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十一、邂逅]
正日当空,水声潺潺。一条小溪夹杂着点点残雪地在程思道面前奔流着,叮咚作响,悦耳动听。
他俯身照看自己的倒影,在那粼粼荡漾的波光里,倒映出的竟是一个见所未见的陌生人。
整张面容木讷肿胀,吊眉斜眼,狮口阔鼻,一部稀稀落落的焦黄胡须散落在口唇之间,一只胳膊缠绕包扎,正吊挂在脖颈处,模样说不出的猥琐丑陋。
程思道左右来回转着脸颊,这里点一点,那里碰一碰,大感新奇有趣。暗自赞叹龙雪如易容之术神乎其技、巧夺天工。此时这般形象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本人都认不出来了。
想到适才女郎秋水似的双眸娇媚欲滴,白嫩纤手在脸上涂涂抹抹,那冰冰凉凉的滑腻触感犹在,不禁仍有些害羞忸怩。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丝丝甜意在他心尖游走,酥麻跌宕。
他盯着水中那个陌生的倒影,忽然灵光电闪,模模糊糊记起初次相遇之时,龙雪如曾说起过,自己的容貌与某人相似,这才一边着手施救,一边又将自己囚禁凌辱;再回忆起不久之前海东青与她的对话,言谈中似乎提到了徐盟主……
仔细回忆原本的容貌,二十多年里早已见惯了自己这幅长相,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同门师兄妹等一干人也从来没人提起过自己与谁相貌相似。眼下细心比较,好像真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同徐盟主神似。
二人都是长着一张消瘦长脸,高矮胖瘦也大致相同。只不过徐盟主已经是人过中年,年纪要比自己大了不少,神情也更加俊逸潇洒。
徐盟主总是笑眯眯的,俊脸之上顾盼飞扬,神态潇洒自信,眼神中有时候又透露出一些孤寂落寞,更显得分外迷人,唇边两撇八字胡不仅不显老,反而凭增魅力。而程思道虽然年纪更小一些,但天生性格沉稳内敛,与徐盟主相比,倒似乎更加老成一般。
据说当年徐盟主少年成名,初出茅庐数月间便击败无数成名豪杰,此后更是孤身仗剑北上,铲除投敌卖国的武林败类,威震四方,一时间在江湖上风头无两。不少侠女仙子都对他极为倾心,为之神魂颠倒,群雌间争风吃醋的事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但徐盟主用情极为专一,对其青梅竹马的妻子不离不弃,从来也没有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甚至十年前她的妻子因病亡故后立誓终生不娶,以至于现在连个后代都没有,更让那些痴情的仙子们大呼不公,个个垂泪喝醋。
难道说这妖女龙雪如竟也与徐盟主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故事么?
念及此处,程思道心中莫名一酸,仿佛万针齐扎,刺痛难当。
但转念一想,又想到徐、龙二人年纪差了足足有二十岁,几近父女。徐盟主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大出风头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一个牙牙学语的苗疆女童,又似乎并不是那种男女关系。
千头万绪,心中莫名其妙越来越乱,烦躁异常。
正胡思乱想间,耳边忽然传来龙雪如银铃似的笑声,格格笑道:「呆子,臭美的紧么,还没有瞧够?」
程思道忙应了一声,扭头望去。
只见那旁不远处陈茹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浑身粗布棉衣,弯腰驼背。面容早已不是那个雍容华贵的美妇,而是变成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瞧模样似乎快要六十余岁了。
见他望来,美妇眼眸中羞意顿生,两手不知所措放在裙角来回揉搓。这娇羞模样倒与苍老容貌颇为不衬,略显好笑。
龙雪如则笑吟吟地站在一旁,袖子高高撸起,露出羊脂般光洁白嫩的小臂,两只纤手上尽是颜料泥浆,正眉花眼笑地瞧着自己。
程思道皱眉道:「你怎么把我弄成这么一幅丑怪模样?」
龙雪如白眼一翻,笑道:「啊哟,你当自己好英俊么,还嫌这嫌那……你要是不满意,那我再给你换一个。」说罢两手前伸,就要踏上前来。
一想到又要被她柔嫩的手掌在脸上涂涂抹抹,程思道大感尴尬紧张,心头狂跳,忙后退一步躲开,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就这样挺好,不必换了……」
陈茹亦在旁抿嘴道:「龙姑娘当真是心灵手巧,程大侠现在这般模样,我可是一点都认不得啦!」
龙雪如格格一笑,嫣然道:「嘻嘻,呆小子自然要配上一幅呆面容,这才叫天经地义,我瞧现在这副尊容就挺适合他。」
也不管程思道什么表情,俏脸一扬,自顾自轻哼着沙哑妖娆的曲调,蹲在小溪边,拿出一包瓶瓶罐罐在脸颊上化妆涂抹。
程思道怔怔地看着她纤丽背影,犹豫半晌,心中那股好奇之心终于还是压抑不住,忍不住轻声问道:「龙姑娘,请问你同徐盟主是……」
不待他说完,龙雪如娇躯似乎弱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一下,但转瞬间又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她没有回头,柔荑依旧上下翻舞忙碌,只是轻哼一声,截口打断道:「呸,要你管这么多!啰啰嗦嗦讨嫌的紧……想知道么?那等你见到他自己去问啦,看他理不理你!」
声音虽然同平时一样,但却是隐隐能感受出一股森寒冷意。程思道心中一颤,暗自深深懊悔不该多嘴多舌去窥探旁人隐私。当下低头不再多言。
几人之间好不容易融洽和谐的气氛,似乎又开始变得有些尴尬,三人均不再说话,只能偶尔听到龙雪如那沙哑的轻吟低唱不时传出。
「好啦!」
也过了不知多久,龙雪如翩然起身,拉起裙角原地转了一个圈,道:「你们瞧怎么样?」
二人打眼望去,只见龙雪如一脸菜色,妖艳尽收,样貌普通平凡之极,若非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眸狡黠灵动,当真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野村姑。
程思道之前只听说过江湖上有易容绝技,只不过从未领教见识。现在亲眼所见、亲身体会,顷刻间三人便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中一般,当真是神乎其神。不由啧啧称奇,连连赞叹不已。
龙雪如白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至陈茹身旁,飘飘下拜,口中娇声道:「孩儿见过娘亲。」纤足在裙下侧撩,轻轻踢了下一旁发呆的程思道。
「啊……」
程思道不擅做戏,一时不知要如何是好,也连忙学着她的模样胡乱作了一揖。
陈茹面上一红,口中连说不敢。眼瞧见两个青年男女朝自己下拜的模样,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来。
以前施芸、施越幼时也是这般围着自己,一边跑一边笑,拉着自己的手大呼「娘亲」。
那一声声童音如在耳旁,那一张张可爱面容犹在记忆深处,但此刻却远隔天涯,不知所踪。芳心登时大恸,咬唇忍泪不语。
龙雪如秋波横斜,瞥了一眼一旁木愣愣不知所措的程思道,眼眸中狡黠之色闪过,倏然贴近,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呵气道:「郎君……」
声音柔媚入骨,如春风拂过水面,令人旎念丛生,五脏酥麻。
程思道吓了一跳,脸色登时涨红如猪肝,忙起身道:「你……不是说好了扮作兄妹么,你……你别再捉弄人……我……咳……咳咳……」
紧张之下,期期艾艾,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倒是险些被口水呛到,连连咳嗽。
见他这紧张慌乱的模样,龙雪如忍不住「扑哧」一笑,嫣然道:「嘻,你不喜欢么,那换我来做你娘如何?」
程思道张口结舌,一时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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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东青现身被程、龙二人合力击毙之后,此地已不可多留。更何况程思道内力已复,神功更胜从前,寻找营救失散的李秋晴、施芸等人便成了当务之急。
经过商议之后,由龙雪如为三人易容乔装,在易县购得一辆马车后,一路前往中都,沿途打探消息。
一路探听,得知不久前拒马河畔似乎有皇城司的金兵同赵王府混战,只不知具体情况如何。程思道心急如焚,当即便要向西前往查探。
龙雪如却嫣然一笑,柔声道:「呆子,你先别慌。小郡主人小鬼大,聪明的紧,断然不会将施小妞带在身旁白白便宜了皇城司那些蠢蛋。前番去五马寨的时候小王爷他们可是足足带了千余人,玄武堂与朱雀堂精锐尽数出动,现在却只剩下几百个,你说其他人去了哪里呢?」
程思道疑道:「你是说……他们已将施小姐悄悄带回了中都?」
龙雪如沉吟道:「这倒难说。或许在中都,或许在上京,也或许还在赞皇县。不论如何咱们只管先去中都,到了那儿自然知晓。小王爷他们只不过是要拿施小妞当作诱饵而已,用不了多久自会有消息传出。」
眼角似乎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程思道,抿嘴道:「嘻,张夫子同你那亲亲小师妹在五马寨逃脱生天,眼下怕是也在尾随小郡主他们,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上演兄妹相认的好戏啦!」
程思道心中一喜,但随即感受到身旁女郎那灼灼目光,略感有些莫名的尴尬纠结,嘿然不语。
易县距离中都不过二百多里路,当日衡山派几人纵马奔驰,一昼夜便从中都赶至。现在扮作农家村汉赶乘马车,自然不能同皇城司的千里良驹相提并论,不过就算如此,算路程时间也当在第二日午后即可到达。
陈茹在车厢中安坐,而程思道与龙雪如则在马车双辕两侧一边一个,三人各想心事,默默赶路。
日渐西垂,落日熔金。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遥望北方天际,万道金光在群山之间收揽黯淡。路上行人渐稀,前方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颇为热闹的小小村镇,炊烟袅袅,犬吠相闻。
这里就是大房山之南的刘李店了。此地为官道必经之所,由此延道北上,便是大金国的都城中都城。天色已晚,再赶路下去怕是要碰到宵禁闭城,为避免麻烦,只好在刘李店寻一家客店暂且住下。
驱车进入刘李店城镇,两侧屋檐的积雪、冰柱都已开始融化,青石大街湿淋淋的全是水渍,马蹄交错,水珠飞扬。大风吹来,道路两旁的漫漫树桠簌簌摇晃,覆盖其上的冰雪纷纷扬扬,飞花碎玉似的扑面卷舞,冰凉彻骨。
刘李店并不算大,但靠近官道,来往官差、行商频繁,倒也颇为繁华。镇内修得有一处颇具规模的酒楼,以供来往行人休息住宿。此时上元已过,但彩灯依然高高悬挂未曾摘下,在檐角随风摇曳,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遥遥望去,酒楼大堂内华灯结彩,欢歌笑语,三教九流各式各色人等都有,正中几张大桌之上围坐着几个锦衣富家少年,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正在宴酒取乐。
三人招来店家,吩咐其将马车赶至槽中喂食草料,正待迈步进店,蓦然间只听那店家高声喝道:「哎哟,倒吓我一跳!这是哪来的叫花子,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浑睡么?还不快快出去!」
程思道扭头望去,只见那店家正皱着眉头将一名乞丐向外拖拽。
那乞丐浑身肮脏,瞧不太清楚面容。花白的头发油腻打结,似乎已是上了年纪,衣着肮脏破损,裸露出的肌肤上正腐烂流脓,腥臭不堪。任由店家拼命拖拽,却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程思道侠义怜悯之心顿生,忙劝道:「店家莫要小气,这大冷天你又要让他去哪里?」
那店家道:「嗨,你这个人倒是真有些多管闲事,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叫化儿一动不动,谁知道是哪里来的躺尸,瞧模样怕是早就没了气啦,把他扔我这岂不是晦气?」
程思道眉头一皱,上前细细观瞧,待瞧清楚那人面容,忽惊道:「呀!怎么……怎么是他……」
龙雪如莫名其妙,莲步轻移,施施然来至身侧,妙目横斜瞥视,亦是芳心大震,与程思道对望一眼,娇声惊呼道:「……是张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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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州城毗邻金国西垂重镇大同府,弘吉剌部、塔塔尔部以及汪古部的牧民多来此与中原商人互市贸易。这个时节正有不少蒙古人为了筹备开春物资云集,将牛马赶来交换盐铁等生活必需品。
为了防备漠北草原的蒙古诸部,金国朝廷沿着边境修筑了无数碉堡城墙,能够来此贸易的部族都是接受了朝廷册封的,尤其以汪古部对朝廷死心塌地,世代为金国守卫南疆。可即便如此,金国高层仍对这些草原上的蛮子不放心,出入往来皆是严格限制数量,一路行住皆有人密切监视。
日渐西垂,前方平坦一望无垠,四野茫茫,白雪泠泠,苍鹫鸣叫,当空盘旋。
赵王府一行数百人在荒凉苍茫的雪原上纵马奔驰数个时辰,此刻已是人困马乏。向前方遥遥望去,苍茫银亮的雪原上,一座雄伟的城池遥遥雄矗,城墙如带,迤逦绵延。城头高楼,旌旗飘飘,猎猎招展,蔚州城已是遥遥在望。
只要进得州府,那皇城司耶律翼哪怕再凶顽,也绝不敢公然行凶。
号角声隐约不断,那千军万马似的奔腾之声依然不时响彻在众人身后,皇城司的大队骑兵好像跟屁虫一般死死尾随,紧咬不舍。
仆散忠眉头微蹙,淡淡道:「这耶律大人倒真是难缠,跑了这么久居然还不死心。」
皇城司虽负责侦缉天下情报,但其主要职责仍是拱卫京师,皇城司的主力若无皇帝下旨不可能离开中都太远。大同府方向自有朝廷重兵把守,可那些军队没有兵部将令也不会听他调遣,不知这耶律翼在打什么主意。
完颜长乐苹果似的小脸冻的通红,回首遥望,见身后皇城司众骑兵不疾不徐,亦步亦趋。那耶律翼正骑着高头大马,众星拱月般稳居中军,气定神闲,似乎胸有成竹。
她冷笑连连,乌溜溜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叹道:「唉,耶律老儿自作聪明,当真可笑至极。瞧他那模样,好像真把咱们当傻子啦……嘻,这回可是他自寻死路,怪不得咱们。」
仆散忠道:「小王爷这会子怕是已经到了中都了。让耶律大人这一闹,倒是把咱们的诱敌之计全给搅乱了。日后再想寻到张夫子他们夺回宝图,怕是又要费事不少。」
完颜长乐嫣然道:「不妨事。若能除掉这耶律翼,也算是替父王霸业之路踢掉一块碍事的臭石头。反正施小妞还在咱们手上,总不怕秋晴姐姐他们不来。」
仆散忠点点头,沉默半晌,道:「此行总归是极为弄险……可惜海堂主和龙仙子不在这里,若他们尚在,郡主安全便多几分保障。这二人近来神神秘秘,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待回转中都后,需向王爷禀告才是。」
完颜长乐略显平坦的小小胸脯向前一挺,娇嗔道:「哎哟,人家可不是小孩子啦,哪里用的着这么多人护着……仆散先生神功盖世,有你在我就放心的很啦。」
仆散忠淡淡一笑,嘿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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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府众武士纵马奔驰一个下午,边打边跑,早已是人困马乏。此刻速度渐慢,稀稀拉拉地向西挺近。而皇城司一行则不慌不忙,遥遥跟在身后,似乎并不着急追上厮杀。
耶律翼面沉如水,嘴角挂着丝丝冷笑,心中却是压抑不住的怒火翻涌。
一路之上完颜长乐这小丫头连施诡计,带领众人时而向东时而向西,一会子分兵袭扰,一会子又策马狂奔。兜兜转转,把自己数千人的部队搞的晕头转向,要不是仗着己方人多,怕是早就让他们寻隙撕开缺口逃逸而去了。
他少年时曾跟随金国名将完颜宗弼等人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赫赫,以契丹宗室遗民身份而获得世袭猛安,可谓殊荣,他自己亦觉胸中韬略非凡。
可今日竟被这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反复戏耍,虽然不至于损兵折将,但手握十倍于敌的兵力却不能一举擒拿,也自觉羞愧可耻。
都说那赵王爷完颜雍武功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在大金国威名赫赫。武力高低这一点耶律翼倒是不怎么在意,但那赵王爷熟读兵书,七窍心肝,自六年前赵王妃投湖自尽之后,皇帝完颜亮似乎是心有愧疚,对其格外关照。近年来赵王府实力大增,已能与皇城司分庭抗礼。
虽然完颜雍平时沉默寡言,擅于藏锋,但耶律翼却总有一种莫名直觉,此人必定不甘平庸做一个闲散王爷,定然在暗中谋图大事。
皇帝南征在即,正急需兵马钱粮,宝图一到手即刻便能发兵攻宋。而完颜雍却在此时私下里追讨江山社稷图,是为了要同自己争功,还是别有所图?
越想越是不安,心中打定主意,一旦夺回宝图,便以此为证据,誓要力劝皇帝,扳倒赵王以绝后患。
正思忖间,忽听前方炸雷一般轰隆声响,蹄声错乱如潮,整个大地似乎都被蹄声震动地翻滚起来。身旁军士吵嚷一片,纷纷高声叫道:「大人,快瞧前面,他们来啦!」
耶律翼精神一振,在马上翘首遥望。
只见前方烟尘滚滚,雪地轰然震动,滚滚雪浪浓尘之中,竟是一大群发狂兽群向着东方飞奔而来!
百余名牧民装束的粗蛮蒙古大汉正在兽群中纵马扬鞭,挥舞马刀,口中高声呼喝狂叫,驱赶着千余只发狂的蛮牛骏马,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耶律翼心中大喜,拊掌笑道:「是汪古部的人来啦!嘿嘿,完颜丫头只当逃进蔚州便平安无事么?殊不知本将运筹帷幄,早有安排。这一群发狂野兽冲撞之下,任凭你有万般本事,也难抵挡,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掉头向本将投降?」
皇城司众骑兵士气大振,口中高呼万岁,号角长吹,声浪震耳欲聋。
原来耶律翼自知无法调动大同府守军,却是另辟蹊径。
他暗中联络与皇城司交厚的汪古部商人,由他们驱赶千余头用作互市贸易的马匹、蛮牛设卡伏击,也不需要他们参加战斗,只要驱赶兽群将敌人阵型冲散即可。
万里平原之上受惊狂奔的兽群犹为可怖,即便是百战雄师亦不敢正面抗衡。只需待他们阵型散乱四散奔逃之时,自己派遣大军一一擒拿,自可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得胜。而完颜雍若要事后责难,也可以全部甩锅给那帮蒙古人,与自己无干。
汪古部是草原上蒙古部落的一个分支,族人皆信奉景教,与信仰长生天的其他蒙古人风俗迥异,世代为金国看守漠南长城。在金国制衡草原的部署中充当马前卒,屡屡同其他草原部族交战。
皇城司执掌对内情报搜集,不仅令朝中诸多大臣心惊胆战,生怕被耶律翼捏到什么把柄;更是借着情报优势在对外贸易中无往不利,大肆敛财,一时权势熏天。
汪古部背靠金国朝廷,自然同皇城司利益输送颇多,甘愿被其驱策以换取在互市中的利益,也算是双方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号角呼喝声汹汹不断,那千军万马似的群兽奔腾之声也越来越近,如春潮怒水,决堤奔腾。耶律翼细眼长眯,眼瞧见赵王府诸武士马蹄错乱嘶鸣,人人神色惊异恐惧,心中狂喜无比。
正待高声下令前后夹击一举击溃敌兵,蓦然间只瞧见那一众蒙古骑兵中,有一名高大威武的汉子忽然高声呼喝,手中马刀挥舞,连连指挥。紧接着其他那百余名蒙古骑手也是口中啧啧啾鸣,手中长鞭甩舞。
汹涌狂奔的兽群在蒙古骑兵的指挥下,竟在奔近赵王府武士前硬生生分成两块,让出了一条道路!
紧接着听到完颜长乐娇声长笑,似乎在高声说着什么,一众赵王府武士哈哈大笑,兴奋异常。阵型瞬间变换,数百人瞬间排成一条长线,从那兽群分开的道路安然无恙冲直冲过去!
耶律翼惊怒交集,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不待他有所反应,身旁的金兵纷纷高声叫嚷,恐惧异常——那黑压压的兽群让过了赵王府诸人,竟是丝毫没有降低速度,直直向自己一行人冲来!
旷野之上奔腾发狂的兽群如同怒潮席卷,春水决堤,发出骇人心魂的嘶鸣声。
皇城司靠前的数名骑兵躲闪不及,一瞬间便被数不清的蛮牛、马匹轰然撞倒,倒地骑手连站起身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就被后续万千兽蹄踩踏而过,血雾飞溅,惨呼连连,登时化作一滩肉泥!
耶律翼骇然失色,汗如浆下,连忙下令手下军队四散躲闪。
当然也不用等他发号施令,皇城司众人早已吓的面如土色,纷纷纵马四散飞逃,阵型登时散乱不堪,首尾不能自顾。若被兽群冲撞只有死路一条,眼下人人顾不上其他,只想快些逃命,心中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自己少长了一双翅膀。
数十名亲兵护卫着耶律翼策马飞驰,耶律翼犹不死心,高声呼喊汪古部首领名字,想要问一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蓦然间只听一阵焦雷似的狂笑声传来。之前蒙古骑兵中那名高大威武的大汉纵声长笑道:「耶律大人当心!兽群惊着啦,眼下乱冲乱撞,怕是要伤人。末将正在想办法驱赶停下,不能下马给耶律大人行礼啦,莫怪,莫怪!」
耶律翼打眼观瞧,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人影闪烁间一时也辨认不出。正自思量,就听仆散忠长啸作声,遥遥与其呼应,高声叫道:「胡将军,许久不见,有劳你辛苦!」
冲过了兽群的那赵王府一行人竟然没有直接奔入蔚州,反而调转方向,尾随着兽群向自己一路杀来!
皇城司军士早已被四下奔腾的兽群冲的七荤八素,将找不到兵,兵寻不到将,乱作一团。数百名赵王府骑兵冲入军中,登时如同饿虎扑羊,一时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
听见「胡将军」三字,耶律翼瞬间灵光电闪。猛然认出,这高大的猛汉正是赵王府白虎堂的堂主胡沙虎!
凝神辨认,那一班蒙古骑兵也并非什么与自己事先约好的汪古部商队。
汪古部虽为蒙古一支,但却说的是突厥语,生活习惯、着装打扮以及信仰都同寻常草原牧民大不相同。这一班蒙古人听其口音语言,瞧其着装打扮,似乎皆是塔塔尔部的骑兵。
塔塔尔部活动范围与汪古部大致毗邻接壤,乃是草原上的一支强大的部族,许多年前同乞颜部结盟共同吞并其他势力,逐渐崛起。但自从合不勒汗死后,两族矛盾日益凸显。
在金国的暗中挑拨离间之下,最终塔塔尔部的首领铁木真兀格将俺巴孩汗诱骗至中都,钉死在了木驴之上,从此与乞颜部变为世仇。而汪古部与乞颜部交好,铁木真兀格自然瞧不顺眼,时常摩擦。
漠南靠近中原,皇城司尚可一手遮天。但赵王府位于辽东上京会宁府,对科尔沁草原经营多年,诸如塔塔尔部、弘吉剌部等漠北部族皆对完颜雍马首是瞻。
赵王府白虎堂主胡沙虎便是常驻草原,对各部进行情报侦缉工作。
此番开春互市,大同府附近的汪古部商旅骑兵有所异动,当即被其知晓。于是飞报小郡主等人,同时联络了塔塔尔精骑,两家联合截获了汪古部的牛马群兽,共同向皇城司发起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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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群如同春雷疾电,狂涛怒浪,雪地滚滚翻腾震动,不多时便随着浓烟雪雾奔驰远去,只留下一地哀嚎痛呼的金兵在地上抽搐,鲜血肉泥飞洒四溅,苍茫洁白的雪原瞬间殷红刺目,腥气扑鼻。
而赵王府数百名武士尾随兽群突入己阵,狂砍乱杀一番之后,毫不恋战,趁着皇城司慌乱之机,又分化为几十人一组,四下策马扬鞭,向着蔚州方向奔驰。
耶律翼胸腔中犹如堵窒,刚毅的面容涨红呈猪肝色。
当下高声狂吼传令,着命身旁中军挥舞令旗收拢残兵发起反击。皇城司虽经过兽群碾压、骑兵突袭,但毕竟是拱卫中都的精锐之师,尚不至于一溃千里。
不多时逐渐重新聚拢,略略清点,经过方才短短的一战,竟是折损接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人也是大半身负重伤,面满惊恐疲惫,更令耶律翼心头滴血。
驻马遥望,只见赵王府武士分为数十人一组各自奔逃,而骑着那匹紫毫骏马的小郡主完颜长乐俏丽非凡,在乱军中犹为显眼。
见她身旁只有不过十数骑,仆散忠、胡沙虎等高手皆不在侧,一张小脸得意洋洋,眉花眼笑,耶律翼不由怒火攻心。
再也顾不得她是什么皇族宗室郡主,脑海中怒潮翻涌,双目尽赤。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这狡猾多变的小魔女捉到手中,彻底踩到脚下凌虐揉碎,如此方消心头大恨。
狂怒之下嘶声下令,全军出击,不需要再管其他赵王府散兵,所有人单单只认准完颜长乐一人,务必将其擒拿!
马蹄如潮,烟尘飞扬飘散,北风凛冽,吹拂在脸颊上冰凉生疼。
完颜长乐骑马飞驰,周身尽湿,但俏脸上却依旧不见慌乱神色,似乎对身后那呼喝冲杀而来的万千追兵毫不在意。
她胯下这匹紫毫骏马乃是大宛千里神驹,从西域引进的良种,自幼由王府马师驯养长大,精壮神骏,极通人性,名唤「追风紫」。前年完颜长乐生辰时完颜雍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她,小郡主便如获至宝,无论去哪都要骑乘。
自拒马河畔遇敌,已经是奔驰了数个时辰,这千里驹追风紫却丝毫不觉疲惫,四蹄交错在雪中飞踏而过,两侧景色倒掠,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甚至就连自己身旁的赵王府武士都远远甩开,只有几个人勉强能够追随其侧,皇城司追兵更是丝毫靠近不得。
完颜长乐自幼得其父赵王爷完颜雍指点,年纪虽然尚幼,骑术武艺也算不上多么高明,但家传神功「潮汐劲」修习多年,亦颇有根基。马匹狂奔,她却依然能稳稳骑乘骑之上,偶尔颠簸欲坠,也能纤足运劲,踏住马镫重稳身形。
身姿俏丽婀娜,犹如弱柳扶风,美人骏马在洁白苍茫雪原飞驰,相得益彰。
瞧见此情此景,耶律翼虽心头恨意涌动,但也不禁暗暗赞叹,由衷钦佩其过人胆色。又想到这丫头乃是自己的老对手完颜雍之女,更是又嫉又妒,只觉世间好事仿佛全被这该死的赵王爷给占了,大感上天不公,偏爱此人。
眼瞧见完颜长乐纵马一路狂奔,带着自己皇城司的千余人越跑越远,脑海中灵光电闪,隐隐有些感觉不妥。
适才狂怒之下心神大乱,只想着快点把那小丫头捉到手,不管不顾下令全军出动追赶,自己身边只留下了一百来人护卫。这却大违战阵之法,乃是军中大忌。
心下暗凛,正待着令回援,骤然间只听周侧隆隆马蹄声响,一阵爽朗的狂笑声倏然传来:「耶律大人雅兴非凡,日色已暮却仍醉心狩猎,当真是好兴致。就让末将前来相陪如何?」
扭头望去,正是那精壮无比的大汉胡沙虎与朱雀堂主仆散忠并肩纵马飞驰,身后数百名赵王府武士不知何时竟早已团聚汇集,齐齐向着自己冲杀而来!
「是……是你们!他妈的,这该死的鬼丫头竟然……」
耶律翼骇然失色,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过来:完颜长乐贵为皇室郡主、赵王爷的掌上明珠,本是千金贵体,但此时此刻她竟然是以自己作为诱饵,吸引皇城司主力追兵,然后让仆散忠、胡沙虎等人来突袭自己施展斩首策略!
这小女孩难道说就不怕死么?是该说她少年鲁莽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还是该赞她胆识机智远超常人?
不过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这么多了。耶律翼二话不说,一拉缰绳登时狂奔出去。身侧众多皇城司军士大惊失色,纷纷抽刀一边挥舞厮杀一边溃逃。
号角长吹,令旗舞动,皇城司军士乱作一团,急忙将追击完颜长乐的众多骑兵召回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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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偃旗息鼓,只有呼呼风啸以及马蹄奔腾的声音。自家主将遇难,被赵王府杀的哭爹喊娘,皇城司众骑兵自也纷纷慌忙回援,不再继续追赶。
当然了,纵使是想追,凭借追风紫之神骏,一时半刻亦绝难以追上,而完颜长乐身旁也逐渐汇聚起赵王府黑衣武士,徒留无益。皇城司一众骑兵不多时便马踏烟尘,消散干净。
完颜长乐远远望着偃旗息鼓、飞驰而去的皇城司诸人背影笑靥如花,而耶律翼此刻被己方高手袭击,早已不知所踪,雪地之掉上丢弃的兵刃、旗帜散落,不由心中得意万分,苹果似的俏脸上眉飞色舞。
正自得意洋洋之时,忽觉劲风袭来,后心穴道一麻,周身经络登时封堵,白嫩的脖颈处冰凉一片,寒意刺骨,正是一柄长剑架在自己颈前!
暗香萦绕扑鼻,耳边蓦然间响起一个清柔冰冷的声音,幽幽道:「郡主殿下,咱们好久不见啦!」
完颜长乐登时大骇,周身冷汗淋漓。眼角余光斜斜扫视,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张明艳动人的如花俏脸,双眸漆黑明亮,冰冷如霜。
完颜长乐心脏扑通狂跳,胸中大震,但苹果似的脸颊上却绽放出春花一般的灿烂笑容,笑吟吟道:「哎呦,秋晴姐姐,原来是你。这几天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可真是想死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