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金碧辉煌的金銮大殿内。
“今方家已有不臣之心,苏家亦是心怀鬼胎,而魏家看似不争不抢实则隔岸观火,朕已然时日无多,太和又尚且年幼,他虽聪慧,却城府不深,容易招人引诱,朕还望你能在外多多辅佐,替他想法子铲除异己。”
耳边依稀还能听见那日的临终托付,穿着龙袍的男人躺在床上,干瘪的身体形如枯木,光阴似箭,昔日那个健壮的抱着她上下朝的男人已然虚弱到连说句话都会气喘吁吁的程度。
少女背对着龙床,垂眸颔首,安静听着男人的嘱托,神色忽暗忽明。
方才的一段话让男人再度大力咳嗽起来,力道很大,他那枯瘦的身体在激烈的咳嗽中仿佛随时都能折断一般,少女无声拿起帕子捂着男人的嘴。
等到男人停止了咳嗽,金丝软帕上已然浸了暗红。
男人躺在床上,唇色惨白发绀,他吃力的拉过少女的手把手放在上面,“你比太和年长,是镇国公主,背靠苏家,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也不会把过多注意力放在你身上。此乃左将军的虎符,这部分兵力交予你,若以后江山不稳,希望你念在朕曾经待你的好想方设法也要守住蓝家的江山。”
男人还在喃喃不清的说着什么,气息越来越弱,到了最后似乎自己都分不清在说些什么了。这时候,少女出言打断男人的话。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直接把皇位传于我?”
“嗯?”
男人混沌的神智总算是被刺激的清醒了几分,他诧异抬头看向少女的脸,神智模糊之时,少女的容颜似是已然与昔日那个女人重合。
倒是出落的越来越像她了。
“既是要肃清朝堂,何必经此太和呢?”少女又重复了一句。
“你……你身为坤儿身,又,又如何能当帝王?朕知道对你不公平,但朕,朕此生已然予你百般疼爱,便权当是为父皇分忧罢。”男人摇着头,不赞同道。
少女忽然站了起来,迎着男人错愕的眼神打断道,“父皇,恐怕不是如此罢?”坤儿身就不能当皇帝吗?
况且,别以为她感觉不出来,父皇对她没有爱,只有宠。
“昭阳……”男人张着嘴,弥留之际的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父皇不必说了,我都理解。父皇子嗣众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皇子皇女皆是明棋,父皇是想让我做一步暗棋罢。如你所愿,我做,但是皇位我一定会抢。父皇少说也是当了半辈子的孤家寡人了,怎的如今却越老越仁慈?坐在那个位置,枕边人尚且得防,父皇却叫我辅佐太和,不可笑吗?”少女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男人不禁喷出一口血来,指着少女指尖颤抖,仿佛无法相信这本就不讲礼的女儿已然可以如此无视规矩。
“你。”
“好了父皇,还是得保重龙体呀,今日昭阳便先回去了。”少女把帕子拧干,离开了大殿。
容貌枯瘦的男人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心头的不认同终归还是在发现少女与记忆中的女人如出一辙的身姿后隐没。
罢了,无所谓了,江山一直姓蓝就可以。而他,也终于能去见她了。那份藏在心底将近二十年的愧疚,终于松懈。
三日后。
男人与世长辞,传位于皇子太和。
然而太和帝即位后却并没有得到皇帝私有的影卫,没有人知道,属于皇帝的影卫竟然是让全国上下视作瘟神的公主带走了。
听着苏娘的娓娓道来,仿佛置身于四年前先帝驾崩的一幕。
姬墨舒敛下神色,无声攥紧了手。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朝廷结党营私,若不能一次抽个干净威胁便永远都在。所以,这些年来我远离朝堂韬光养晦,如今也算是积累了一些争夺的资本。”苏娘缓缓解释道。
“所以呢,你从先帝在位的时候便开始布局?”姬墨舒问。
“算是吧,真要算的话其实在我十岁的时候便起了心思。”苏娘摊了摊手,动作看似轻松神色却微微暗淡。
十岁那年,正是她认识姬墨舒那年,也是那年让她揭开了一些隐藏在皇家背后的阴谋。
十岁?姬墨舒瞳孔一缩,这人竟然十岁就开始算计吗?
“苏娘,你就,就不能收手吗?”虽然按照世间对强者与弱者的褒贬看法,幕强往往是正义的,而示弱则为人所不齿,但是她却依旧还是钟爱那份儿女情长。
世人认可的道理就一定是真理吗?
弱者不配活着吗?
非得所有人都去追逐那份冰冷无情的富丽堂皇才叫正道吗?
她对此持怀疑态度。
“收手?”苏娘颇感意外,没想到姬墨舒知道前因后果后居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嗯。”姬墨舒点点头,提起一口气态度认真。
天下知秋,到了战地基本都是冰雪皑皑,自古权力争斗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干涩狂风席卷的战场上从来都是白骨累累,苍凉之处归雁半只也无。
举头望天,夕阳已把天际染的血红,掩藏了本该是和平温情的天青色。
虽未瞧见真正的战场,不知刀剑溅血几尺高,如今瞧着竟染红了整个天际,也不知是否传言中的天界亦是如人间这般沉湎于无止境的杀戮。
但是她,作为姬墨舒的她真的不喜欢杀戮,更别说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苏娘沉湎于杀戮。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像苏娘这样的女子都是叫人想要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然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女子独自在庙堂之上博弈。
她的身体是那么纤瘦,肩背亦是单薄,却如何要撑起整个天下。
况且现在看似苏娘得势,可又有谁能保证,以后不会一朝风水轮流转?
待太和帝扫清一切党羽后头第一个对付的就是苏娘。
想到此处,她再次握住苏娘的手,“苏娘,你放手罢,不管你有什么底牌与势力,你放手,我也放手,我们远离朝廷隐居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你知道你孤单,我会一直陪着你,待你好,不让你受苦的。”她真的希望苏娘不要掺和这些,苏娘掺和的越多,以后抽身就会越难,还会有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出现,让她们防不胜防。
苏娘摇了摇头,“我放不了手了。”
“皇位就这么重要吗?这一刻得到了,或许下一刻也就失去了,为此蹉跎半生有何意义?况且,你会因此没命的你知不知道?”姬墨舒不解,权力这种东西就好似毒品,染上后就会把自己都弄得面目全非。
“我知道,但欲成大业,必有牺牲。”苏娘依旧是滴水不漏。
“哈哈哈。”姬墨舒笑出泪水,“好个欲成大业,必有牺牲。苏娘,在你眼里,难道一切东西都是可以拿起,也可以弹指之间放弃?任何人,任何物,都是无足轻重可替代吗?包括你的命都可只归为一句成王败寇?”
亦是包括她们的感情吗?是不是若真的逼到了节骨眼,苏娘也会自然而然的放弃她,放弃她们的感情?
“墨舒,你有幸福的家,亦有真心相待的血亲,哪怕辗转病榻十余载都不离不弃,而我,你说除了紧握身份带来的权力以外,还能做什么?”苏娘依旧摇了摇头,神色变的很落寞,“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你并非我,放手,谈何容易?”
“……”
“此事已成定局,敬候佳音便是。约莫不久后我便能启程回京,伺机而动,借此一举夺下皇位。”
还是要这样吗?
竟然一点松动都不见。
见相劝无望,姬墨舒满心只剩不安。
苏娘一心夺位,可是她呢?
苏娘可有为她考虑过?
又可有为她们的感情考虑过?
虽然很想厉声质问,可是看着苏娘一意孤行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似乎在苏娘眼中她们的感情并没有那么重要,独自苦苦维持这么久,她也身累心累……既然如此,罢了。
近几月调查而萌生的想法在这一刻苏娘的回绝中发芽壮大,顷刻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与此同时,姬墨舒心头也越来越疼。
有一根针,平白插进了她的心里,虽不至于毙命,却时不时就痛彻心扉。
“我们也算坦诚相待了,我确实是蓝君诺,是先帝第一女,蓝国的镇国公主,封号昭阳。今日之事你不能说出去,不管是方家,魏家,哪怕是苏家都不能说,也不要过多掺和朝廷之事,姬家以后能够飞黄腾达的。”
“所以呢,你找我仅仅是因着你需要姬家,一个足够干净提拔的姬家?给我治病,嫁于我,难道都只是为了让我爹信任苏家成为你的棋子吗?”姬墨舒冷笑。
“不全是,姬家太清楚全国各地的事情,南下一趟想必也你能猜到姬家守着的秘密,姬家带回来的那批盐若说出去皇帝会生疑的,你也知道我的部署并非无迹可寻,我只能找到你把你留在身边。但也不全是如此,我不是石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自是有感觉的。”苏娘说的有点乱,既想说出来对姬家的要求,也想说出来她对姬墨舒的想法,然而或许并未组织好语言,她的话听起来就好似在全盘算计。
姬墨舒不耐烦打断道,“够了!”
“……”苏娘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姬墨舒,张了张嘴,有点困惑的吐出一个字,“你。”
“苏娘,你觉得这样的感情还有必要维持吗?”姬墨舒嗤笑反问。
“自是要维持,我心悦你,你亦是心悦我,自然在一起。”苏娘这时注意到姬墨舒眼中的抗拒,她心头一沉,阴沉道,“还是说你想放手了?”
姬墨舒重新站了起来,离苏娘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虽然她长的比苏娘高,又出落的更为英气俊朗了,可此时她的身形看起来却显得很矮小,特别是披头散发,眼眸湿润,与笔直站定的苏娘相比,她好似在仰慕。
她真的累了,苏娘根本没有考虑过她们的将来。
“苏娘,你没有为我们的将来考虑过。”
“考虑什么?”苏娘听不懂。
“扪心自问,你真的在意这段感情吗?”姬墨舒失笑,与苏娘的雄心壮志相比,她们的感情低微宛如地底淤泥,既然如此,本着世俗说法儿女情长难堪大任,那便断情绝爱吧。
“我。”
“你是君,而我是臣,隔开我们的是一条难以翻越的鸿沟,现下我们的感情看似还好,可以后呢?我只是一介臣子,公主便不要为难微臣了。”姬墨舒对苏娘作了一拜,正式行了一个君臣礼。
“你是在与我划清界限吗?”苏娘脸色已经阴沉的可怕,她的双手无意识的攥紧了裙角,手上突出的一根青筋证明她很用力。
姬墨舒,竟然敢与她划清界限,明知道她是君,以一介臣子竟敢如此蔑视君威。
“苏娘,此情或许甜蜜,但是出路扑朔迷离,弃之可惜,然而,食之也无味呀……”姬墨舒撩起耳边的发丝,她确实投入了许多,如今说出来后也感觉轻松许多,站在阳光下,折翼的她似乎又再度焕发了生机,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光晕,美的如同一个降世的天使。
“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她看向苏娘,欣然的笑了。
苏娘快要咬碎一口银牙了,难道就这么算了?拒绝的话堵在咽喉,她很想说出来,可这时候她的嘴却不听使唤了。
可恶。
“姬墨舒,你也知道我是君,若你要当臣,这便是你与君的说话态度吗?仅仅是因为这层身份你就放手,就如此,不觉得懦弱吗?”她咬牙切齿道。
姬墨舒再度嗤笑,“正如你所说,子非鱼,焉知鱼之苦,我现在把这句话还给你。我未曾经历过你经历的,我不予评价你的选择是好是坏,可是你也未经我经历的,你又如何能否定我的选择?”
“你!”苏娘首次觉得姬墨舒竟然会咄咄逼人,数次把她逼到死胡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娘,你还是一点没变,你从未站在我的角度看过问题。”姬墨舒把被苏娘随意扔在地上的布袋捡起来,这可是魏孝义赶制给她的,她很珍惜,可苏娘却问都不问便扔在地上,倒是一如既往的自我呢。
苏娘忽然大喊,“姬墨舒,你也会说未经我经历的不予评价,可你的做法不也已经说明你认定了我没有为你考虑过吗?你未知全貌,却为何如此懦弱。”
“我……”
“明明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让豫商繁荣昌盛,你希望全国商路遍野,让商贾再也不必因为愚昧的大众而看低。我全都记在了心里,你却兀自判定我没有为你考虑过,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
“哼。”
苏娘眼眶泛起细微的晶莹,转身往院子里的主屋走去。姬墨舒抬眸,目送着那有点落寞的身影离开,好不容易狠绝的心却再度酸疼了起来。
可是,她没有选择。
她就好比这花圃中的秋菊,莺莺燕燕多不胜数,于上位者而言莺莺燕燕的秋菊该是比不过雪地中孤傲绽放的一支素梅罢。
有些事情生来便是注定的,作为芸芸众生的她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苏娘愿望达成,她是金銮殿上的天下之主,而她依旧是一介宠侍。
若是苏娘失败了,苏娘被就地格杀,可她还有爹娘,还有豫州的叔伯姑嫂,她不能自私的用自己亲人的生命去陪苏娘玩什么轰轰烈烈的同生共死,更没法不顾一切去夺什么大业。
君与臣,那将是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