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徐北枳缓缓走到山顶,看着披了件厚重裘子的徐凤年,走到石桌坐下,晃了晃那只已经喝光的酒壶,轻声道:“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浑身酒气早已被冷冽山风吹散的徐凤年叹气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后换了人做皇帝,哪怕那个人跟我曾经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个别姓之人手握数十万精兵。”
徐北枳摇头道:“你最好别抱希望,省得失望。因为就算那个人能忍,他身边所有人也不会答应。怎么坐上龙椅和如何坐稳龙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北凉总觉得离阳赵室三任皇帝是一个德行,都喜欢狡兔死走狗烹,这种看法倒也没冤枉他们,只是且不说刚刚登基的赵篆,赵殷赵惇既然注定会是后世史书上的明君,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寻常平头百姓,想要打理好一个门户,想要日子过得年年有余,尚且需要殚精竭虑,更何况是偌大一个王朝。赵殷也许信得过徐骁不会反赵家,但赵殷信不过徐骁的儿子还会心甘情愿镇守西北,赵惇也许知道你的底线并不低,但一样信不过徐家下一位异姓王就一定不会骄纵难制,他肯定在想,有没有可能北凉王会不会哪天一个兴起,就跑去挖断赵家的墙根。”
直言不讳的徐北枳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凤年,冷笑道:“可能你会说徐骁不会反,我徐凤年一样不会反,以后我的后代也一样。”
徐凤年苦笑无言语。
徐北枳依旧是言辞刻薄,“人心隔肚皮,没谁是你徐凤年肚里的蛔虫,天底下也没有谁必须要相信谁的道理可讲,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家的龙子龙孙,不生性多疑,怎么坐龙椅?怎么去跟藩镇、外戚、宦官还有满朝文武斗心眼?再说了,一份家业,宁肯被子孙败光,也不愿被外人抢走。这种阴暗心态,也不是皇帝独有的。你徐凤年敢说自己就一点都没有?”
徐凤年笑道:“也对。”
徐北枳突然问道:“你不是四大宗师之一的高手吗,怎么,也会怕冷?”
徐凤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战后,实力大跌,终日骨子里生寒,裘子其实不御寒,之所以披着,不过是聊胜于无。就像很多江湖退隐的迟暮剑客,喜欢经常去看一看搁在架子上吃灰尘的佩剑,卸甲归田的将军也会经常去摸一摸铁甲和战刀。”
徐北枳问道:“那个凉州副将寇北上是怎么回事?”
徐凤年打趣道:“新欢嘛,咋的,橘子你这个旧爱是来兴师问罪了?”
徐北枳面无表情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只好收起玩笑脸色,无奈道:“就是广陵道那个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笔买卖,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脸色稍缓,沉声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缮还未齐整的军镇作为依托,却要面对柳珪的十万大军和拓拔菩萨的数万嫡系精锐,三万龙象军的两个副将,王灵宝仅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李陌藩虽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流州凉莽双方兵力悬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龙象军依旧是独木难支的险峻局面,需要寇江淮这种具备春秋顶尖名将潜质的将领去雪中送炭。”
徐凤年点头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怀阳关防线打出一点名气声望,我也有让他去那边当流州将军的打算。在凉州北关,我们跟北莽其实可以灵活用兵的空间都极受局限,说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么多边镇关隘和驻军,双方都束手束脚。但如同白纸一张的流州不一样,有着让寇江把军事才华发挥到淮淋漓尽致的充裕‘留白’。”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橘子,其实你是怕在青苍城的陈锡亮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问道:“难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计同僚,你这个北凉王才安心?”
徐凤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气,给人骂成买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气好不好?!咱俩好好说话行不行?!”
在清凉山随心所欲散步的寇江淮凑巧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没来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难道那姓徐的跟姓徐的“有一腿”?
要不然一个没啥根基的刺史能让堂堂藩王委屈到这地步?
寇江淮脚底抹油,就要转身撤退。
结果被徐凤年喊住,然后三人围着石桌,呈现出三足鼎立的架势。
寇江淮一脸你们打情骂俏就是老子是聋子瞎子哑巴当我不存在的表情。
徐凤年望向假装目不斜视的寇江淮,指了指徐北枳,笑眯眯介绍道:“陵州刺史徐北枳,被宋洞明宋先生赞誉为是那种可以宰制士庶安定邦国的人物,可惜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有次在陵州鱼龙帮喝酒,还是我亲自背他回去。”
寇江淮正色道:“见过徐刺史。”
徐北枳也恢复平时清雅出尘的气度,微笑道:“寇将军来到北凉边军,无异于如虎添翼。”
徐凤年促狭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徐北枳冷笑道:“呦,厉害啊,一骂骂三个,连自己也不放过。”
寇江淮也一本正经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见王爷用兵很……不入流。”
徐凤年洋洋得意道:“只动嘴皮子,就能跟你寇江淮和徐北枳玉石俱焚,还不入流?动手的话?嗯?要不然试试看?”
这时候,刚刚登顶清凉山的一大帮人纷纷起哄。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
“寇将军,我看好你!赢了这一仗,可就是天底下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大宗师了。”
“别说凉州副将,凉州将军也做得!要是还嫌官小,我陈云垂的步军副统领,让给你。”
“寇将军,咱们不服气王爷很久了,咱们是年纪大了,就算赢了王爷也胜之不武嘛,今天就你跟王爷是同龄人,一定要帮我们出口气啊。大不了,回头我何仲忽亲自抬你下山便是。”
转头看着这一大拨北凉最为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刚刚到北凉的寇江淮嘴角有些抽搐,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在广陵道,不论是早年在上阴学宫求学,还是之后置身大楚庙堂,都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老头子合伙起来坑一个年轻晚辈的场景。
在感到有些荒谬和好笑的同时,寇江淮心底同时也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大概可以称之为壮怀激烈吧,眼前这些老人中,有旧南唐第一名将顾大祖,有锦鹧鸪周康,有以八千骑大破后隋四万步卒的何仲忽,有每逢大战必披甲陷阵的陈云垂!
四位北凉边军副帅之后,便是身披文官公服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副使宋洞明,有离阳地方言官“良心”美誉的黄裳,除此之外,寇江淮依靠官袍和装饰依次辩认出了凉州刺史田培芳,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胡魁,陵州副将韩崂山等人。
可惜寇江淮始终没能见到那北凉骑军主帅的白熊袁左宗,还有那个步军大统领燕文鸾,当然没能看到那个郁家最得意的郁鸾刀,寇江淮难免也有些遗憾。
要知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不知多少次挑灯夜读,都是在翻阅顾大祖的形势论,在推演周康何仲忽陈云垂等人造就的那一场场经典战役,荡气回肠,足以下酒!
寇江淮看到在更后边,还站着二三十名武将,大多是相对年轻的三十四岁,应该是北凉改制后更显金贵的实权校尉。
不知为何,寇江淮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这些人猛然抱拳行礼。
是何仲忽率先抱拳回礼,这之后所有人也都笑着抱拳。
寇江淮无意中发现哪怕是田培芳这样的文人,与武将一同抱拳时也毫无凝滞。
然后众人一起登楼,俯瞰这座州城。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散去,到了正午时分,最终又只有徐凤年徐北枳和寇江淮三人,还有那两条围绕着徐凤年活蹦乱跳的年幼虎夔。
最后徐北枳也出楼前往宋洞明所在的半腰官邸议事,无所事事的寇江淮也跟着下山,去听潮阁那边赏景。
徐凤年则在楼内等到了一伙人,五个人,徐偃兵加上一家三口和一个北莽青年。
徐凤年看着那个已经完全像是一个离阳百姓的北莽武道宗师,眼神复杂,说了一句“果然是你。”正是呼延大观的中年男子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倒是他的女儿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徐凤年这个她“钦定”为自己师父的年轻公子哥,抬起小脑袋目不转睛看了半天,似乎有些失望,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嘀咕道:“原来跟我爹一样啊,瞅着都不怎么厉害。”
徐偃兵平静道:“打了两架,没分出胜负,最后那一场,我跟他都不急。”
徐凤年如释重负,笑道:“是不用急。”
徐凤年望向那个拂水房谍报上经常提及的铁木迭儿,看着他腰间那柄稀拉平常的佩剑,用北莽腔调说道:“好剑。”
铁木迭儿只当是客套话,仅仅冷着脸点了点头,但这个年轻人的神情仍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局促,毕竟眼前这个离阳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不但是整个北莽的死敌,更是战胜了武帝城王仙芝的武道宗师。
在高楼外廊,呼延大观扶着他女儿,让她站到栏杆上。
徐凤年看到一个身影后,告辞一声就走下楼。
徐渭熊坐在轮椅上,瞥眼楼上的那些人,轻声道:“一旬前,西蜀那边递话给梧桐院,要你去陵州边境一趟。我没有理会。”
徐凤年皱眉道:“他要见我?”
徐渭熊淡然道:“如今他和谢观应,还有那个春帖草堂的女子,三人已经进入陵州,他说会在陵州和凉州接壤处等你。”
徐凤年笑道:“那就见一见好了。”
徐渭熊点了点头,“带上徐叔叔,还有澹台平静。如果呼延大观愿意同行,是最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
祥符二年的清明节,黄昏时,清凉山后山,数万人缟素。
北凉王徐凤年带领近百名文武官员,一起为战死于流州的龙象军、死于蓟北和葫芦口外的幽州骑军、死在葫芦口内卧弓城鸾鹤城内外、死在虎头城内的边军,祭酒。
那座碑林,三十万块无名石碑,已经写上了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二个名字。
夜幕中,一盏盏祈福的许愿灯在凉州城内缓缓升起。
五骑出城后,徐凤年停马回望了一眼,摘下酒壶,痛饮一口。
一年后,北凉边军还会有多少人喝不上这一口酒。
数年后,北凉千万人,又会有多少人在死前惦念着这绿蚁酒?
此时此刻,徐凤年眼中那幅画面,如同满城升起火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