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离开医院后就一直发生怪事。先是一些邻居丢失的东西在我的阳台上出现,再是邻居们看到我深夜在走道里“形迹可疑”,更奇怪的是等我不得不搬离那座公寓,“我”的小说版税支票离奇的自己改寄去了新的公寓。我这才开始重视我病历上那些难懂的心理学单词,我开始服用处方药,但这些药物只是让我变得迟钝,终日昏昏沉沉,古怪的事情仍在发生。我自暴自弃停了药,停药地第一个晚上我就失去了睡眠。我平躺在床上,听着时钟嘀嗒嘀嗒的响声,没有一点困意。窗外偶尔路过一个打着手电的人,光线透过窗帘投射在我右手边的墙上,我注意到上面有一块人形的阴影,和我在镜子里看见的形状差不多。一个“我”正坐在我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我。
随着光线远去人形也不见了,我起身打开台灯,什么也没有。房间里只有我的床、床头柜、一把椅子和写字台。我的影子打在左边的墙上,一动不动。
那之后我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我时常能看到多余的影子跟在我身后,在充满水雾的镜子里瞥见人形的色块。当我回头或擦去水雾,又什么也没有。我又开始服药,没什么用,我变得有时失眠,有时睡一整天,并且看到更多人形的东西。我把那破药投进了马桶,买了便宜的威士忌喝,每天都醉得像个俄国狗熊才能入睡。终于有一天我的病情又恶化了,我把空酒瓶放在床底后躺上床,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脑袋边上传来一声叹气。
那是和我录音机里充满杂音的录音非常像的,我的声音。
“他”终于不满足于逼疯我要和我干一架了。
我翻出酒瓶朝着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酒瓶干脆的在墙上炸裂,我什么也没砸到。那当然了,“我”正躺在这里,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懒得和“他”纠缠,关上灯想要睡觉。灯灭后“他”却变得更活跃了。我听见他走向写字台,掏出笔窸窸窣窣写了起来。又是那些该死的小说!我摸着黑过去把笔记本扔到客厅,“他”颇为遗憾的把笔放回架子,坐在椅子上看我发飙。我要求“他”不要再写那些奇怪的小说,但他轻描淡写的用“写作是我的生命”拒绝了。
“那就写上你自己的名字,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把它寄到别处去。我是个侦探,不是作家。”
“可我就是你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上扬,好像在说什么好笑的事。
这场谈判无果而终,我和他都绝不让步,争论到了半夜,后一个月的支票依旧寄到了我手里。比起我蹩脚的侦探工作的酬劳,他的支票值钱得多。我本想把那该死的支票撕掉,一会没看到它就变成了房租的收据,他哼着歌用那收据在我耳边扇风,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我想再换座公寓,打包好行李后我的病历却被人恶意泄露,没人想把房子租给一个精神病人做办公室。我只好回去,一边和房东交涉一边看着他嚣张地在新买的沙发上吃葡萄。
看在钱的份上房东没有把我赶出去,但我确确实实的失去了我清净的住所。我再也没有筹码和我的心魔对抗了,只能任他在我的屋子里自由活动。
他买了唱片机,买了钢琴,甚至还养了只鸟。我的办公室瞬间被他的私人物品挤满。来了客人,还会恭维几句装修的品味不错,鸟儿养得真好。有时我也会发现一些给我的礼物,像是风格不搭的提灯,新款的剃须刀(我没见他长过胡子),内行人士做的黄页,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什么是“给我的”什么是“他的”。我有些搞不懂他的想法,他像个占便宜的室友,像个强势的监护人,又像个包养情妇的财主。无论他的本意是什么我确确实实受到了照顾,这让我很不自在。我决定再和他谈一次。
他像是读透了我的想法,第二天下午我注意到桌子上多出一份茶具,今天他要和我共享下午茶。作为前段时间的回礼我多叫了份糕点,用了待客的茶叶。如我猜测的一样他对茶和糕点并没有兴趣,一手撑着头一手用小餐叉把柔软的蛋糕剁成碎片,仿佛在模拟他并不真正存在的咀嚼功能。他还不算是怪力乱神,他只是我的一部分。我正坐在桌子这头,所以他不能在桌子那头咀嚼,那些蛋糕应该是被我的幻觉加工过,我现在可能一边喝着茶一边疯狂剁着桌子那头的蛋糕……他似乎听到了我的想法,锤着桌子大笑起来。
我有点窘迫,但只能忍到他笑完。
那之后的一下午我都在试图向他提问,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就基本忘记了我们问答的内容。我只记得某一刻他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话,那张光滑无胡须带着傲慢的脸像是二十岁的我在质问现在的我。
他说:“奥尔菲斯,你是叫奥尔菲斯对吧?请你记住,我不是你的敌人,从来不是。”
他还说:“我说过我是一名小说家。小说家不会阻止一些可供写作的素材发生……无论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你……到底是什么?”
我洗盘子时那盘碎蛋糕屑已经被倒进了垃圾桶里。
那之后他消停了许多。白天基本不见他的踪影,夜里总是趴在写字台上写小说,对我的搭话有些爱理不理。古怪的事情仍有发生,邻居们都已经习惯了我偶尔的怪异行为。我想我可能不会康复了,我的身体糟透了。但假如有天我收到一笔侦探小说的版税,那应该不算是坏事。一位朋友,住在我的身体里,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