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宝藻轻声问道:“道教三十六洞天,山中当真有洞室直达天庭吗?在七十二福地修行,善缘福报当真得天独厚吗?”
徐凤年淡然道:“千年以降,此事信未必有,不信未必无。只是以后百年千年,兴许是当真没有这种事了吧。”
徐宝藻听得如坠云雾,但是抹不开面子刨根问底,嘀咕道:“又装神弄鬼。”
徐宝藻突然脸色尴尬,“天师府毕竟是私家府邸,咱们也没投贴拜谒,进不去啊,就算有,以咱们现在的身份,人家恐怕也会婉拒吧?”
徐凤年笑道:“白煜和赵凝神都不在府上,暂时只有一些年轻的赵家道士和几位外姓天师,你要是真想进去,也不是没有法子,不打招呼就行,咱们当回梁上君子。”
徐宝藻一番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徐凤年唉声叹气道:“味腴书屋的主人白莲先生,有三怕两喜,怕打雷怕走路,怕赵凝神问问题。有两喜,读书到快目处,说话到会心处。白煜一生知己聊聊,想来说话会心处不多,但是传闻书屋藏书极丰……”
徐宝藻当机立断道:“就当是你强行拽我潜入天师府,我一个弱女子,无力抗拒嘛!”
徐凤年打趣道:“真是难为你了。”
徐凤年带着她走到僻静处,抓住她的肩头一闪而逝。
来到天师府私邸后厅的最后一座雅致书楼,不是白煜的书屋而是历代赵家天师藏经纳籍的敕书阁,大门紧锁,哪怕是府上道士看书也要向专门掌管敕书阁的天师府真人报备,夜不得举烛,且不许取书离楼。
徐凤年带着徐宝藻直接来到二楼侧面,熟门熟路地推开小门而入。
徐宝藻皱眉问道:“怎么不是味腴书屋?”
徐凤年解释道:“那边有小道童在打扫,不急。你先在这里随便找本书翻阅,我去龙池瞧瞧那株与龙虎山运数同气连枝的紫金莲。”
徐宝藻怒道:“我也要去!”
徐凤年笑道:“有本事再大声点,咱们就连梁上君子也做不得了。”
徐宝藻马上闭嘴,还不忘多此一举地双手捂住嘴巴。
徐凤年思量一番,深深看了眼她,然后转头望向窗外,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下一刻徐宝藻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气象万千的洞天福地,流光溢彩,只见那座碧绿却能清晰见底的池水中,一株莲花如纤细女子茕茕孑立,极为高长,约莫高出水面两丈,给人一种绿塘摇滟接星津的奇妙观感。
这株不蔓不枝的莲花并无莲叶,可见池水中下生有须状不定根,轻轻摇曳,灵气盎然。
壶天长春。
徐宝藻抬头望去,那根柄梗呈现出世间罕见的紫金色彩,横生出一朵朵花苞,有些极小,有些已是含苞欲放,但就是没有一朵绽放的莲花。
徐凤年轻声道:“武当山的大黄庭和龙虎山的玉皇楼,两种心法修行都让人可证道飞升,其中玉皇楼总计十八境界,步步登天,寓意就来自于这株高达一丈八尺的紫金气运莲。”
如临仙境的徐宝藻看得目瞪口呆,根本忘了说话。
徐凤年笑道:“你发现了没,这棵紫金莲南面花苞有三,西面有四,北面有六,唯独东方……”
徐宝藻突然一把抓住徐凤年的袖口,另外一只手指向池水,“快看快看,东边也莫名其妙生出一朵花苞了!两朵?是三朵……”
那株高枝的东方,由下往上,一气依次生出了四朵紫金莲花苞。
徐凤年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好大的手笔。这么用心良苦,难为你们了。看在老天师赵希抟的份上,我让你们先手布局便是。”
全然没有听到徐凤年话语的徐宝藻满心欢喜,眼神痴痴道:“真漂亮。”
徐凤年轻声提醒道:“该走了。”
徐宝藻突然天真问道:“我能摘朵回去吗?”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你觉得呢?”
徐宝藻满是嫌弃道:“亏得还是江湖高手,胆子这么小。”
徐凤年感慨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张家至圣诚不欺我。”
徐宝藻啧啧道:“呦,我才发现你道听途说了好些空泛大道理嘛。”
徐凤年笑了笑,“是啊,我认识不少读书人。”
他这句话没有任何水分。
因为他认识黄龙士,张家初代圣人,当代张府圣人,曹长卿,轩辕敬城,程白霜,张巨鹿,齐阳龙,白煜,宋洞明,黄裳,王祭酒,韩谷子,卫敬塘,陆诩,等等。
当然还有师父李义山,二姐徐渭熊,东厢夺魁的王初冬,徐北枳,陈锡亮,陈望,孙寅。
两人神出鬼没地来到味腴书屋,此地并未锁门,徐凤年大摇大摆在书房内坐下,徐宝藻对白莲先生十分敬仰,仅次于龙虎山年轻掌教赵凝神,故而不敢造次,只是找了一本写书之人自行编订的《击壤稿》,传言白莲先生虽然天赋极高,读书却仍是极其刻苦,以至于冬不起炉夏不扇扇,终于融汇百家集大成者,这本在江南文林广为流传的《击壤稿》,让白煜下山赶赴北凉之前的著作,因此享誉朝野,徐宝藻小心翼翼捧着书籍,雀跃道:“初版初本,价值连城啊!称之为一页千金也不为过。”
翻过了被誉为穷高极微之论的《击壤稿》,徐宝藻又找到一摞叠放在竹屉的文稿,相比《击壤稿》的字迹写意,这些文稿笔札的运笔极为中正平和,徐宝藻起初看得直皱眉头,久而久之,愈发聚精会神,呢喃道:“的确如白莲先生开篇所言,养其蒙使正者,圣人之功也。此书成稿,必然功在千秋。立言立功立德,不在话下!世人只把白莲先生视为道教真人,却不曾看透白莲先生‘粹然大儒’的内里。”
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徐凤年睁眼笑道:“你手上是那部写了一半的《蒙正》吧,粹然大儒之说,相信白煜听到之后一定会很开心,属于他所谓的‘说话会心处’了。”
徐宝藻没好气道:“说得自己好像跟白莲先生很熟一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脸皮厚如城墙的家伙。”
徐凤年没有跟她拌嘴。
白煜在北莽覆灭已成定局的大好形势下,没有像正副经略使李功德和宋洞明那样入京为官,而是直接返回龙虎山潜心学问,期间先后拒绝了离阳礼部、中书省和新帝赵铸本人的三次邀请,然后去往地肺山与结茅修道的赵凝神作伴。
这在北凉众多文臣之中实属异类,功勋武将如燕文鸾、陈云垂等老一辈,彻底卸甲归田并不奇怪,毕竟这些老人从来就对离阳赵室没有半点好感,用燕文鸾的话说就是老子跟赵家的狗腿子尿不到一壶去。
可对白煜这些满腹韬略的读书人而言,正是他们一展身手实现抱负的时刻,白煜的辞官退隐,就显得十分突兀。
如今龙虎山式微,赵凝神年纪太轻,短期之内注定是独木难支巨厦的困局,照理说白煜应该顺势进入庙堂为天师府出声才对,以白煜在北凉道担任从二品凉州刺史的显赫高位,加上离阳新朝有意无意遵循“北凉文武入京述职,一律加官晋爵,至少半阶,多则两三阶”的不成文规矩,白煜最少都能捞取一个六部尚书,要不然就是中书门下两省担任副手,打熬几年,肯定还能受封加衔为六殿大学士之一。
对此徐凤年也想不明白,同样是北凉高品文官,徐北枳不愿就仕于离阳很好理解,白煜百般推辞,甚至最后连皇帝的亲自邀请都婉言拒绝,这可就不是什么待价而沽了,徐凤年实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原经略使李功德领衔北凉文官赴京,副经略使陆东疆,幽州刺史黄岩,陵州刺史常遂,金缕制造局王绿亭在内总计十六人。
原副节度使杨慎杏领衔北凉武将入京,流州将军寇江淮,曹嵬,郁鸾刀,李陌藩、曹小蛟、洪新甲等,总计二十一人。
仿佛一夜之间,离阳朝堂之上就出现了西北凉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