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彼此\r
山崖之上,立着一匹身经百战的苍狼,正值壮年。\r
这苍狼一向独来独往,但在巫山地界的鸟兽群中,却一直是噤若寒蝉的存在。\r
无数飞禽走兽成为他的腹中佳肴,无数同族面对他的利爪败下阵来。甚至人类,他也用锋利的牙齿撕开过几只。\r
今日也依然昂首阔步于巫山岭上的苍狼,看中了溪边徜徉的一只体型丰腴的幼年野猪。他从树林里静静地朝着猎物靠近,蓄势待发。\r
突然,野猪响起一声惨烈的嘶鸣,然后壮硕的身体挣扎摇晃了两下,轰然倒地。\r
\r
一柄长剑,一个人类,居然抢在他的前面动了手。\r
灰色的山林霸主那阴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那个年纪尚轻的人类。敢在他的鼻子底下抢猎物的,很好。\r
苍狼毫不犹豫地将攻击目标从野猪改换成那个年轻人,他带着狼族的桀骜和骄傲纵身一跃扑了上去。\r
他想着,居然有人敢挑衅狼族威名,实在罪无可恕……\r
——然后他就没有再想下去了。\r
因为他被一剑穿喉毙命当场,失去了继续想的能力。\r
\r
沈夜看看脚边的一猪一狼,掬起溪水,拭去了剑上的血。\r
说来他的运气确实糟糕。草间猎兔子踩着蛇,林里打野猪撞见狼,实在都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r
不过半年多来,沈夜的个头又往上蹿了不少,已是青年的身材样貌,而剑术更是颇有精进,面对山妖水怪都不惧一战,更何况只是些许长虫猛兽。而且,某种意义上,这些撞上门来的家伙,也正合他意。\r
他一面将成年灰狼温暖厚实的毛皮剥下来,一面想着明天去学堂前,将狼皮带到镇上卖掉。\r
还有不到一月,他便会年满十六,即将举行冠礼而正式成年。\r
他希望送给初七一样礼物。\r
这算是,第一份聘礼吧。青年想着,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r
\r
沈夜拖着野猪仔,肩上披着狼皮从后山回家。他先把食材扔进厨房,再把狼皮偷偷藏起。\r
然后沈夜去后院新盖的小屋里寻初七。\r
\r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之后,沈夜便把打猎劈柴之类的事一力承担了下来。\r
对此初七很认真地表示过反对。\r
沈夜却坚持道:“你看看村子里,哪家哪户不都是当家的男人负责这些事的?你莫非觉得,你男人不及他人?”\r
措辞和理由都太让人难以反驳,初七哑口无言。\r
\r
他想着,沈夜在其位谋其政的责任感,似乎今生前世、于公于私都这般一以贯之。\r
他于是试着换个角度继续商榷:“阿夜,可你还须上学堂啊?”\r
“陈先生说我已可在家习读,每日上午去学堂答疑释惑便好。”\r
“那……那我闲着做什么?”\r
“去摆弄你那些木头疙瘩啊。”沈夜理所应当地说,“你不是就喜欢用木头石头铜铁什么的,去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r
初七愣了愣。他未曾想过,沈夜对他的观察细致到了这般地步。他虽已放下了偃师的身份良久,但天性里对偃术的憧憬与志趣,却还是割舍不断。所以在制作农具、帮助乡里之余,他有时情不自禁地会把材料拼拼凑凑,试图在微末之中,也探求一些偃术的可能性。\r
\r
初七感觉到温暖却酸涩。\r
兜兜转转,是非因果,全都系于此人一身。\r
自己的偃术因他而起,因他而终,如今,也要因他而续么。\r
不过说起来,自己倒也确实有样东西,一直在盘算着何时做了赠予他。\r
于是初七便在后院搭了一间小屋,作为偃甲工房。\r
\r
沈夜此时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却只见到一个伏在桌上的身影。\r
初七近来似乎在着紧赶制什么东西,颇是费神忙累,他已不止一次见他就这么睡着在案台之上。\r
于是沈夜悄悄退了出去,隔了好一阵,又拿着些物事进来了一趟。他搁下东西,再轻轻把窗帷合拢了些,以免逐步偏西的日头晒到熟睡中的人的眼睛。\r
做完这些,沈夜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初七的头发。\r
\r
初七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迷迷糊糊地撑起身体,肩上有什么跟着滑落了下去。他拾起来,是一条薄薄的毯子。\r
是谁为他披上的自不待言。\r
空气里还有一抹淡淡的甜香,初七这才发觉,案台的一角放了一碗冰糖炖梨。\r
眼下正是夏末秋初,暑气还未全然消退,冰糖温和,雪梨降火,最是合宜。\r
初七将瓷碗端了起来,用汤匙搅动一下,啜了一口。梨的清香,糖的甘甜,再加上熬煮之人的心意,让初七从舌尖直直温润透彻到了心底。\r
\r
其实他比谁都知道,那人一直有着一颗细腻温情到体贴入微的心。\r
前世之时,在那人威严冷峻的外表下,在那人日理万机的忙碌中,他对弟子,对亲人,对下属,对朋友,其实有着极其清晰毫不张扬的体怀。\r
——所以才那么多人愿意对他以命相托,甚至为他轻生赴死。\r
只是这份无微不至,对此时的初七而言,是何等百感交集。\r
因为他曾拥有,也曾失去,然后更长的时间里,他对得与失都混沌而一无所知。\r
\r
初七从偃甲房走了出去,夕阳中,他家的厨房升起着缕缕炊烟,炙烤的香味传了出来,他不禁迈步过去。\r
火上撑了架子,架着新鲜的野猪腿,正被青年不断地翻转。“再等一下就可以吃了!”沈夜见他进来,笑着朗声说。\r
青年的脸被熏得出了汗,初七便过去撩起衣袖为他擦了擦额头。\r
“阿夜,”然后初七退到旁边去看他干活,“你现在什么都抢着干,我总觉得不太好……”\r
“有何不好?”沈夜用小刀剔下一片肉试了试滋味,然后又往上熟练地洒了些作料,再翻了翻,“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r
他又剔下一小块肉,凑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才用手拈过来往初七嘴里送,“我一无所有身无长物,总不能让你觉得,把自己许给我吃了亏啊?所以别人可以为心上人做到的,我要做得更好。”\r
初七嚼着那块肉,低低地说了句什么。\r
“初七,你说什么?”沈夜一面把野猪一片片从架子上剔下来摞进盘子里,一面问。\r
“不悔。”初七笑着,“阿夜,无论如何,我心不悔。”\r
沈夜其实什么都不必做,他亦永不言悔。\r
\r
用过晚饭,初七便退回到偃甲房里继续去画他的图纸,沈夜却抱着要看的竹简和书册,也跟着窝进了偃甲房中。\r
近来他们的夜晚,便都是这样度过。没人提及为何明明正屋里便有书房,沈夜却偏偏要来跟他挤。沈夜要来,初七便在偃甲房里,再支起了一张书桌,备置了一把椅子。\r
两人便在一间屋子里,在对方伸手可及之处,各自料理着各自的事。\r
然而,他们相互不知。\r
看书之人,偶尔会抬眼去看画着图纸的人灯下的轮廓,看得顿生温柔;\r
绘图之人,不时会偏头去看执着书简的人专注的侧脸,看得暗自怦然。\r
\r
时间曲曲折折,仿若又回到了原点。\r
当年也曾有过这样的画面,他手执青简奏章察读审阅,他涂抹偃甲图纸伴在一旁。\r
他们绕过山高水远,绕过碧落黄泉,绕过生死阴阳诸种殊途,似乎终于绕到了归处。\r
\r
这日晨间,沈夜一早便去了学堂,而独自在家的初七终是绘好了较为理想的图纸。\r
于是他盘算了下所需材料:“毕方翎、鹿蜀角、火玉……”\r
这些材料皆不易得,而最方便的所在不言而喻。虽然这意味着,他得重返久别的故地。\r
他算算时辰,以他的身法,应该午前便可自静水湖返还。\r
\r
湖水清冽,寂静无声,像岁月在此凝固驻足。而湖边草木,几经荣枯,和初七记忆中当年的参差高低殊异,方才显出时光荏苒,从未止步。\r
算来已有多少年,他没有踏上过这方云水之间的土地了?\r
一梁一柱,一砖一木,均是由他亲手测绘搭建。而他设下的法术结界,让屋宇内的一切保持着纤尘不染,似乎下一刻便能等来主人的回还。\r
初七叹了口气,径直走进书房,挑拣所需的物料。\r
他无意流连,但屋舍内处处皆流淌着回忆。\r
诸多器具事物,注释着他的当年。当年他埋首偃术的孜孜无怠,当年他挂牵故土的忧心如焚,还有,当年他思念远人的夜不能寐。\r
\r
初七忍不住走上了那敞亮开阔的屋外露台。\r
百余年前多少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都曾在这里徘徊眺望,高天之上,那遥不可及的月亮。\r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r
故地重游,那许久未曾翻阅,已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与感受,都悉数苏醒过来。\r
\r
不过前尘旧事,已尽随流水。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r
他已只是静水湖的过客。他的家,在巫山脚下。\r
那院素朴木屋,比这里窄小不少,简陋许多。但那是家,有沈夜在的地方,才有他的归属。\r
\r
初七回到沈家村时,沈夜尚未返还。\r
也许是静水湖沉淀的思念太过溺人,让他的心绪久久难平。初七突然难以自制地,很想见到那张面孔。\r
于是初七站起了身。\r
\r
想念他,便去寻他好了。\r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思念,终于可以化繁为简。\r
\r
我若思念你,便越过半座山,绕过一道水,去拉你的手,去看你见到我时,脸上露出的笑容。\r
不用再题字上匾藏心事,不用再但求明月寄相思。\r
也不用再相顾无言,心悦君兮君不知。\r
\r
而此时的沈夜,坐在学堂一隅陈先生的书房里。师生两人正剑拔弩张地大眼瞪小眼,陈先生平日里一向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都歪了几分。\r
沈夜今日并不是来请教或辩难,他是来和陈先生商量冠礼事宜的。按照常例,冠礼需由老师等尊望长者作为主宾导引,并赐表字。\r
\r
“沈,沈夜!老夫教了这么多学生,从来就没人在此事上自作主张……”\r
“学生知道虽于礼不合,但还望先生成全。”\r
\r
陈先生对沈夜这名弟子,感觉颇为一言难尽。论天分,道勤勉,沈夜都属他所收门生里的个中翘楚。可偏偏这孩子命数乖戾,给他惹来小灾小祸不断。此外,此子还曾在学堂上,诸弟子各言其志时,堂而皇之地表示,此生唯有二志,一为习武,一为养家。\r
今日,这混小子更是在行冠礼的事上,也要跟他讨价还价。\r
从巳时初跟沈夜计较到了午时末,陈先生终于精疲力竭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脸坚持的青年的要求。挥了挥手,他让一脸得色的不肖弟子速速退去。\r
\r
沈夜说服了陈先生,心情舒畅地走出学堂,却意外地发现初七倚在学堂门外的墙上,笑着看他。\r
“初七!”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旁若无人地拉住对方的手,惊喜地扬起眉,“你怎么来了?”\r
“……自是来迎你回家。”初七说着,微垂了带着笑意的眼眸。\r
沈夜对初七的诸般神色素来洞若观火,于是他如墨的眼睛中有光亮一闪而过,他笑了:“原来如此。”\r
“原来……如何?”初七不解沈夜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从何而来。\r
青年不言不语,只抿着嘴笑,拉着人就走。\r
待把人拉进某条僻静小巷里,沈夜才一把抱住初七:“半日不见,如三秋兮……原来不是惟我一人作这般感受啊。”\r
\r
当然不是。从来不是。\r
初七想着。\r
你所察知的,这都还太少太少。\r
我的思念的全部形貌,恐怕你永不能想象。\r
初七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回抱住了沈夜。\r
\r
待两人松开来,初七问道:“说起来,今日你在学堂里勾留良久,跟先生相谈甚欢?”\r
“恰恰相反,我跟陈先生算是不欢而散。”沈夜笑着摇头,“我跟他理论许久,才让他应允我的要求。”\r
“你今日……不是应当和陈先生商议冠礼事宜吗?”初七不解,“师长贵为主宾,陈先生又是大儒,凡事由他决断应不会有差池。你们为何起了争执?”\r
“我什么都听他安排啊。只是先生告诉了我,他给我拟的表字。”沈夜抓起初七的手指,一根根把玩着,“我就跟他,商榷了一下。”\r
\r
“哦?先生起的表字,应当不错啊。”初七疑惑,“你名为夜,表字应以带有光明、光亮的字词为宜,与之互补。先生给你取了什么?”\r
“长夜将尽,曙光曰晗。”沈夜说,“先生又说我无兄弟手足,故晗字之前,伯仲叔季不宜使用,他便用了君字。”\r
“君晗?”初七细细推敲了两字,“并无不妥啊。”\r
“不坏,但也不足够好。”沈夜执着他的手,“我执意要用一字易去君字,先生便说于礼不合,搬出了《说文》和《礼记》驳了我半天,但终究拗不过我。”\r
初七还是不解,沈夜并不是一个无缘无故就异常执着的人:“那你欲更换何字?”\r
\r
“初,初七的初。”沈夜笑着看初七,“我觉得初晗,是最适合我的表字。”\r
“你……”初七惊讶地说不出话,“……胡闹!”\r
“未得你允许,便借你一字,初七莫要生气。”沈夜终将初七的手指凑近嘴边,吻了一吻:“只是此中心意,但愿你能明白。”\r
\r
初七此时脸上的表情难辨悲喜,他只怔怔地看着沈夜许久许久,最后长叹一声:“你我之间,又何需如此。”\r
\r
两人已是一般高的身量,沈夜把脸凑近了来。\r
“初七,若你觉得无以为报,不妨允我一件事?”\r
“何事?”\r
“同我打个商量,我及冠以后,少吻你一次可好?”\r
初七长长的睫毛扑扇,未解沈夜话中之意。\r
沈夜的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容许我,提前预支一次吧。”\r
说是商量,沈夜却未待初七回答,便将人逼在墙边,不由分说地覆唇而上。\r
\r
彼时青山苍劲,白云悠悠,秋阳爽朗,照着市集的人潮熙攘,也照着深巷里的这一双人缱绻相拥,唇舌交缠。\r
天地浩大,红尘万丈,而他们终于渺小。\r
渺小到他们终被允许,能不想别的,能专注爱着。\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