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之上,不请自来的年轻剑客一边伸出手掌拍打剑鞘,一边摇头晃脑啧啧道:“屹立于天下剑林数百年不倒的东越剑池,作为曾经能够与吴家剑冢掰手腕的辉煌宗门,竟然沦落到让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如入无人之境,可悲可叹,可笑可怜。”
“管事”宋二叔仿佛一尊泥菩萨似的,依然没有动怒,仰头望着那个桀骜难驯的年轻人,自顾自感慨道:“就像一柄新鲜出炉的剑,锐意十足,毫无暮气,真好啊。”
然后他视线偏移,好奇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在下应该是靖安道那边的剑术宗师孟青华,曾经贵为靖安王府的首席供奉,只是赵衡赵珣先后死后,便不知所踪,归隐山林也好,为何偏偏进入那生气楼做起了护院走狗?”
那位横剑在腰后的老人洒然一笑,双臂环胸,“我孟青华志在剑道登顶,声名之荣辱,不值一提。世间所谓的名师多如牛毛,明师却凤毛麟角,受惠于恩师的指点迷津,如今我距离摘掉‘小指玄’的那个小字,只有一纸之隔。”
蹲在老人脚边的年轻剑客不耐烦道:“别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与师父一样,最烦你们这套玩意儿,好像打架之前不浪费个半斤口水就浑身不舒坦!不晓得谁给惯出来的毛病!”
在靖安道江湖独占鳌头的老人有些悻悻然,没有反驳。
一阵剑锋摩擦剑鞘内壁的尖锐颤鸣,骤然响起。
原来是那年轻人一言不合就出手了。
不问姓名不问名号,只分胜负只分生死。
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只见距离宋二叔心口处三四寸外,有剑尖绽放出青色罡气,如一尾青蛇吐信,无论中年男人如何辗转腾挪,剑尖和罡气都死死咬住这位剑池宋氏本家子弟,如影随形,阴险歹毒。
那名生气楼年轻剑士的出剑,透着一股点到即止的味道,极有规矩,始终直刺宋二叔的心口。
所幸宋二叔虽然时时刻刻都像是命悬一线,可是神色淡然,衣袖飘摇,如云起云落,煞是好看。
众人只觉得那股剑气充沛四方天地,凉意阵阵,令人遍体生寒。
宋二叔双指并拢,在胸前竖起,与此同时身形横掠,脚步凌空而虚蹈,如仙人腾云驾雾。
双指砰然敲击剑尖,剑尖在刹那之间,震荡出一个急剧摇晃的微妙幅度,宋二叔笑道:“原来是在甘露南渡期间便已失传的《金蝉剑》,剑意精髓取自‘金风未动蝉先觉’一语,研习至艰深处,可悟道家指玄之妙。最是擅长占据先机,先手取胜。只是你一气支撑至此,差不多已是强弩之末,我想你此时应当以《枯木》或是《蝉蜕》衔接过渡,可攻可守,圆转如意。”
“炸雷?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剑招!分明是那位藩王自创的刀式!”
宋二叔攥紧拳头,鲜血从指缝之间渗出,滴落在地上。
脸色如常,心如止水。
“我的《金蝉剑》虽然只有师父三四分火候,但师父说只要与炸雷破甲两招衔接紧密,对付一品以下的江湖武夫,绰绰有余。师父从不骗人,那就只能说明你这个家伙,不简单。”
宋二叔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无奈道:“你们生气楼为了扬名江湖,千里迢迢来挑衅我们宋家剑池,到头来竟然连我是谁也不清楚?”
那人愣了愣,白眼道:“我管你是谁?我师父说偌大一座剑池,只有一个半的剑客,值得我留心。那半个,可不是你们那位名不副实的外姓宗主,而是叫宋庭鹭的小屁孩。至于剩下的一个嘛,师父说是个水灵的小娘们,天生剑胚,惊才绝艳,还提醒我,若是无法娶她回家做媳妇,那就一定要早早杀了,不可养虎为患。”
宋二叔微微错愕,然后哈哈笑道:“这话难听归难听,却也一针见血,你师父好眼光。”
年轻剑客扯了扯嘴角,“若非我师父还有半数捆蛟钉没有拔出,遍观天下剑林,恐怕只有姓邓的一人值得……”
古稀剑客赶紧咳嗽一声,“师兄,涉及宗门秘辛内幕,就不要外露了。”
只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大吹法螺。
剑士姓邓。
毋庸多言,必是邓太阿!
一如甲子之前的春秋江湖,提及剑神二字,必是李淳罡!
传言邓太阿连天上仙人都可斩落无数,硬生生一人一剑挡住了天门,桃花剑神的陆地神仙境界,比起三教圣人,显然要更有杀伤力,毕竟当年连那位藩王都承认世间杀力第一,邓太阿无疑。
年轻人的师父竟然目无余子,看轻天下豪杰,只瞧得起邓太阿?
“按照你们江湖人的规矩,这一场,是不是就算我陈朝夕胜了?”
不等宋二叔出声,这位籍籍无名的生气楼剑士就自顾自忧郁起来,“只是胜过了一条池塘里的小杂鱼,何喜之有?”
徐宝藻低声嘲讽道:“这家伙,脑子不太好。那位二管事,无论气度谈吐,还有之前的出手,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宋氏子弟。”
徐凤年促狭笑道:“你这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位姓陈的生气楼剑客,显然从不将一品境界之下的对手放在眼中。”
陈朝夕环顾四周,“我和小孟师弟这趟拜访你们东越剑池,只是想会一会那个名字古怪的丫头,说吧,她在哪儿?我与她见了面,如果当真花容月貌,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今儿跟她拜堂成亲,然后我带着媳妇打道回府,以后你们东越剑池有我陈朝夕靠山,也算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宋二叔猛然一抖袖子,微笑道:“辱我宋某人,我可以不计较。”
听闻此言,韦高巍这个年纪不大的老江湖会心一笑,既然撂下这种话,那就是划下道来不死不休了,应该马上就有个“但是”。
只听宋二叔朗声道:“但是辱我东越剑池……”
不由自主将自己视为剑池子弟的叶庚情不自禁道:“宋二叔,杀一杀这种井底之蛙的嚣张气焰!”
宋二叔对少年和煦一笑,然后怡然自得道:“我也可以不计较,以前有柴师伯,以后嘛,有一个板上钉钉要跻身指玄境的侄子,更有一位极有希望成为剑仙的侄女。我心宽着呢,不计较不计较。”
刘婉清等人目瞪口呆,其中叶妍嘴角翘起,那双秋眸水气愈浓,天地之间,她眼中只有这个上了年纪的叔叔辈男子。
对这位早慧内秀的世族女子而言,别说弟弟叶庚这种高门大阀的热血少年,就是王辅谧这种履历不薄且前程似锦的士族俊彦,也难以让她折服,叶妍觉得这些男人都像是一壶新酒,且壶口开封,就那么放在桌上,味道是浓烈也好绵软也好,总归是经不起反复推敲。
在生意楼应该地位不低的年轻剑客也被逗乐,气笑道:“你什么都不计较,那你倒是给小爷找个能计较的家伙来!”
“鬼鬼祟祟,滚出来!”
就在此时,被称为小孟师弟的剑道宗师孟青华,疾言厉色一番,同时毫无征兆地手心一抹剑鞘,“出龙!”
被老人随意横挂在腰后的那柄长剑,铿锵自行出鞘,如青龙出水,气势如虹,先是剑尖朝上,破空而去,划出一条半弧,坠向剑池石壁后方。
不显山不露水的孟青华这一手,赫然是以气驭剑离手杀敌的指玄神通。
飞剑!
一直是天下剑士梦寐以求的莫大神通,仅次于对御剑凌空千万里的渴望。
只是原本指玄境界的飞剑之术,多有捷径取巧,像吴家剑冢有密不外传的独门引气术,能够让初学剑术的稚童就可以驾驭短剑离手数尺,飞旋不停,如蝴蝶萦绕。
许多二品小宗师,其实就已经可以勉强驾驭长剑,世间寻常剑士,不乏有飞剑杀人的招式,大半都是吓唬人的绣花枕头,小半则是真正压箱底的杀手锏,在这其中,多半又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招鲜。
雕虫小技,几近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