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周遭寂静无声,远处镇子里的灯火不知不觉已经大多熄灭。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让梅菲斯下意识地束紧斗篷的领口。
“回去吧,”琼恩说,“很晚了。”
“嗯。”
他们正准备往回走,骤然间听得天空中雷鸣滚滚,震耳欲聋,抬头望去,只见无数颗赤色流星自极高天宇中接连不断地纷纷坠落如雨,划破夜穹,最后灿烂地燃烧殆尽。
这幕场景既壮观又炫丽,然而琼恩和梅菲斯彼此对视,不知何故心头都同时升起一阵奇怪的预感。
“走吧。”沉默了片刻,琼恩说。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前方已经能够隐约看见房子。“琼恩,”梅菲斯突然叫他的名字,“你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你问到了啊。”
“但你并不是一定要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吧,”少女说,“事实上,你完全可以只说一部分。”
琼恩笑了笑。
他之所以会选择这个时候,向梅菲斯坦白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而且是和盘托出,毫无隐瞒,一方面自然是机缘使然,顺势为之,但另一方面,却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这些事情继续隐瞒下去,意义其实已经不大。
梅菲斯聪明绝顶,见闻广博,又和琼恩朝夕相处,她这样的人物,如果说真没看出甚么端倪,猜出甚么门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诚然,琼恩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过她,但并不等于在平时的言谈举止中不会露甚么口风,双方关系太过密切,偶然说漏嘴是很寻常的事情;琼恩经历一些事情时,她并不在场,但并不等于不会从其他渠道获知。
例如在幽暗地域的灾厄之地中,琼恩遇见那名凤凰的事情,如果有人熟悉伊玛斯卡历史,很容易就能从中发现问题,当时和琼恩同行的人有凛丶莎珞克和芙莉娅。
别人就罢了,凛难道还会对梅菲斯保密么,肯定会当做趣闻讲给好友听吧。
梅菲斯是圣武士,不是历史学家,对伊玛斯卡的历史未必多么熟悉——然而别忘了,她身边就有两位伊玛斯卡历史方面的专家。
尤其是那个巫妖长老,明显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以他和梅菲斯的关系,难道又会替琼恩隐瞒么。
梅菲斯明明已经看出眉目,却一直不问不提,一方面是她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有等琼恩主动交代的意思。
而且说到底,这属于琼恩的私事,和梅菲斯原本并没有甚么关系。
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这种心照不宣的局面还是能够继续维持下去的,但凯瑟琳的出现,却让它变得不可能了。
正如梅菲斯自己所说,凯瑟琳的出现,让她清楚感受到了威胁,她不可能再保持沉默,继续消极等待。
而琼恩要解释清楚凯瑟琳的事情,就无可避免地要牵扯到自己,牵扯到地球,牵扯到伊玛斯卡,等等等等。
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和盘托出,彻底坦白,争取主动。
而且这样一来,自己算是卸下了心头一个沉重包袱,从此不必再小心翼翼,生怕说漏甚么,以后遇到事情,也不用一个人独自琢磨,而是有个人可以共同参详,讨论研究——梅菲斯的聪明才智,做参谋绰绰有馀。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明智之举吧。
当然,琼恩并没有对梅菲斯详细解释这些,他知道梅菲斯想听的答案也压根不是这些。
“我已经不想再向你有所隐瞒,”他简单地说,“我做不到。”
“那珊嘉姐姐呢?”梅菲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难道你就能对她隐瞒吗?”
“珊嘉……”琼恩叹了口气,“有些事情,珊嘉暂时不适合知道。”
少女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
回到住处,已经是十点多钟。
琼恩发现凛的房间已经熄灯,里面静悄悄的,小女巫和她的醉酒老师应该都睡下了;珊嘉的房间却还亮着灯,隐隐绰绰能看见她的秀丽身影映在窗帘上,正在专注地读书。
“珊嘉姐姐非常努力呢。”梅菲斯说。
“是啊。”
“比你努力多了。”
“……”
琼恩有些脸红,幸好梅菲斯轻轻敲打一句便点到为止。“今天晚上她施展出来的那道法术,就是星陨术吗?”
“我也不知道,”琼恩说,“效果是一模一样,但太弱了。”
“很弱吗?”梅菲斯说,“还好吧。”
“那是你没看见她上次施展出来的威力,”琼恩说,“一击就灭杀了海神。相比起来,这次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了,弱得不正常。”
“我倒觉得,你所说的上次才是不正常,”梅菲斯说,“安博里毕竟是位神明,而且是以生命力强韧而着称的神明,一击就将她彻底杀死,正常情况下,再强大的法术也做不到吧。”
“你这么说……也算有道理吧,”琼恩说,“不过还是觉得姐姐今晚这道法术的威力太弱了。”
“是吗?如果你和欣布陛下易地而处,你能接得下来吗?”
“自然,”琼恩说,“轻而易举。”
“那如果是以你在去下层界之前的水准呢?”梅菲斯接着问,“还能接下吗?”
琼恩在下层界中参加血战,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在后方,但也确实历经了无数次搏杀拼斗,实力提升非常明显,是故梅菲斯有此一问。
“应该也没问题吧,”琼恩沉吟着,语气不是那么确定了,“或许会受点轻伤。”
“那么,如果是你刚遇到我时的水准呢?”梅菲斯又问。
“那就比较危险了,”琼恩默自计算片刻,“胜负在五五之间吧。”
梅菲斯轻轻点了点头,“这么说,珊嘉姐姐真的很了不起呢。”她说。
“嗯?”琼恩不解,“何以见得?”
“当然啊,你遇到我的时候,已经是魔法学院毕业的正规巫师了吧,珊嘉姐姐才学了几天呢?”
梅菲斯说,“短短几天的成就,就足以和你五年的苦读相当——这难道还不够强吗?”
“……确实。”
被梅菲斯一提醒,琼恩才恍然发觉,珊嘉确实是已经有着惊人的进步,而自己居然给忽略掉了。
醒悟此点,他不由得既是高兴,又是忧虑,心情复杂,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甚么。
他一直希望珊嘉能够变得强大起来,两人能够更多地相互陪伴,不再分别;但心底隐藏的忧虑,却让他觉得:姐姐每变强一分,就离自己远了一步。
梅菲斯伸出手,轻轻握着他的掌心,“别想太多了,”她柔声说,“早点陪我休息吧。”
“嗯,”琼恩暂时抛开杂念,不去再想,“不过我胳膊不方便呢,”他半开玩笑地说,“所以今晚你要主动点了。”
“讨厌!”
少女咬着嘴唇,通红的俏脸上满是羞色,语气却是软绵绵的,隐然已经默许。
只要能让你开心,那么我就甚么都愿意做,她在心里轻声说,因为,我喜欢看见你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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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欢好之后,少女偎在男友怀中沉沉睡去,极度的疲倦让她很快便进入梦乡。
琼恩一时间却无甚睡意,或许因为完全由女方主动的缘故,在少女火热体腔中的几次发泄,不仅没有消耗多少精力,反而让他的神智变得更加清醒。
眼看也睡不着,他索性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默默地想着心事。
最近这段日子,从表面上看,琼恩过得颇为愉快,颇为惬意,放下令人烦心的工作,离开阴森压抑的阴魂城,出门旅游度假,身旁还有多名美人相伴,虽然免不了经常打打杀杀,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悠闲的。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有一种惶恐不安感,总觉得不踏实;总有那种山雨欲来丶黑云压城的危机感,像阴影一样时刻笼罩在心头。
彷佛眼前这美好的一切,随时都会像梦幻般惊醒,像泡沫般碎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潜意识里,似乎总有个声音在问:这种悠闲自在的美好时光,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么,还能再享受多久呢?
琼恩不知道。
自己的存在,早已被证明是一枚精心准备的棋子,然而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棋局,至今尚未窥得全貌——不,准确地说,是连一个边角都还没看透吧。
阴魂城的培养和安排丶夜女士的诱惑和笼络丶远古帝国的灵魂印记丶姐姐珊嘉的神秘身世丶突然出现的黑衣少女……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如坠迷雾,看不清,辨不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如何才能走出迷雾,摆脱棋局。
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哪里才是前方的方向。
茫然。
琼恩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脱身事外。
棋手们布下棋子,不会就此放任自流,不理不睬,此刻的祥和平静,只是暴风雨前夕的短暂安宁罢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块脆弱的荒原上,不知何时就会有汹涌的熔岩自地底喷发,有猛烈的飓风自脚下卷起,将他抛上半空,九霄云外,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这一天甚么时候会到来,或许还很久,或许就是明日,自己对此一切未知,只能在恐惧中默默等待。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命运啊!
琼恩讨厌身为棋子,讨厌受人摆布的挫折感,讨厌这种涌自心底的深深无力,然而却无法摆脱。
他希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掌握自己命运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力量。
他也确实成为了优秀的巫师,拥有了在这个世界上相对可观的力量,甚至一度自觉良好,然而到了真正的强者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甚么都不算。
今晚的那场战斗,就是最好的证明。
或许,自己这样耿耿于怀,这样记恨欣布和奥嘉莱斯的真正原因,并非受伤,也并非丢面子,而是因为羞恼吧。
羞愧于自己的无能,恼怒于自己的差劲,奥嘉莱斯说得对:身为一个男人,遇到危险的时候,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没有能力保护,那还有活在世界上的资格么。
可是,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力量这种东西,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当然也不会真的通过向流星许愿就能实现。
正常情况下,只能按部就班,刻苦锻炼,一点点地逐渐积累——这是正道,然而正道总是意味着漫长的时间,琼恩却恰恰没有时间。
事实上,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踏入高阶巫师行列,有今天的造诣,已经是大开特开作弊器了。
除此之外,要想获得力量,而且是快速获得力量,或者是与邪魔达成契约,出卖灵魂;或者便是借助外物,例如甚么宝物神器之类。
七秘器?
自从得知自己的伊玛斯卡皇室血脉时起,琼恩便开始留心那传说中的七秘器,期望能够得知它们的下落,最好能弄一两件到手,他去烛堡查阅资料,向奥沃请教,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根据恶魔欧凯的说法,似乎只要有七秘器之一在手,就可以横行天下,如果七秘器齐集,便连漫天神明也可以不放在眼里。
琼恩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话,但七秘器确实是“至高”级的神器,这是所有资料都公认的。
至高级神器,到底是个甚么概念?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即可知。
奥沃号称宝物收藏家,宝库里的神器大大小小约有数十件,但却没有一件够得上“至高”级(除了那几张耐瑟卷轴的残页,算是至高神器的“碎片”)。
“耐瑟卷轴”是至高神器,奠定了耐瑟瑞尔帝国的魔法学基础,开创了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巫师时代。
思思手中的“寒冰之戒”是至高神器,据说能够让整个世界陷入冰封,还能让人永生不朽,青春永驻。
阿曼纳塔三圣器是至高神器,其中之一的“炽阳之杯”,一击就将阴魂王子布雷纳斯的半个身躯化作飞灰——而且奥沃说得很清楚,那炽阳之杯还是个残缺品,少了一个部件,否则王子殿下只怕当场就挂了。
如果自己也能持有这样强大的神器,在面对诡谲莫测的未来时,无疑会增大很多把握吧。
神器这种东西,大致上也可以分正邪两种,前者往往偏于防御丶祝福,针对性强,杀伤力不足,门槛高,限制条件多,但无副作用;后者往往威力巨大,破坏性极强,而且门槛极低,人人可用,但使用风险极高。
前者的典型例子,例如梅菲斯手中的辉阳护符,杀伤力只针对亡灵,而且必须是远古太阳神阿曼纳塔(或者继承了阿曼纳塔神职的提尔丶兰森德尔)的高阶神职人员才能使用,在其他人手里就是个摆设;后者的典型例子,例如传说中的碎魔晶,对使用者几乎没有“资质”上的要求,连个不成器的巫师学徒拿到了,都能够在北地兴风作浪,呼风唤雨——但历史上获得这种神器的人,十有八九都挂了,少数是被正义英雄干掉,大多数则是被神器反噬,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总结起来就是,门槛越高,安全性越高,风险越小;门槛越低,安全性越差,反噬越强,这也是符合平衡之道的。
如果是碎魔晶丶魔戒那种神器,强则强矣,门槛又低,持有者却是十个就有十一个没好下场,这种东西琼恩是从来是敬谢不敏,避而远之。
他是想变强,不是想自杀,生命如此美好,他还没活腻呢。
但门槛高的神器,大多又是专为那些有崇高理念坚定信仰光明人格的人设计,琼恩怎么看自己都不适合……
唯一适合的,就是七秘器了。
七秘器是伊玛斯卡帝国的传国至宝,血脉限定,唯有皇室才能使用,门槛不可谓不高,安全性毋庸置疑,契合性也毋庸置疑。
套用游戏说法,就是量身打造的专属装备,而且还是灵魂绑定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最完美的选择了吧。
直到今天下午之前,琼恩都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憧憬和希望的——然而和凯瑟琳的会面,却生生在他头顶浇下一盆冷水。
当凯瑟琳向他借走那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金色游龙时,琼恩顺口问了句它是甚么,得到的回答是“第七器”。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会把这个词和“第七秘器”联系起来吧。
也即是说,七秘器之一,其实早就已经在自己手中,然而自己压根没有察觉,更别说使用了。
这给琼恩造成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大,打个不甚确切的比方,就像你很穷,一直期望着能买彩票中五百万,但一直未能如愿,你家里有个瓶子,一直当做杂物扔在角落里,甚至自己都忘了,突然某一日被人花十块钱买走——而买家此时告诉你,这个瓶子是古董,价值千万。
这种失落感,当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当然,凯瑟琳是说“暂借”,不是取走。
但更严重的问题是:如果自己早就拥有第七秘器,却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那就算有一天,自己真的得到了其他秘器,难道就一定能顺利使用吗?
七秘器必须伊玛斯卡皇室才能使用,但并不等于说,只要是伊玛斯卡皇室,就一定能够使用七秘器吧。
这其中,是否还有别的限定条件呢?
头疼。
思绪纷乱中,琼恩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