跟宋念卿一样抽筋,在春神湖之后又请下什么真武大帝法身,否则王仙芝即便初衷只是卖赵家天子一个面子,出城做个样子,到时候指不定也会手痒,好好打上一场。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伪仙根本经不住王仙芝的全力打杀,就算王仙芝放过一马,送神一事,也要让那小子掉一层皮。要我看,说不准就是身边谁要横死了,洛阳?徐龙象?还是徐骁?”
曹长卿叹气道:“怎么听上去真武转世就没半点好处。”
黄龙士讥笑道:“本就是注定亏本的一锤子破烂买卖,你看那小子这二十几年,身边有谁过得轻松了?假设真有天人投胎一事,那么八百年前真武化身大秦皇帝,就是应运而生,如今别说真武大帝,三清大殿里坐着的那三尊老爷亲自下凡,都不顶屁用,因为有违天道,照样要被奉天承运的赵室压制得死死的。只有三百年一十四后,才会……”
曹长卿笑眯眯追问道:“才会怎样?”
黄龙士冷笑道:“你再活个三四百年自然知道。”
曹长卿洒然笑道:“不管身后几百年如何,活在世上,当下的很多事情,在不钻牛角尖的前提下尽力而为,那么到头来依旧问心无愧就好。”
黄龙士破天荒询问别人问题:“那个被李淳罡看好的丫头呢?”
曹长卿打趣道:“你都算不准?”
黄龙士淡然道:“我算不准的人多了。”
曹长卿感慨道:“神武城杀人猫,我与公主就在一旁观战。要是没有那去往武帝城的一剑,也会有从天而降的另外一剑。”
黄龙士:“咱们啊,不过都是老槐下的野叟村言。至于这江湖,更是回光返照而已。”
曹长卿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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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满头雪发的魁梧老人不走平坦驿路,而是独独去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皆是一闪而逝。
临近那座城池,才稍稍放缓奔掠速度,仍是远超骏马疾驰。
麻鞋麻衣的老人自打东海出城往西,第一次停下身形。
一名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叠手按在一柄插入地面的古剑剑柄之上。
拦下了武帝城王仙芝的去路。
她仅有一柄大凉龙雀。
面对的却是一位称霸江湖足足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