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叔,我自己闲逛一会儿,你也休息下吧。”
在牧场门口停车后,玉丹从副驾驶下车,雪白的狮子尾巴在他伸懒腰时翘起,随后抽打在了真皮的坐垫上,打起一层在太阳下转瞬即逝的飞灰。
“行。”
棕虎翁泊打了个呵欠,在玉丹关上门,冒着毒辣的太阳走向牧场里后,挂挡起步离开了。
夕阳下,翁泊单手掌着方向盘,将车载广播调了数个频道,但一直没有能入耳的音乐,让他渐渐皱起了眉头,松开了转拨旋钮的手指。
在绵软的新潮情歌中,翁泊驾车穿过了一道又一道从高楼间播撒而下的阳光,梦幻的场景让翁泊有些恍惚,嘴里也在发痒。
红灯了。
翁泊从司机制服的胸兜里取出烟盒,让指甲和与金属钮扣一起在阳光下反着光,他熟练的摸出两支,一支含在嘴里,一支朝着驾驶位递去。
“玉榴……”
恍惚中说出的名字让翁泊霎那间反应了过来,他张口要喊玉丹,却在看见空空的副驾驶位时住了口。
含着香烟的翁泊愣了愣,看着指间的另一支,叹了口气,端详起自己随年岁增长而变得枯涩的毛发,将两只烟都含在了唇间。
红灯时间还很长,翁泊解开了安全带,侧身在副驾驶的置物小柜里寻找打火机,将其从一堆纸质资料和玉丹的玩具中取出后,点燃了两支烟,等待着红灯倒计时。
绿灯了,翁泊准备挂档起步。
咚咚。
玻璃窗被敲响,翁泊转头看去,黑猫交警示意他摇下车窗,翁泊照做。
“靠边,行车不系安全带。”
翁泊正要辩解,红灯变绿,后面的车辆纷纷用不满的喇叭催促了起来,于是翁泊停靠在了路边。
黑猫交警无视了翁泊所有的辩解,开出了罚单,随后骑着摩托车离开,久久地伫立,夕阳为他的身影勾出金边。
“开始老糊涂了啊”
翁泊抬起手,指间的两只烟即将燃烧到过滤嘴,长条的灰白余烬大段大段的落到地上,被骤来的疾风扫走,残存的烟草被风催化了燃烧,翁泊抢在烟草燃尽之前吸入了最后一口温热的气体,再吹散在风中。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翁泊踩灭烟头,解锁手机。
“新讯息:今天,不来一发吗?”
翁泊划掉了那个交友软件的消息,摸出一支烟,在太阳的余晖下靠坐在温热的车前盖上,潇洒的吞云吐雾,车载收音机识趣的播放着悠闲的老式乡村音乐。
烟草化作飞灰落尽,翁泊满足的深呼吸着,活动了一下长期在驾驶室蜷缩而僵化发硬的身躯,打了个呵欠,随后坐回车里,放躺椅子打盹。
收音机里的音乐舒缓的流淌着,氤氲着烟草味道的车厢是翁泊温暖的港湾,轻轻的鼾声和与音乐此起彼伏,互相衬托了对方的存在。
一曲终了,翁泊被甜腻的情歌吵醒,看着并未坠下几分的斜阳再次闭上了眼,摸索着找到了旋钮不停切换,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曲子,每一个频道都在这下午的慵懒空气中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翁泊再无睡意,索性调直座椅靠背,一脚将轿车轰上了路,在行驶了五百米后才想起系安全带,等到了收费站时,翁泊在下班高峰期的车队里龟速前行时,打开副驾驶的小柜翻找音乐cd,无果后,又点了支烟。
“玉丹这辈人,都不听CD的吗?”
过了收费站,翁泊在高速路上驰骋着,不久,油表慢慢见底,他便寻找了一个有加油站的高速路服务区,此时的夕阳已经半截入土。
服务区的人不多,车载音响店的破音喇叭一直播放着有些炸耳的音乐,翁泊靠着车听着,夹着烟草的手指不由得打起了拍子。
一首,两首。
翁泊听得很开心,搭在副驾驶坐的棕色虎尾巴也打起了节拍,香烟被吸尽后,翁泊准备发动汽车离开,这使得油量警报响起,棕虎翁泊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加油的。
但加油站是单向的出口,直通高速,没有回头路。
翁泊很高兴自己注意到了这点,他停下车,走进了车载音响店,问。
“有哪些碟?”
在竹躺椅上穿着白衬衫,用穿孔的宝石扎着小辫的黑龙老板正在削苹果,见有人来,便抬眼看着翁泊。
“你要哪种?”
“老歌,二十年前的那种。”
“第三个架子到头左拐。”
翁泊照做,悉悉索索的翻着碟片,捡了一大摞,又抬头问道。
“有没有黑豹的?”
“架子最下面的纸箱里,拖出来。”
一番折腾后,翁泊拿着选好的CD走了出来,蓝色塑料壳的、透明有机玻璃包装、手写着碟片名字的纸包装、盗版碟的包装,抱着碟片的姿势活像考试在即去图书馆借大量资料的差等生。
“挺懂行啊。”
龙人店老板扫完条形码,一张一张的将手写碟片的价格录入。
“送你的,”
老板从抽屉里摸出一个CD碟包,和翁泊的碟片一起装进了袋子里。
“嗯。”
翁泊回到了车上,小心翼翼的打开老化的有机玻璃包装,里面印着的歌手写真的内衬纸也发白掉粉,翁泊取出碟片,满意的欣赏着银白崭新的碟面,反射的虹光在他的脸与脖颈上游走着。
他对崭新的古老碟片非常的满意,将其插进了车载收音机自带的的光驱中,沙沙的读取声响起不久,翁泊那个年代专属的旋律便在车内回旋。
棕色的老虎放躺椅子,尾巴搭在了副驾驶的坐垫上,玉丹的体温早已消散,夕阳的暖意取而代之,尾巴感受到了这份闲适,懒洋洋的跳动着。
但翁泊现在再也无法陷入深睡,那家店播放的流行新乐与翁泊的怀旧金曲一首首过去,冲突的节拍形成的巨大落差似乎在提醒翁泊他已不再年轻,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在翁泊的心头扎下了根,就像钻透荒山的劲松一般让翁泊的内心刺痛不安,他发动车子奔向了加油站,在用汽油喂饱这只机械巨兽后,翁泊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高速路上,驾车的翁泊在无尽的道路上驰骋,一路只有音乐相伴。
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想。
似乎,在念出了那个名字后,周围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提醒他,他已不再年轻。
被交警抓到现行的尴尬。
薄暮的夕阳。
新旧乐曲。
甚至玉榴的两个儿子都快到了玉榴与自己相遇的年纪。
夕阳西下后总会升起。
油箱枯竭后可以去加油站补充。
玉丹也可以算是子承父业,换了个思路让自家的产业焕发新生。
但翁泊想到了自己,不免感到一阵悲凉。
无法逃避的衰老将让他尊严尽失。
今天还只是开始。
在落日彻底融入大地后,翁泊又开了一盒烟,打开近光灯,继续驰骋。
在一盒纸烟前赴后继的燃尽了他们的生命后,翁泊也到了他的目的地。
他在山脚停下车,按下车钥匙,车灯哔哔的闪烁两下,似乎说着“再见”,又像是说着晚安。
翁泊拿着一盒新开的烟,点燃,仰头呼出烟气,看着漫天明亮剔透,似乎被颤动的水珠包裹的星斗,又看了看被黑色密林包裹的山腰,便顺着青石板上了山。
在棕虎的眼中,黑色的夜林毫不神秘,但即使如此翁泊也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攀上山。
光洁的青石板被他的鞋底一级级的踩在脚下,之后就是长着绿苔的阶梯,再是参差不齐卵石,之后,长满杂草的土路被他踩在脚下。
无数的树木与他擦肩而过后,翁泊看见了林中的光,他畅快的吐了口气,向光奔去。
那是参天林间的一片空地,长满了发光的菌蕈,红黄蓝绿橙,斑驳艳丽。
翁泊走到了空地中央,找到了一枚立着的石板,以及石板后的土堆,叹了口气,在石板前蹲下,点了两支烟,一支立在石板前,另一支在翁泊的口中被深吸了一口,让红色的火星突然明亮了起来。
“玉榴,我来看你了。”
棕虎抚过满是苔痕的墓碑,清掉了自然留下的印记。
“丹,清,这俩小子还挺努力的……你看得到,是吧?”
翁泊叹了口气,抽着烟,望着满天星斗,看流星一闪而过。
“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来找你咯!”
翁泊挤出嬉皮笑脸的表情,声音轻松,但眼泪已经从上扬的嘴角旁滑落。
“好消息和坏消息你要听那个。”
翁泊笑着看墓碑,似乎在等待着回答,随后又深吸一口烟,自语道。
“你一直都会听坏的……哦……”
立在墓碑前的烟被翁泊的眼泪熄灭了,他又费了一番力气将其点燃,吸的满口都是未知的苦味。
“丹,清,好像都没有成家的意愿……你知道的,那个污染物……”
翁泊在湿润的卵石上熄掉了自己的烟,采下一朵荧光蘑菇,荧荧的绿光在他的手中翻转。
“是这样的,他们不像你,你还能在那种武器的作用下传宗接代……”
翁泊停了手,将蘑菇别在耳朵上,换了个语气说道。
“好消息是,我有我们那个时候的歌……但我没法带到这里……”
立在碑前的香烟燃尽,翁泊点点头,站起身。
“每次只用一支香烟的时间来看望你,我依然守诺。”
翁泊再次不舍的环视了这片玉榴的安息之地,眼中满是荧光,嘴唇微颤,什么也说不出口,便小心的下了山。
回到车上,翁泊靠在驾驶位上,这才发现别在自己耳朵上的蘑菇还在,滚落到了自己的鼻尖上。
翁泊记得这种蘑菇。
这是来自玉榴下葬时的生态菌棺,他的养分会滋养这些微生物,为大地带来最后一束光,是来自亡者的最终的温柔。
长出的菌子有的可以造火绒,有的可以药用,有的致幻
他的躯体持续的支持着菌子的生长,在这漆黑的林中,玉榴的安息之地如启明星般闪烁。
恍惚中,翁泊听到了玉榴的声线。
“我会指引你的。”
回忆猝不及防的被打开,他猛地想起了那一夜。
他俩洗净了身子,玉榴跪趴在床边,初次体验的翁泊无论如何也进不去,而玉榴将翁泊仰面按在了床上,蹲立在翁泊的胯上。
那时的他看不清玉榴的表情,只见那对他们父子一脉相承的蓝莹莹双眼有些痛苦,不免担忧了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翁泊的担心,玉榴说。
“我会指引你的。”
翁泊只觉得下体一暖,直挺挺的扎进了某个温暖的地方。
随后传来了玉榴的喘叫。
在无数次起伏中,翁泊达到了顶峰,同时玉榴欢娱的叫着。
“射吧,我会接住的。”
翁泊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顶起的裤裆,叹了口气,打开车顶灯看着手中的蘑菇。
是致幻的那种。
翁泊毫不犹豫的吞下了蘑菇,关灯,拔出钥匙,在夜风送来的万千虫鸣之中说晚安。
梦境先从现实逻辑剥离,重构,随后生成了一套不合常理的合理世界。
翁泊梦见自己像海上浮木般飘在空中,追逐着一只天空木船。
白色的船慌不择路,撞在坚硬的浮云上,万千碎片和翁泊一起下落。
翁泊仰面望着天,却感到天地反转,自己上浮着,撞在了一个温暖毛绒的物体上。
“我接住你了。”
熟悉的声音说道。
棕虎在梦中转身看去,便瞧见了那对碧蓝色双眼中映着的年轻时的自己。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