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年,池照影租了一辆车自己驾驶。
今年倒是挑了个好天气,寒冬时节里也有融融暖阳。
这几天刚下过雪,融雪水把空气都洗过一遍,世间万物洁净如新。
日光更显妥帖。
池照影瞥了一侧的时钟台,智能面板上安安静静地显示着15:56。时至午后,阳光斜斜射过来,即便有着玻璃阻隔,仍是有几分刺眼。
她眨了眨眼,缓解过双眼的不适,心底却是惬意的。
在凛冽的冬日有着这样的好天气属实难得。
道路两旁的树木绿植不住往后退,漉水未干,挂在枝叶上,日头粼耀下浮光斑驳。
池照影有些走神。在这次回程之前,她已经把手上那把小提琴安排妥当。
就等半个月后的春节送至郁离眼前,那么……郁离收到这件新年礼物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会惊愕还是无措,她会想什么呢?
心思百转千回,池照影下颌绷紧,忍不住又会假设……郁离会不会多想呢?
曾经音乐界的传奇小公主,现在的乐器怕是都落了浮灰。
如今的郁离甚至不敢再去深入弹奏,在这样的情况里,她却送出这样一把堪称罪魁祸首的小提琴。
怎么看都觉得残忍。
稍一转念池照影又暗自发笑,觉得自己糊涂,郁离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觉得自己送出这把小提琴是在戳她的伤处。
那……她会喜欢吗?
池照影忍不住想去假设,假设郁离拆开包装看见礼物时的神情,假设跨年时分迎着烟花爆裂的声响,她对郁离说出新年快乐,她又忍不住去假设……
约定日期到来时的情境。
心生焦灼。
池照影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把注意力拉回驾驶上。
已经过了县城下面冗长无聊的路段,或许是天气好,驶过那段倒也不吃力。
或许是修建了新的公路……她刚刚走神,却是未曾注意到这些。
池照影越过这个县城,行进在水泥路上,车辆行驶的声响也安静不少。
阳光又添几分温柔。
大抵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因为她假期够长,提前了好几天购票,这趟行程并不紧迫,到家时该算早的。
池照影扭过方向盘,轿车拐过一个急弯,马上会驶上一个坡度较大的下坡,池照影收敛了心神,也收敛了速度。
稳稳当当开过,迎面也没有其他的车,这次回家倒是事事顺利。
周遭的风景开阔不少。
远远能瞧见墨影重迭的山峦剪影。
池照影眉尾抬了抬,神色稍显轻松。
在前方还有一条河,今年天湿,雨落得不少,河面想必会上抬许多,往常只是一条泥沙翻滚干巴巴的瘦河,看今年的降雨量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轿车继续往前。
日光偏移了几度,落在桥头两岸的林木之上,冬天的天色暗得很快,日光里又多几分更柔暖的黄。
池照影瞥了一眼,把黄昏前的美景纳入眼中,不自觉扬起唇。
放缓了速度的轿车驶上河桥,接缝处让车轮小小的颠簸了两下,日光里的夕色越重,远处的天际被擦出绛紫颜色。
桥面两侧的石栏上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在寂寥冬日里也能美不胜收。
这座桥修了好几年。
她走出村庄外出闯拼那几年,村子里的路破落不堪,尤其是她正行驶的这一段,堪称是回家的噩梦。
这条河宽敞,两头又是支离泥泞的泥沙路,走完前段已经耗尽了心神,然后就是河桥,那时的河桥已经服役了几十年,小小窄窄的一条,车子踏上去都不免担忧会把它压垮。
那时每年回家都要小心翼翼担惊受怕。
或许是那桥看着着实骇人,一直忧心村众乡民生活条件的村长向上联络,一级一级申请,总算在前几年找到了建桥修路的门路。
周围几个村镇联合争取,才换来如今脚下这个坚实宽敞甚是肃美的跨河桥。
总算没能辜负老村长多年来的付出。
而这座桥……
轿车驶过,又是两下微小颠簸,池照影蓦地睁大了眼。
她扭过方向盘,一脚把车急停在路边。
惯性让她往前伏去,又被安全带滞扯,闪烁的瞳孔里满是惊异,池照影张了张嘴,唇色竟是泛几分苍白。
这座桥。
名叫星若桥。
池照影久久回不过神。
星若,星若。
星若桥。
她第一次得知这座桥是池望云告知,自家弟弟拍了建成后的照片,崭新的河桥,平坦的道路。
他喜滋滋地和自己分享,直说以后出进都方便不少,收猪崽也省了不少事。
她问弟弟桥的名字是什么。
池望云如实告之,还笑说资助投建的大佬肯定也是施星若的粉丝,连建桥修路都没忘了带上施星若的名字。
近几年圈子里这样的事只多不少,那些喜欢明星艺人的追星族里不乏有些手握权财的,修桥修路投资教育,自己的大名不带也要署上自己喜欢艺人相关的名字。
池照影当时还惊异了一瞬。
毕竟施星若太久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圈子里的人起起伏伏,如今那肯花钱的粉丝们,通常追逐的都不是施星若这辈人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如雪。
她和池望云这样感叹,年轻的弟弟并不能懂得她的情绪,只是笑着连说好几句有施星若真好谢谢施星若。
回忆戛然而止。
池照影愣愣地看着前方,日头西沉,夕光烂漫。
她忘了。
她一直都没将这些联系起来,先前得知施星若与郁离的关系太过惊诧,一时间把这座桥、这条路、这个署名给忘了。
郁离。
是郁离啊。
池照影一时间捉摸不到自己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神情,她扯了扯嘴角,想要笑一笑,可她唇角好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一直下沉。
下沉。
坠着自责、绑着自嘲、也缚着对郁离的心疼,一路下沉。
表情管理一绝的演技派影后,此时的神态无比晦涩。
她是一向庄严的塔楼,是塔楼顶端不容侵犯的神女雕塑,总是傲慢坚贞不容侵犯的塑像此时却……跌跌撞撞,摇摇欲坠。
雕塑碎裂塔楼倾塌,而她……也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跌落。
从没有哪一刻,能像此时这样,让她见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
嘴角颤动着,池照影鼻尖一酸,终于忍不住仰起头,深呼吸了几次。
她用力吸了几次鼻子,把那些酸涩的泪意都回收。
家乡这个村镇太偏僻太困小,地理位置受限,没有人会看得到这块窄小逼仄的地方,否则村长镇长们也不会消磨这么多年。
但郁离看到了。
只有郁离会这样做。
日头西沉,天光愈发黯淡。池照影看着车厢顶部,回忆便随着砸在车窗上的凛风呜呜而来。
最开始时郁离总会体贴相问是否要安排人送她回家,但自己不想欠郁离太多,不想和郁离有太多理不清的纠葛,每每都会拒绝。
- 我自己就可以,不用麻烦大小姐。
辗转数次。
彼时的少女也就不再问了。
再没问了。
不代表没做。
她从没有展露自己,从没有捧出真心,甚至连自己家庭的情况也不愿意让郁离知晓。
她甚至……
还因为郁离送出的礼物而心下泛寒,不断告诉自己这就是富家大小姐的做派,这就是高高在上不濯淤泥的小公主,小公主怎么会懂贫苦人家的难处呢?
当年,她就是这样,一桩一件反反复复地说服自己。
哈。
哈哈……
池照影,池照影啊……
你怎么狠得下心,又怎么下得去手?
郁离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她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每次回家不方便,暗地里捐赠了这段路这座桥。
她从那么多比赛、演奏会、数不清的练习里抽出时间,关心她这只不知好歹的金丝雀。
得知这些真相后再看那些年里郁离送出来的随礼——分明只是为了维护自己那颗脆弱的自尊心。
如若当年的少女真的送出合乎自己家境的礼物,如若她坦然告知——我知晓你家境贫寒,我知晓你父母工作的不易,我甚至知晓你每年回家都要因为路况而战战兢兢,回到家门前时还会溅一身泥泞,彼时自己又会怎么想呢?
池照影扯了扯嘴角。
她会抬不起头,会眼看着空中那座华丽盛美的玫瑰花圃越来越远。
她会再无法平视那双桃花眼。
那样温软的人儿,就连这些都考虑妥当。池照影的瞳孔有些失焦,她愣愣地看着沉灰色的车厢厢顶,神色忽暗忽明。
郁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做这一切呢?为妈咪担忧,被亲情背叛的大小姐,那时候……承受了多少呢?
可她还是顾虑这么多,付出这么多,万事周全妥当,一件一件……
全是为了池照影啊。
在无人的郊野小路间,桥下流水淙淙,轿车内一片死寂。
池照影静默在原地。
所幸这条路行进的车辆稀少,她停在路边这许久也没能见到另一位嫌她占道的车主。
人烟稀少,车辆寥寥,正是这样这段路才破旧许多年一直没能重建。
也只有郁离了……
池照影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神色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驻。
她静静看着眼前虚茫的黑。
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泪意覆涌,她无声落泪。
泪意让呼吸再也自控,最终演变成再收敛不住的啜泣,无法自抑的身子一僵,池照影伏倒在方向盘上,啜泣声声,抽噎不止。
总是美艳华贵气场迫人的Omega在这一刻像是迷了路,她在归乡途中,在本应该是自己无比熟悉充满安全感的领域,忽然间失了方向。
右手紧攥着方向盘,在无尽的颤意里,指骨压迫指节,泛出苍素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