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照射进伙房的光,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压抑,阴沉的天空传来轰鸣的声响,仿佛在酝酿一场凶猛的狂风骤雨。
说完了他那个字,老炊事员一言不发,驼着背,颤巍巍地向门外走去。
“啊,等等……”看见老炊事员走出伙房,卡比拉也连忙跟上去。
————!
当卡比拉踏出伙房大门的时候,呈入眼前的景象却突然跟她进来前看到的大为不同。
绿意盎然的东方庭园,已经不是门外的景象了,也不是晴天正午的太阳。
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青石板,灰蒙的街巷,破落的砖瓦散落在街道上,一个古老的、破败的东方小镇的街道。
天气阴沉,人来人往,却是一片死寂,仿若狂风将至。
“这里是……”
卡比拉既好奇又茫然,走在这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上,留意观察着身边的一切。
老炊事员迈着打摆的步子,缓缓来到精灵少女的身旁,他开口淡淡地道:“这个小镇是我出生的地方。”
这阴沉的天气,让他那斑白的头发都更灰暗了一些。
“啊,原来这是您的家呀!”卡比拉听到后开心地拍手道,“您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家乡了吧!”
“想念,甚是想念,我有许久没回到生养我的家啦。”老炊事员失笑,摇头,沙哑地说,“可我又不想回来。”
“诶?为、为什么呢?”卡比拉不理解。
老炊事员驼着背,叹了一口气,伸出打摆子的干枯手指,指向了前面。
“我本来,是镇子上卖米粉的小摊贩。”
那是一个比现在的老炊事员年轻多了的男人,他的头发还乌黑,他的背脊还笔直,他系着围裙,捋起袖子,戴着瓜皮帽,旁边是他摆的米粉摊子,他是个比现在的老炊事员强壮健康多了的男人。
有很多人在他的摊贩上指着一个人一起问他:“我问你,他是不是吃了两碗米粉只给了你一碗的钱?”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你倒是给个话呀!”
卖米粉的小摊贩站起来,他看着情绪激动,刚才在他摊子上吃了一碗米粉,此时却气愤得拿着匕首要剖腹自辩的青年,只要他违着良心说一个是,毫不怀疑这气血方刚的青年就会血溅当场。
“‘不’。”卖米粉的小摊贩说。
他转过头来,护在被冤枉的青年身前,义正言辞地对众人说。
“他只吃了我一碗米粉,他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做错,大伙儿都散了吧,散了散了,都散了。”
“这样啊,没意思,散了散了。”
“散了散了。”
凑热闹的朝阳群众扫兴地四散而去,然而在指责青年的人群背后,县太爷和他君子师爷不悦的眼神向卖米粉的小摊贩投了过来。
卡比拉钦佩地看着在众人面前为人辩解的瓜皮帽小摊贩,这时身边的老炊事员叹道。
“可是在一个黄道吉日,咱惹恼了当官的龙颜,那县太爷开官路要扫街清场,赶走市面上所有讨生活的有碍观瞻,还号令咱们一齐给他跪着送上见面礼……”
古老的东方街巷,大道两侧跪满了男男女女。
县太爷和他的君子师爷,带着手下们大摇大摆从敞开的大道上走过。
唯一不下跪的,就是这卖米粉的小摊贩。
“‘不’。”
他抬起头,对张扬跋扈的县太爷怒视道。
“我‘不’!”
…………
……
“不”,这字是那县太爷,教给我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当时的样子……
他,说你喜欢这个“不”字
就让我好好~给你~说文解字♪~~~
……
电闪雷鸣,雷声轰鸣,可天上就是不落一滴水下来。
精灵少女揪着心头,颤抖着,看着血淋淋的一幕倒映在她眼睛里,翡翠碧绿的眼眸,在颤抖。
阴气森森的白天里,君子师爷来到县太爷身前,之乎者也一通,便对跪下的小摊贩嬉笑道:“你看这字中间是个人,可是那一横一竖~~啊……不就是——!?”
用枷——锁割去人的头
用铁——钉诛了人的心
这个字,会让你尸骨无存
这个字,会给你带来噩运……
“不,你们住手!你们不可以对他这样做!”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精灵少女就像那跪着的人一样撕心裂肺地在呐喊,她拔出长剑,想制止这一幕,然而长剑挥出,却只斩了虚妄。
东方小镇上偌大的街道,只回荡着少女与受害者痛苦的声音,而那跪满街道两侧的老百姓们,无人制止,无人出声,无人站立,都在长跪不起。
当初那围着吃凉粉青年那股朝阳群众热情气儿,此时倒是都没了影儿。
“不——!”
他,说驼了的背——能扛动什么?
他,说弯曲的膝——快沾着地了♪~
说,“不”的你骨头得多么硬呢♪~
生来罗锅~你就得学会跪着!
“你要不惧枷锁♪~你要不惧铁钉♪~”卡比拉怒视着眼前的人,君子师爷却对少女愤怒的目光熟视无睹,又之乎者也一通,从满意的县太爷轿子的左边踱步走到了右边,嬉皮笑脸地指着血淋淋的小摊贩说,“你尽管说那个‘不’!”
县太爷从轿子上走下来,伸出手指,沾着血,把这个字抹在小摊贩的前胸,手下打碎了他的迎面骨,让他跪在街当中。
吓破胆的城镇依旧鸦雀无声。
君子师爷掏出手帕,擦了擦县太爷手指头上的血迹,像是怕脏东西污了他家大人,瞪着眼睛指着他狞笑道:“敢跟咱们说不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下场!”
天,下起了暴雨。
电闪,雷鸣!
人群四散而去,只有血淋淋的他还在街中跪着。
狂风,骤雨!
……
从黄昏一直跪到,第二天黎明
人们来来往往
雨水纷纷掉落!
嗅着血的狗
以为我已经死了……
剩下没碎的骨头,却带我爬出了城————门!
……
站在城门口的卡比拉不禁捂住了口鼻,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落。
城门口回荡着小摊贩的惨叫。
他用断了骨头的手,扔掉了头上的枷锁。
他痛苦至极地在惨叫。
他一点一滴,带着血肉,拔掉了身体里生了锈的铁钉。
做完了这一切,已经全身都废了的他,在艰难地爬,驼着断了的背也要往外爬。
血雨中的他活像个鬼故事里的怪物。
但在卡比拉眼里,现在的他比谁都像个人。
卡比拉哭泣地跟着浑身是伤的男人,期盼着现在谁能来救救他。
就在这时,在残废的男人眼里,在祈求的精灵少女眼里,突然出现了一支路过的队伍。
那是一支红旗的队伍。
……
用枷——锁托着人的头
用铁——钉撑着人的心
这个字,它教我死里逃生
这个字,它教我死里求生
我再一次爬起来的时候……
我再一次站起来的时候……
我参加了红军
我参加了红军!
我参加了红————军!!
老炊事员那嘹亮的怒号惊醒了卡比拉·派西亚,然而她左顾右盼,却见不到他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齐声的呐喊,红旗发出的光芒刺得她抬手遮挡也睁不开眼。
因为这是一个直立行走——的军队
因为这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军队
说不和说是——都一样的珍贵
没有官儿老爷没有奴才傀儡
膝盖胜过黄金
骨头战胜命运
向那旧时代的黑暗说——“不”服从!
枷锁托起头颅
铁钉支撑人心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叫做——红军!
当那整个世界都跪下的时候
我们就是这些不肯下跪的人!
当那整个世界都跪下的时候
我们就是这些不肯下跪的人啊————
那无数人嘹亮的歌声,正在远去,那刺目的光芒,正在消退。精灵少女悄悄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只漂亮的大红旗在天上飘飘。
她记得葛鸣虚给她看过,那是她家乡的国旗,鲜艳的红旗升在高高的旗杆顶端迎风飘荡,然而却没有了刚才给她的感觉那般刺目了。
卡比拉困惑地将视线离开那面迎风飘荡的漂亮红旗,困惑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没有那古老的东方小镇,没有破败和鲜血,周围都是现代的高楼大厦,这里是漂亮别致的小花园,太阳当头照,没有狂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
正当她迷茫的时候,她敏锐的尖耳里传来了书院君子们摇头晃脑的说书声:“……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一直就在这孔氏书院里头,没去过别的地方,那佝偻驼背的老炊事员也不见踪影。
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彷徨。
他只是一个来自旧世界的幽灵。
他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卡比拉·派西亚摇了摇脑袋,痛苦地扶着额头,刚才看到的东西都历历在目,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回头看,透过伙房的窗户,一只经历岁月的大铁锅就静静地躺在灶台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莉,刚才发生了什么?”
“啊?怎么了,我刚才在睡觉。”
“哦没什么,就是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管怎么说,刚才看到的东西她记忆犹新,也让她对葛鸣虚很少开头谈的家乡产生出一丝好奇与好感来。
葛鸣虚她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当卡比拉·派西亚离开这家孔氏书院的时候,隐隐约约,老炊事员顺口溜的声音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你往这儿看,大黄叶,地木耳,灰灰菜,马齿苋。辣椒水~它能御寒。草根苦中带~着甜,烤焦牛皮再煮软,槽牙咬碎好下咽……好~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