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绛澎潮 The Crimson Tide
序
那恢宏的建筑将会倒塌,水泉也将就此干涸,神的一切都不会留存于世,没有遮蔽,没有覆盖,在他的手中,预言的月桂花将不再绽放。
正文
壹
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狼狈的姿势摔倒在地上,从朦胧不清的黑白视野当中望向前方,这块由冰冷装甲钢铸就的狭小空间颠倒过来,斑驳的沾满灰尘的地面上是零落的玻璃碎屑、燃尽的灰烬和各种杂物的零件。
我的眼前是一条不太工整的焊缝,有着一股拙劣的赶工色彩。我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上方不再移动,那儿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亮,边缘毫无章法地凌乱,像是从毛玻璃后映过来的。
耳边只有铺天盖地的响声,先是如烤箱计时结束时的蜂鸣器在叫唤,霎时间演变成无数只尖利猫爪在玻璃上抓挠。请原谅我也许譬喻不准,但也只有这些词语足以反映那种声音了——恐怕那是我所经历过最沉重的震撼:不是触中鱼雷的沉闷,不是高爆弹爆炸的尖啸,也不是弹药殉爆的嘶哑,那是前所未有的响遏行云、穿云裂石般高亢悲凉。
我也许一直注视着那片银光,那个颜色有点像西方人所说天堂的洁白,漫天遍野,格外绚烂。然而那片白色渐渐暗淡下去了,变成局促在矩形中的暗灰色。与光芒同时进来的夹杂冰渣子的寒风,我看见面前撒盐似的掉落晶莹的颗粒,比之前的玻璃碎渣还要剔亮,很快覆盖住了地面。原以为我会伸出手去触摸这些闪着光的不速之客,却不想它们自己冲过来,像刀子一样砸在裸露的肌肤上。
我的意识随着翻滚着涌入的冷风渐渐恢复,冰冷四肢的痛楚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我试着翻过身去,以躲避凛冽的寒风。头重脚轻的重力感却告诉我事实上正倒挂着,腿搭在操控台上,而躯干悬空,全部压力集中在脖子和头颅上。
我担心拧断了脖子,只试着把手臂放了下来。起初像滔天洪水般排山倒海的冷风消减了些,虽然指挥室里的温暖已经荡然无存。左胳膊使不上劲,像块烂泥使不上劲。我估摸着闭合性骨折截肢倒不必,起码好几个月的休养是肯定的。手脚上火辣辣的擦伤已经被低温引起的麻木取代,不久就会完全冻僵。我赶紧把右手从一个不太好使劲的角度扯出来,垂下去,然后撑起下半身翻过去。
我现在坐在冰冷的操纵台之下了,脑袋也从倒立的肿胀中恢复了神智。呼吸很费力,冰渣子不请自来滚进鼻腔,而张大嘴呼吸无疑是在吞服不兑水的劣质九十二度伏特加。一个蹒跚的脚步声响起,走得很慢,还碰到了一堆杂物,发出刺耳的噪声。过了一会儿,当我从司令塔里的一片狼藉中颤巍巍站起,看见一个矮胖军官费力地把透明的防风塑料布钉上破碎的正不断涌入冰渣的舷窗。最后一块漏洞也被堵上,司令塔里顿时变得死一般安静,冰渣子击打在塑料布上,徒劳地增添一两抹花纹。回头注视司令塔内部的狼藉模样,仪器四处散落,铸铁墙壁和地面上残留着斑斑血迹。有几个倒霉蛋在船体遭受冲击时没抓稳,掀飞、狠狠地撞上墙,现在只剩半口出气。其他受伤较轻的都爬了起来,低声喘息呻吟着在杂乱的司令塔中蹒跚前行。
我庆幸自己反应足够快,只伤到了左臂。然而心情立马就降到了冰点——我向司令塔舷窗外望去时,天与地之间赫然矗立着一尊狰狞的蘑菇云,它依然在升高展开着,那几乎不像是这个星球上存在的东西,它长着东煌志怪小说式的憎恶面目,无数个妖魔是环绕旋转在纵贯天地的恐怖立柱旁的片云。它猖狂地朗声大笑,我不知道云端是否有一位新来的神灵,他也许不动声色地观赏这场震撼人心的毁灭表演,而这场表演尚未落幕,已经足以令之前所有在天庭中寻欢作乐已久的神仙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了。
被风暴和巨浪席卷的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永久冰面覆盖下的海面刚刚见到天空,就再次被沸腾狂怒的波涛掩埋。如同经历盘古开天地后从混沌挣脱的极地洋上,几十艘和我们一样劫后余生的渺小战舰星罗棋布。排烟管被海水倒灌,她们的锅炉几乎都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桅杆被连根拔起,电子设备全部停机,无线电通讯完全中断。恐怕......一阵眩晕袭来,我靠在操纵台上才没有跌倒。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牢牢抓住我的右肩,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手臂弄脱臼。我从浩劫景象中扭头回来,在极地洋惨淡日光下勉强看清矮胖男人的面孔。他也是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脸上布满烟尘,而被玻璃划伤处的鲜血和着污泥一起流下,在下颌处凝固成污黑的一团。
除了浪花的拍打和机械的轰鸣,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浩劫后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凑到舷窗边上,凝望那朵超现实主义的云柱。“一切都结束了。”
“津筏号攻击核潜艇,孤注一掷地在一万米的距离向包围我们的塞壬舰队发射核鱼雷——那原本是要用来荡平极地洋上的塞壬锚地的。”身后那人沉重地重复这刚刚到手的通讯,那应该是用探照灯闪烁传递来的,而那个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口的人声音愈发细微下去。
“勤务兵!”他嘶哑地吼道,“把航海日志和笔取来!”
司令塔里依旧寒冷,但没人在意。我披上呢绒毛毯,回到观察员的座位上,把积起的冰屑扫开,蜷缩在椅子里。医疗兵匆匆爬上司令塔,为伤员做了简单处理,而经过鉴别的重伤员则被抬下。他们给我递了一瓶温水,顺便用夹板固定住骨折的左臂。
“东煌人,看着吧。我要把这次事迹记录下来,就在航海日志上,由你起头。”他递给我一支朴实无华的钢笔,我颤抖着接下,左手没法使劲,我只好单手写字。在船身的颠簸当中我斟酌着字句,掏空历年来的辞藻积淀,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开头的句子。
他倚靠在墙壁上,静静地等候着我动笔的那一刻到来。我的思绪随着船身的摇摆拉回了我水乡泽国的故乡,到沿海的庞大都会,再漂洋过海直到繁华的彼岸,还有我走过的戏剧般的人生。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声声难忘又模糊的呼唤,幻化在这冰冷狭窄的一隅。
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我从遐想当中惊醒,接着许许多多的汽笛开始轰鸣,既高亢,又凄凉,既洪亮,又微弱,交织出极地洋苍白晚霞中的悼歌。舰队司令已经下令返航,在我们的船掉头回港前的最后一刻,我最后望见极地洋的绯红。
绛色的破碎波浪点缀着白沫,朱红的光滑冰面上倒映出深红氤氲中的夕阳。它仍然照耀着紫色的庞然大物——挥之不去,只是逐渐扭曲、扭曲,散开,逐渐和熹微霞光,和死寂的云彩融为一体,慢慢地隐蔽到漫天飞雪当中,成为逝去的津筏号和牺牲的所有同袍的纪念碑。
我似乎噙着泪,记不清当时的模样,斜靠在椅背上,我抖着手拧开笔盖。下笔时我几乎把粗劣的笔尖摁断。
“我们期望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来拯救我们,我们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谕,我们将所有时间徒劳浪费在无用的空洞言辞上。”
“但玉龙从沉睡的紫檀木棺中苏醒,走出它神秘的国度,打开它砖石垒就的琉璃城门,到那苍翠的松柏林下,用前所未有的步伐追赶晨曦,把热血倾注于万里海疆,以千百年铸就的梦境洗雪耻辱。”
“终于,在期冀中看见了那片绀碧色的海洋,沉浮在赤绛波涛间凄婉悲壮的史诗,直面澎湃浪潮慷慨激昂的赞歌,是以名为,赤绛澎潮。”
贰
一缕热气从小巧玲珑的青瓷茶杯中盘旋升起,渐渐融入四角茶几上方的空气当中。嫩绿的茶叶竖立在映出饮者轮廓的碧波上徐徐旋转,好似阴越山水甲天下当中的扁舟。
小心地轻抿一口,温度恰到好处地和初秋夜晚相匹。稀释的清香浸润干燥的喉舌,似曾相识的味道将我疲倦的思绪拉回遥远的家乡,那片位于东煌僻远角落的、终年烟雾缭绕的不知名小城,好像好茶总得悄然生长在谷间薄雾当中的半山茶林,在这般朦胧的陡峭山坡上出产似的。
“终于有时间休息了,是吧首长。”端坐在茶几对面带着深绿色船形帽的女子也在同一时刻,双手捧起茶杯。用嘴唇试探下水温,却发现温度对她而言似乎高了一些,只好再放回精致的茶托上,顺便用丝质手帕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沾上的茶水拭去。
“在东煌水师里就不要叫‘首长’了,”我略微挺直脊柱,感到一阵持久的酸胀,“叫......什么同志都行......反正我也只有你一艘人形舰船。”
“化龙”是从北方联合引进东煌的第一批远洋潜艇之一,带着浓厚的异国色彩。即便从头到脚一切材料和组装工序都是在东煌完成的,单是因为心智魔方里的北联数据,就使得我面前这个家伙充满了与周围环境迥乎不同的违和感。
当初东煌引进“人形舰船”时,水师上层一直对这些外表充斥西方腐朽气息的姑娘们抱有鄙夷的态度,一度想把她们的外表换成阳刚的“东煌男儿”形象。然而經過北聯專家“友情提醒”,才發現心智魔方已經固定了這些姑娘的外貌。
人形艦船,這玩意壹直被各國列為頭等機密,據說也只能由姑娘轉化而來,然後呢......然後“如果這位姑娘和她的指揮官有精神層面的聯結,戰鬥力就會大大提升”。我在去北聯之前和壹眾剛從水師太學畢業的指揮官壹樣,對於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消息置若罔聞,想著就算領導了壹個所謂“人形艦船”,也不會付出太多心血。不巧,在我們的嗤之以鼻之後,北聯的諸多見聞算是讓我勉強接受了這壹現實。
“那可不行,”化龙不屑地合上双眼,轻轻摇头,“上下级之间基本的区别是要有的。”
“嘛,官兵平等,官兵平等。”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先不聊这个,你还是说说你去白鹰交流学习期间的见闻吧。”
仔细打量着久别重逢的化龙,老实说,她放在我的家乡,绝对是穷苦出身的我望尘莫及的。但是正因为有“上下级”这层隔阂存在,又是在纪律严明的东火皇水师——这儿不比白鹰或皇家海军,我和化龙相处总有些不自在。
我瞥见化龙嘴角犹豫了几分,才勉强翘起一边来,很明显觉察到是假笑:“可以说是非常寻常了,都是日常的训练和演习,其他的交流活动我一概没有参加。您要是想知道他们腐朽生活的细节,还请多问‘后卫’和‘劳动’两位。不过......长官您也是去过白鹰的吧?”
问题又被巧妙地抛回来,我只好借着喝茶的空隙组织语言,顺便掩饰刚刚的仓皇。当年我幸运地被一位发达的远方亲戚从家乡接走,靠着在新式学堂中所学到的半吊子社学功夫碰巧考中了公派白鹰留学的名额,在国内兵荒马乱的时节去白鹰念了三年管理学,然后重樱和东火皇之间的战争不幸地爆发了......
“喂,长官?你在听我说话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忘却在回忆当中,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对着空荡荡的茶杯喝了半天空气了。我手足无措地放下茶杯,又拿起手帕擦擦嘴角。我刚想伸手去拿茶壶,发现茶壶已经握在化龙手里了。她从蒲垫上稍稍起身,熟练地为我斟上半杯温水,同时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把茶杯放回我面前的茶托上。
我在怦怦直跳的心脏外安抚了一会,稍稍镇定下来。我担心在化龙看来我还是那个青涩稚嫩的新人,但发现无论过了多久,我在她面前还是经常手足无措,真是莫名其妙。
“白鹰......呃......怎么说,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呃,我离开白鹰过了这么多年,白鹰早就变样了。”我假装落寞地轻叹一声,“我看我们东火皇还是赶紧搞几艘他们那种‘飞机携带舰’出来对付塞壬鬼子才好......”
“长官你还是太年轻啊......”
听过这话,我心里不禁暗骂一声:你才多大?不过出于尊敬,我决定耐着性子听完化龙的发言。
“不论那些小布尔乔亚的低级审美趣味,有谁见过他们的舰载机在极地洋上空露脸的?白鹰和金枫都在极圈内有广袤的领土,怎么没见过他们出过一兵一卒支援我们这些奋战在抗塞一线的穷困潦倒的战士呢?光是极昼极夜、磁场紊乱和狂风暴雪,就足以逼退那些飞行玩具了。”化龙双手交叉在胸前,仰头闭目,似乎很迫切地发泄着不快。当然我很快明白她所说的“低级审美趣味”的“深刻内涵”,不然她是不会刻意把手抬起来的。
“咳咳,对对对,北联东火皇才是抗塞主力,白鹰皇家......铁血鸢尾都在游而不击!”
“还有最近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紫鹫,那群贵族共和的刻板老古董总算有些见识。只有装备快速飞弹和远程制导鱼雷的舰船才在环境恶劣的极地洋上有用武之地啊,我的长官。”化龙非常自信地凑到我跟前,琥珀色的瞳孔瞪得老大,差点把我吓了一跳,我甚至闻得到一股莫名的清香,或许是洗发水之类的东西。
“......难道你认为‘巴伦支海大捷’只是个笑话?那可是我东火皇北联联合水师潜艇部队的杰作啊!”
我愣住了,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脑袋上,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听起来似乎在她刚刚的话语中,被硬生生过滤掉了一段。
“什么大捷?你刚才说什么大捷?”我眯起眼睛,感觉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巴伦支海大捷,”似乎是印证我刚才的担忧,化龙一字一句背起书来,“五年前我东火皇远征舰队配合北方联合海军在极地洋巴伦支海海域奇袭塞壬基地,给予塞壬重创,我方损失轻微......迫使塞壬主力退出该海域,保障了极地不冻港的安全。巴伦支海一战,打破了塞壬不可战胜的神话,沉重地打击了塞壬的嚣张气焰......”
一席话从化龙口中缓缓流泻出来,我把头低了下去。我忘记我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埋葬在心底的不堪往事又浮现在脑海当中,激起千层浪花,猛烈冲刷着神智的每一处角落,以至于将整个脑海搅个天翻地覆。
“长官?首长?”化龙连忙询问,然而我没法回应她,趴倒在茶几上,茶杯也被碰翻了。“不要紧吧?要不然我马上叫医生?”
“不必......”挺过最厉害的一阵眩晕,我稍微缓过神来,在天旋地转间看到化龙向我伸出的手,顾不上太多就抓了上去,结果扑了个空。
化龙见我双眼涣散,在空中乱抓几下,急忙紧握住我的手。她显然是吓到了,声音失去往日的沉稳:“不要紧,不要紧......眩晕症的话,你口袋里应该有应急药的,是吧?”
我依然趴在茶几上喘气,却不知道化龙已悄然起身,到我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口袋里翻找,却摸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边缘略有磨损发黑的公文纸。
“只是没有休息好,哪里用得上这样......咳咳......慌张......”我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浑然不知在此时此刻,化龙已经明白了一切。
等我再次坐直,方才碰倒的茶杯已经重新加满了茶水,而桌面上的水渍也被收拾干净,只留下光洁如镜的茶几和茶具,以及端坐在茶几后面,梨花带雨、柳眉倒竖的化龙——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眼熟的纸。我下意识地回忆起那封重要信件的内容,暗道不妙。
“李貔鹏长官,你一直在骗我吧?”化龙把手中的公文纸打开,其上果然是那份命令。
抄送:东火皇水师本土舰队慑洋司令部
李貔鹏中校:
鉴于您近日来精神状况欠佳,或有病恙之虞,东火皇水师极地洋分舰队司令部经调查审核,报上级机关批准,建议您于███年██月██日返回东火皇本土休假,休假时长待定,或不少于六个月。您在军中职务将由他人顶替,不必多虑。请将本文件转交广锦行省慑洋港卫戍司令,并按时返回家中休养。
敬祝 东火皇水师极地洋分舰队司令部
一路平安 ███年██月██日
“原来您要回家休养,而不是恰好路过慑洋港,来看你早就不想理的化龙了吧?”化龙面无表情,每个字却字字刺耳,“你居然会对我隐瞒,欺骗这么多。”
我哽住喉咙。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可能只有暗骂自己无能。原本我打算路过慑洋港时打完报告就走人,却不想碰见了久别的化龙,以及出了岔子。
“我猜,你一定是为巴伦支海战役而郁郁寡欢了很久,而且失魂落魄,不堪回首......”化龙仍然冷冷地注视着我,一边叠好那份命令,放在桌上,动动手指,滑到我面前。我本来还想辩解一下,化龙的语速在这时放缓了许多,“因为听白鹰的心理医生说,经历过极其惨烈战役的人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的印象,你难道也是其中一......”
“够了!”我按捺住心头腾起的无名怒火,脸上肌肉抽搐一下,巴伦支海的事情,本来已经尘封在角落里了,现在却这样挖掘出来,一幕幕的画面不断涌现,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明知道是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的印象,还往伤口上撒盐!”
化龙瞪大了眼睛,动作在半空定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冲着化龙大吼了几声,既愤怒又内疚,眼看着化龙眼角已经渗出两颗泪珠,道歉恐怕为时已晚。我不擅长安慰别人,比如此时,我呆坐了一会儿,只好把化龙留在屋里,默默地起身离开。我不敢回头,害怕看到化龙的可怜模样而心软,只好硬着头皮披上外衣,向外面走去。
梓磐阁——就是我和久别重逢的化龙今晚品茗观光之处——的大门是极其考究的月亮门,其下为了约束门帘而镶有一副包铜门槛。而我当时只觉得这一层纱帘一层珠帘一层布帘的繁琐设计实在累赘,连续拨弄几下都难以出门。
“——!”正当我一次性把三层帘子挑开,现出梓磐阁外的积水的青石板路,飞跨荷池的木质拱桥和藏在竹林当中的凉亭时,一双手从我背后伸出,绕过手臂把我死死锁住。背后传来的温暖,往冲天的烈火当头劈下一桶冰水。手脚刚好被锁死在无法发力的角度,我很快冷静了下来。我猜到化龙会追上来,不料是这种形式。
“我陪你出去走走,”耳廓感受到一阵奇异的气息,化龙小声地,但用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凑到我的耳边念道,“长官。”
当气流涌入耳道时,一阵酥软由脑内扩散开来,让人无法抵抗。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化龙的颤抖,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化龙请求返回室内披上外套,我应许了。伫立在门槛处,我望着拱桥对面的牌坊发呆。海风从山后吹来。在竹林的缝隙间肆意穿梭,激起一阵喧嚣。夏季的尾声尚未过去,夜间的气温却是日复一日地降低,眼前景色恐怕也维持不久,一旦到了冬季,便是与勘察加别无二致的上下一白了,虽说不上萧瑟,也是一番凄凉。
回头来,化龙已经拥上一件黑色呢子披风,搭在肩上,下沿一直垂到腰间。电灯的光亮透过橙黄色的圆柱形灯罩,映衬出一步步向我走来,表情阴沉的化龙。化龙的外貌多年来不曾变化,些许是身为“人形舰船”的效用。但平心而论,化龙褪去钢铁铸就的舰装后,也不过是个柔弱少女,娇小的身躯上一张略显稚嫩的圆脸,与底下娇艳欲滴的粉颈相映成趣——却带着与外表毫不相称的沉稳气质和饱经风霜的深邃眼神。要不是该死的塞壬,化龙早就......
化龙不由分说地挽起我的手臂,跨过包铜门槛,来到户外。一股凉风旋即与我撞了个满怀,化龙于是往我身上凑的更紧了。我脸上有些发烫,不敢扭头看看她,只好时不时地小心瞥上一眼。化龙毫不在意我的局促不安,仍然不依不饶地拽着我缓步前进。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四周的景色,以期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慑洋港的景色,已经与几年前大有不同了。华灯初上,由我身处的筑在港口西南角的山顶上眺望,漫长的混凝土防波堤和深入海面的尖岬,将整个慑洋港包围起来,只留出船舶进出的通路。尖岬末端的新筑的东火皇风格灯塔,十八层阁楼上照射出周期性的灯柱,和月光一起映亮本土舰队主力舰的魁梧身段、安眠于璀璨星汉下的驱逐舰、和游弋往返于码头间的驳船。而月亮——上弦月半隐在东方海域上空的鳞叠层云里,只吝啬地流泻出零星的皎洁,却也被流云切得细碎,空留下波光上时有时无的粼粼。
沉醉的同时,夜风也悄然变大,我方才发现自己和化龙已经并排逡巡在拱桥上了。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清脆悦耳,不似极北之地那令人抓狂的无休止的松散塌陷声。芳草青藤掩映下的小溪潺潺而逝,映出桥上二人摇曳的倒影。
一路上的风景令人目不暇接,然而良辰美景又能在这战乱时节保持多久呢。我不敢回忆在极圈里守候的日日夜夜,极昼抑或极夜,冰霜抑或狂风,那覆盖天帷的浓黑和笼罩山海的惨白。极圈里没有颜色——除了红旗和鲜血,黑白的塞壬舰队无处不在,随时可能越过黑令海峡肆虐平安洋,届时沿海各国又必将重蹈覆辙,生灵涂炭。但我们在战火中重建的祖国虚弱的可怜,又对远在极地的塞壬鞭长莫及,身处勘察加半岛的力量在永无止境的呼啸中苦苦支撑。永久冻土上构筑的基地几乎依赖着一条条鲜红的生命维持着存在,面对天灾渺如沧海一粟。多少优秀的东火皇子弟连为他们家人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永远地、简陋地埋葬在冰川下长眠。我可以回来看到这般宁静,与其说是长年坚守来的幸运,毋宁说是苟且偷生的背叛。
如果此时我面前能有小小一面镜子,那我的面孔上必然混杂着数种截然不同的神色。我只能凝望着被滔天海雾锁住的海平线,凝望着无垠与不穷的交汇处,强行忍住不去看化龙。我担心、害怕甚至畏惧,低头下去的一刻,泪水和悲伤会像巴伦支海血红色的澎湃浪潮席卷自己。
“长官,要是你......可以留下......就好了......”化龙埋着头,声音混入飒飒风中更显羞涩。我的心已经软了,刚要开口,喉头再次被只能徘徊彳亍在腹中的话语堵塞。怜悯也好,不舍也好,乃至凄婉、忧伤,交织出肃杀秋色。似乎要把灿烂夏季最后一抹光辉赶尽杀绝。
我知道化龙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愫,而不单是喜欢二字可以概括。我们的关系早已百炼成钢,当年,化龙伴我在火皇樱战争的最后两年度过一段艰苦时光。在销声匿迹已久的凉王朝时代曾经做过铁血公国直辖市的碧岛港,寄托了我和她最初的回忆。那段回忆是单纯的,并肩作战的真挚情怀。两年战事罢休,我们又度过一段和平时光,直到那年塞壬大举入侵,我被派往北方联合,而她则调往平安洋联合舰队对付塞壬。同袍加同志的我们被迫在不同战线上奋斗,我大部分时间却仍然把化龙当作知心朋友对待,她也还以全心全意。
然而巴伦支海那一战后,我便被莫名其妙地调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勘察加。化龙一直杳无音信,我也焦头烂额于应付存亡差事,将过去的苦痛埋藏心底,否则日复一日的自责终究会毁了我。仿佛阴阳相会,物是人非,久别重逢见到化龙,反而是不忍面对的现实。
远处的星星灯火不知何时渐渐模糊,像是相机失去对焦,在我的眼底只留下一片微亮的光斑,边缘是密密麻麻的细齿。
衣角被扯了两下,接着又是两下,我仓皇挤去渗出的泪珠。比我矮整整一个头的化龙,已经徐徐转身而来,倚靠在我胸前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手举到半空又悄悄放下,无力地垂在腰间。我无法给哪怕一个人最好的结局,所有努力在付诸东流之前也仅仅是徒劳。待到梦醒时分,才明白连自己也无能改变。
化龙倏然抬起头来,深棕色夹杂深黄色的细发向两边滑落,一张白皙的映出绯红——如滴落在光洁宣纸上淡墨一般渲染开的绯红——的稚嫩脸颊上残留着断续的泪痕。她斜扬着头,远处凉亭里的灯光刚好从侧面照射入她琥珀色的剔透瞳孔,勾勒出她背光下细润且微微上翘的睫毛,甚至为她那带有异域色彩的鼻翼切面染上一层金色辉光。
我从鼻腔中长长喷出一口气,张开双臂把化龙拥入怀中。由上而下抚摸化龙那弥漫着桂花香气的秀发,我有种从内疚中解脱的超然。
“请拭去你的泪水,让更强的歌声爆发出来吧!”
叁
“自由阳光穿过风暴照耀我们,我们当永远忠诚而无私地屹立!”
沉重的气密门在高大身影之后锁紧,空气压缩声音在固定频率的踏步声中渐渐消失。潮湿的的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味,镶嵌在合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映亮整条走廊,固定八十厘米一步的步伐在走廊交汇口立定,机械地向左转去,再次迈出八十厘米。甩在淡蓝色光芒笼罩的身后,是交汇处墙面上巨大的棕熊浮雕,一只红的耀眼的五芒星就贴在棕熊头顶。
再向前走,久未维护的灯管则愈发的黯淡了。人影在走廊尽头——灯光无法企及之处停下,在黑暗当中径直打开门上的一块钢板,其后是陈旧的显像管屏幕,显示着四位的密码。他按照一秒一次的速度输入了所有密码,然后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环状门锁,向右侧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