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卷 卷序

　　东方的天边微微泛白，朝阳挣脱了黑暗深渊的束缚，缓缓自山脉的另一侧升起，明亮，但不炽烈。混杂着湿润水汽的风从远处吹来，摇摆着树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音，高低参差，宛如吟唱。

　　一只胖乎乎的松鼠探头探脑地从树洞里钻出来，嘴里叼着一只榛子，左右张望片刻，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树梢间奔跑丶蹦跳，去找它的朋友玩。一不留神，脚下的树枝忽然断裂，松鼠“吱”地一声惊叫，从高处摔了下来。

　　然后它被一只手接住了。

　　惊魂未定的松鼠一把抱住榛子，抬起头，然后它又吓了一跳。五张面孔正从上方俯视着它，围成一个圆圈，挤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天空。几秒钟后，它终于从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脸庞，细长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在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红点，像是斑，又像是胎记。

　　“早上好，玫莉，”松鼠说，把榛子紧紧抱在怀里，“你吃早餐了吗？”

　　“它会说话！”

　　一片惊叹声响起，显然所有人都对这只松鼠口吐人言感到惊异，除了一个以外。“早上好，布兰多，”玫莉说，“你又变胖了一圈，或许你该考虑考虑节食。再这样下去，很快森林里就没有你能站得住的树枝了。”

　　“我没有变胖，”松鼠抗议，“我只是……只是毛发有点蓬松，你知道，最近天气太干燥了。”

　　“或许吧，虽然我记得前天才刚刚下过雨，”玫莉说，“介绍一下，唐文丶菲瑞丶雷琳斯丶蒲瑞木，他们是我的学生，上个月刚刚入学，我带他们来看看『边野』。孩子们，这是布兰多。”

　　“玫莉，它会说话耶！”一个绿色头发的男孩说，松鼠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雷琳斯。

　　“所有松鼠都会说话，只是你们听不懂罢了；而我能说让你们听懂的话，仅此而已，”布兰多不屑地晃了晃大尾巴，“玫莉，看来你的学生们不是很聪明，他们有些……少见多怪。”

　　“布兰多是灵睿松鼠，”玫莉笑着解释，“灵睿松鼠会说所有森林里的语言。”

　　“它看起来和其他松鼠没甚么两样，除了更胖一些。”

　　“蓬松！我说了是蓬松！”布兰多生气了，在玫莉的手掌上蹦了两下，大声嚷嚷。

　　“它真可爱。”雷琳斯说，伸手想去抚摸松鼠，却被玫莉拦住了。

　　“孩子不能碰触灵睿松鼠的毛发，会做噩梦。”玫莉说着，将布兰多托到面前，“噗”地吹了口气，松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轻了许多，全身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毛球，晃悠悠地往上飘起，回到了树梢上，然后噗地一声，恢复了原状。

　　“再见了，玫莉，祝你们玩得愉快，”松鼠说，跳到远处的一根树枝上，“顺便说句，最近风里总有种奇怪的味道，好像有甚么大事情即将发生。”

　　玫莉挥了挥手，看着它很快地消失在树叶之中。

　　“它最后说的话是甚么意思？”一个孩子问，“是预言吗？”

　　“别在意，灵睿松鼠能从风中嗅到『未来』的征兆，准确率很高，但十有八九与我们毫无关系。上次它也告诉我说，有重大变故即将发生，结果——你们猜猜是甚么？”

　　“是甚么？”

　　“它失恋了。”

　　“……”

　　“『边野』里住着很多有意思的居民，你们以后会慢慢认识，它们大部分都很友善，就像布兰多，不过也有一些脾气不是很好，你们要多加注意，”玫莉说，“你们既然进入学校，边野就不再是禁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乱闯乱跑，在我带领你们熟悉这里之前，不许单独进入，明白了吗？”

　　“明白。”

　　“好了，孩子们，跟我来，接下来我们先去上入学的第一堂课，然后去拜访提姆，他最近很高兴，因为妻子前几天为他又生了个小女儿。刚出生的熊宝宝喜欢睡觉，你们可以抚摸她，但不能太大声说话，会吵她休息。”

　　“噢！”孩子们欢呼起来。

　　“不过一定要记住，待会不要乱跑，他的地下洞窟非常大，里面就像一座超级大迷宫，如果你走错了路，可能就永远也绕不出来了。”

　　“知道啦！”

　　他们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走出了树林，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在草地上，矗立着一根暗灰色的圆柱，它大约有两个人那么高，双臂合拢堪堪能抱住，走近一些，能看见表面有无数深深浅浅的划痕，横七竖八，似乎还有图案，但在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之下，已经斑驳不清了。

　　玫莉低下头，双手在胸前交错，沉默地朝着柱子行礼，四个孩子跟着照做。

　　“这就是荒野之柱吗？”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问。

　　“非常正确，唐文，这是荒野之柱，我们的守护七柱之一，”玫莉说，“那么，有谁知道甚么是『七柱』吗？”

　　“我知道，”唐文抢着回答，“七柱是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圣物，它们保护着我们所居住的『灵壤』，不受外界侵袭。”

　　“我听说七柱是柯瑞隆大神所赐，上面的每一道划痕代表着柯瑞隆斩杀的一个兽人邪神。”另一个孩子说。

　　“怎么可能？”唐文嗤笑，“这是谣传啦，我哥哥数过，七柱上一共有五千五百多道划痕，兽人邪神有那么多吗？”

　　“据说兽人一生就是一窝，和兔子一样。”

　　“那是兽人，不是兽人邪神啦，神怎么可能那么多。”

　　“和兽人没关系，”雷琳斯加入讨论，“我听母亲说，七柱是莎罕妮陛下在打败阿萝诗之后，以世界第一个黑夜的月光丶大地第一条河流的河水，太阳喷出的第一朵火焰，三者融合塑成，将堕落者封印在地底深处，庇佑月精灵永远远离黑暗与噩梦。”

　　“喂，雷琳斯，你是说七柱只庇佑你们月精灵，不保护我们木精灵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

　　“安静！”玫莉阻止了孩子们的争执，“大家说得都很好，但都不是很准确。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七柱的由来。”

　　她绕着柱子缓缓转圈，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跟在身后，“在很久很久以前，柯瑞隆创造了精灵，在诸神的指引之下，我们打败了邪魔丶巨龙和兽人，以及那些逃入地底的堕落者，建立起伟大的精灵帝国。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精灵帝国分裂成六块，分别由一位精灵王执掌，其中的东方之国，莫岚，就是这座迷失森林。”

　　“和平持续得太久，让我们忽略了新的威胁正在身边悄然崛起，当恍然醒悟时，一切为时已晚。最后，六位精灵王在至高森林达成决议，摒弃成见，消弥分歧，重新融合为一。随后，王庭颁发了『大撤退』的命令，离开大陆，迁往永聚岛。”

　　“撤退，并非是逃亡，王庭决定留下哨所，由勇敢的自愿者驻守其中，监视着黑暗，迎接有朝一日的『大回归』。我们的祖先因此创造了七根蕴含无比魔力的支柱，用以支撑哨所，阻挡邪恶，这就是『七柱』的由来。”

　　“感谢七柱，让我们能够远离黑暗凡间的侵扰，它守护着我们，直到诸神重新降临凡间。”

　　“七柱也囚禁着我们，直到世界末日。”一个细小的声音说。

　　玫莉恼怒地停住脚步，转过脸，目光从四个孩子的脸上扫过，后者全都低下头。“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

　　没有人回答。

　　“七柱是我们的祖先所遗，让灵壤与黑暗凡间隔绝，保护我们不受邪恶的侵袭与伤害。它不是束缚，而是庇佑，没有七柱，就没有灵壤，没有我们。你们要永远铭记这一点，”玫莉稍稍放缓了口气，“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这种荒谬的说法。”

　　“但我们确实没办法走出灵壤，”一个孩子鼓起勇气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外面是黑暗的凡间，充满了杀戮丶破坏丶烈火和浓烟，相信我，菲瑞，你不会喜欢的。”

　　“但你也没出去过，不是吗，玫莉？”雷琳斯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常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要亲眼看见才能知道，就像你看不见空气，但它无处不在，”玫莉细长的眉毛拧起来，显示出她的心情已经很不悦，“凡间有人类，它们就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人类？”

　　“听说是一种很坏的生物，”唐文说，“我在哥哥的书上看过画像，长得和我们……有点像。”

　　“人类是深渊邪魔模仿我们而创造出来的拙劣赝品，”玫莉说，“他们大丶粗糙丶耳朵不尖丶眼神不好，皮肤暗淡，寿命短暂，有种种邪恶秉性。”

　　“甚么邪恶秉性？”孩子好奇地问。

　　“人类贪婪丶欺诈，热衷自相残杀，每天都在欺骗与背叛中度过，即便是父母也不会真诚地喜欢自己的子女，即便是恋人也不会坦诚相对。他们终日奔波，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他们缺乏灵性，无法与万物沟通，他们从石头里提炼出金属，用烈焰和巫术锻造成丑陋的机械，整片整片地砍伐森林，将美好的自然变成荒芜之的。”

　　“哇哦！”孩子们一起发出惊恐的声音，“人类居然砍伐森林？”

　　“一点没错，人类的最邪恶之处就在于此，他们无法与其他生命共存。你们看，在这片森林里，有草，有花，有树，有瓢虫，有螳螂，有松鼠，有野兔，有狐狸和狼，有蛇和熊，还有我们精灵，瓢虫会吃草，蛇会吃松鼠，狼会吃野兔，我们有时候也会吃动物，但森林是我们共同的家，千万年来，永远如此。人类却会将森林毁掉，让所有的生命流离失所，让自然的绿色被黑乎乎的岩石丶冷冰冰的金属和终日燃烧不熄的烈火所替代，彻底毁灭这个世界。所以，孩子们，一定要谨记，人类是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比邪魔更狡诈，比兽人更凶残，就算是那些黑皮肤的堕落者，比起他们也要稍逊一筹。”

　　“真可怕！”

　　“不用担心，”玫莉赶快安慰，“就像我前面说的，七柱保护着我们。任何人类都不可能进入灵壤，他们连靠近这里都不可能。如果他们走过来，那么路上的荆棘会刺破他们的脚；如果他们飞过来，那么天空中的鸟会啄破他们的脑袋；就算他们侥幸来到附近，也会甚么都看不见。总而言之，这里绝对安全。好了，孩子们，今天的历史课上完了，我们去拜访提姆吧，记得我的话，别大声说话，别乱跑，记住了吗？”

　　“记住了！”孩子们齐声回答。

　　他们离开了荒野之柱，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走，刚刚走出不到两分钟，忽然脚下的大地猛然震颤了一下。玫莉吓了一跳，赶紧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然而过了半响，却也没有发现甚么异样。

　　正当她怀疑是否错觉，高空中传来一声鸣叫，青蓝色的鹰飞掠过来，在即将落地时扭曲涨大，变成一位灰色长发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柄长长的丶缠绕着青色蔓藤的木杖。“你们没遇到甚么危险吧？”她问。

　　“没有，就是刚刚地面震动了一下，”玫莉说，“出甚么事了吗，伊芙？”

　　“不太清楚，听说是有堕落者入侵。”

　　“堕落者？”玫莉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已经被诸神封印在地底深处了吗？”

　　“谁知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校长怕你们出事，让我来接应。总之现在外面不安全，先把孩子们带回学校再说，”灰发女子伊芙挥了挥手中的木杖，将四个孩子变成了四只斑鸠，放进自己的口袋，旋风随即从足底升起，将她和玫莉都包裹起来，“走吧。”

　　片刻之后，玫莉回到了学校，所有学生都被集中起来，战争古树已经从沉睡中唤醒，教授们全副武装，一个个神情紧张，惶恐不安中又有一些好奇。毕竟，即便是最年长者，也没有谁真的见过堕落者，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敌人。

　　警戒一直持续了一整天，然后被解除了，最新的消息传来，玫莉得知了大致情形：一群堕落者突然出现，数量大约有四十馀名，首领是一位女性，他们很快被发现，然后被轻易地制服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小时，冲突并不激烈，没有造成任何死亡，只有几个轻伤。俘虏们现在正囚禁在监狱里，等待着长老们商议如何处置。

　　“真奇怪。”伊芙走进玫莉的办公室。

　　“怎么了？”

　　“这些堕落者似乎并不是针对我们而来，”伊芙说，她的消息比玫莉灵通得多，“我听克里斯说，他们并没有主动发起攻击，甚至都没有坚决抵抗，而且还携带了很多旅行用品，更像是一群旅行者。”

　　“不可思议，”玫莉说，“确定没弄错吗？真的是堕落者？”

　　“这个应该不会错，矮个子，黑皮肤，从地底钻出来，和记载中一模一样，”伊芙说，“还有件更奇怪的事情：他们并不全是堕落者，其中有两个明显不是。”

　　“嗯？”

　　“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人类』，”伊芙说，“一对双胞胎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