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快些,他们追上来了。”
赵叔回头看着身后乌压压的船队,比起他们这样的独木舟,后面的船高大伟岸,成排逼近如同几米高的巨浪,遮天蔽日,硬是让他萌生出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错觉。
常年行走江湖见惯了大世面的他此时也不禁感到一丝真切的绝望,感慨于人的性命到底是脆弱渺小,眼下只要对方卯足了劲碾压过来,他们这些所谓的梁山好汉也会瞬间归为这世间一抔不起眼的尘埃,沉溺于苍茫大海中,就如同从未降生过。
“再快些。”
“已经最快了。”镖师们划桨划的手都快抽筋了,可独木舟行径的速度还是远远不及后方的船。
这时,姬老爷突然大喊。
“是灯,快把灯扔了。”
镖师们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连忙抓起船上用来照明的灯罐就要往海里扔,也忘了只需拿罩子罩住就可以了。
姬墨舒见状连忙扑了过去,把灯抱在怀里。
“舒儿,你作甚?”
“不能扔,扔了我们拿什么探路。”
姬墨舒把灯放回船上,用罩子罩起来。
因着方才落水她浑身湿透,发丝在寒风中胡乱翻飞,每当扫过脸颊都会带来一股透彻入心的寒意,但这股寒意又会被滚烫的脸颊顷刻间驱散。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已然是一片滚烫,是发烧了吗?
顾不上身体不适,她察觉现下海面风挺大的。
“有风。”
“怎么了?”
姬墨舒吃力的爬起来,接过一位镖师手中的船桨,倒扣固定在船上,随后把保温的毯子撑开绑在船桨宽大的一头。
海风吹过,毯子朝着风吹的一侧鼓起,独木舟的行进速度顿时提升了不少。
见状,大伙都明白过来,这是要借风力。
“快,做船帆。”
“别急。”
大家兴致盎然着手做帆,姬墨舒却又叫停大伙。
“姬姑娘?”
姬墨舒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她虚弱的撑着船帆,对镖师们说,“腾出两条空船,照此装上船帆,把灯都挂到这两条船显眼的位置。”
此话之意通俗易懂,大家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妙用。
苏轻舟反应迅速,她立刻招呼镖师们挤一挤,顺利腾出了两条空船,每条船上都装上简易的‘船帆’,随后还特意把萤火虫灯挂在船头最显眼的位置。
没了承重,两条空船以极快的速度往前方驶去,她连忙说,“快,往右侧避靠,别出声。”
大伙也晓得这其中的关联,纷纷把船停在右侧。
果真如她们所料。
追兵并未察觉已然中计,不做任何停留就追着两条空船呼啸而过,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们。
见船队已经远离,苏轻舟又说,“快,往反方向走,回青州。小渔,你来带路。”
“好。”
大家都默契的照着小渔的指挥,偷偷从后侧绕开这片诡异的死亡之海。
魏孝义见顺利脱险,抓着姬墨舒的手一脸崇拜,“墨舒姐姐真有你的,她们又中计了,真是太蠢了。”这一年与姬墨舒的经历就好似一场探险,总给她一种这些士兵很蠢的感觉,轻易就能把他们耍的团团转,上回调查粮仓是这样,这回也这样。
“不过是些小聪明,卖弄了。”姬墨舒捏了捏眉心,随口道。
“姬姑娘就别谦虚了,以往可是学了兵法?你还别说,这调虎离山之计若是放老子身上老子也得着了套。”赵叔附和道,又看向姬老爷,“姬家主,你可是教出个好女儿,前程似锦呀。”
“哈哈哈,过奖了过奖了,老夫可没空教导她,都是她自个儿太聪敏好学了。”姬老爷被夸的鼻子都快翘起来,虽然他只有姬墨舒一条血脉,但俗话说浓缩都是精华,姬墨舒一直都是他的骄傲,说出去都是面子。
姬墨舒淡淡的陪笑着,不过平淡的眼神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虽然这辈子因着身份和才学受到不少形形色色的夸赞,但她都没有当回事,也不为此感到自豪。
她清楚,夸赞代表着责任,被众星捧月的同时,她也被压的不堪重负。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虚弱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大脑一阵天旋地转,她软软的歪倒在船上。
“墨舒姐姐,你怎么了?”魏孝义连忙扶起姬墨舒,姬墨舒却突然抖得如同一个筛子,不仅剧烈哆嗦,还脸色煞白,这可把她吓坏了。
“我没事,许是方才掉水里,现下很冷,想吐。”姬墨舒牙关止不住的上下打颤,发出清晰的咯咯咯声,哪怕是蜷缩起身体都觉得异常寒冷。
“快,先换下湿透的衣衫,用毯子裹住。”苏轻舟抖开干燥的救生毯,姬墨舒浑身湿透,又暴露在寒冷的海风中,若不快点保暖会出事的。
姬墨舒浑浑噩噩的让人脱去衣裳,也顾不上害羞了,只能本能的蜷缩着,被人用毯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如同一个粽子。
“快回青州找大夫,墨舒怕是受寒发热了。”
“好。”
见状,大家也就收起了玩笑,一门心思划船。
在大家注意力都在划船上时,姬墨舒艰难的掏出苏大夫离开前给她预留的伤寒药,悄无声息的倒出一丸服下,又连续服下了几丸补气血的和压制冰蟾毒的,这才浑浑噩噩的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天已经放亮,一行人也顺利抵达了青州的海岸。
苏大夫的药效果非常好,虽昨夜深感不适,但发烧了一晚后病情并没有恶化,现在精神头恢复的还好。
在大家的搀扶下,姬墨舒有点踉跄的离开了独木舟,踏上了青州的土地。
脚踏实地的感觉当真不错,她差点双腿都跟着发软,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从这一刻起似乎所有的事都告一段落,安置好爹娘后她也可以躲起来休息了。
从去年到今年,折腾了许久,她早已身心俱疲,也没有精力再去掺和。
“舒儿,感觉如何?”姬老爷问。
“还好。”
“那现在去永州?”姬老爷的记忆还停留在赶去永州解围的事,商会的事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作为会长他必须去处理的。
姬墨舒却说,“爹,不必去了,我已然与商会的元老们说了以后商会交予苏姐姐,以后我们便不掺和这些事,姬家就此归隐罢。”
“什么?”姬老爷惊讶了,“这怎么行?如今商会正是生死存亡之时,你怎可以随意更换会长呢?你怎的这么糊涂?”
“爹,你忘了你是怎么被抓的。”姬墨舒疲惫的说。
姬老爷一时间语塞,不过对姬家的使命他是非常执着,“不管怎么被抓的,总不能有危险就当甩手掌柜,爹以往是怎么教你的,人活着最重要的便是责任心。”
又是责任吗?姬墨舒扶额失笑,“那不知爹所说的责任有没有对自个儿的呢?”
“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过的轻松点有何不对?”姬墨舒这时候也是变的争锋相对起来,这一年的经历几乎完全颠覆了她曾经的认知,她开始质疑爹娘教导的家国大义到底是对是错,至少目前看来这就是在奴役平民,把她变成狡兔死走狗烹的走狗。
“轻松点?舒儿,许多东西生来便是注定,你生来是姬墨舒,就必须履行姬墨舒的职责,怎的可以说出如此罔顾道义的话,如此的你又如何对得起把这份荣耀交予姬家的人?”
“或许罢,不过我却觉得忠心最后都会沦为愚忠。我生来并非犬马,安能履行犬马之劳?我只晓得活着这一世,忠于他人之前,先得忠于自己。”
作为回应,姬墨舒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
大逆不道。
姬老爷脑海中冒出来这么四个大字,他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姬墨舒之口。
他的记忆中的女儿,那颗自小便懂事的脑袋瓜儿里装的,应该只有父母,还有家国天下。
可是……如今的女儿脑子里装的竟是如此自私的想法,罔顾他的教诲与世人的期盼。
“不管你愿不愿意,既然生来便是姬墨舒,这份职责与使命便伴随你一生。”
“爹……”
见父女二人之间隐隐传出的火药味,苏轻舟连忙上前解围,“好了好了,姬伯伯别生气,墨舒就是累了,既然说去永州便去永州罢,正巧我爹在永州。”
“真是个逆女,自个儿想清楚,下回可不许说这样的话。”姬老爷愤愤的训斥了姬墨舒,随后敛下心头的烦躁准备前往青州。
姬墨舒显得闷闷不乐,前路迷茫的她似乎渐渐迷失在人生道路中,搞不清楚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讨厌曾经那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自己。
然而……大伙前脚刚刚离开青州,后脚就被人追上。
“老爷,您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是姬氏的族人,在姬墨舒与镖局组织南下解救姬老爷的时候,姬氏族人竟也组织了一队人马南下,现下刚刚抵达青州,还未打探消息却率先一步撞见了被救回来的姬老爷。
“老祖宗忧心老爷,催着让族里出份力,这不,我们组织好人马便快马加鞭赶来了。”姬氏族人故意托大,还配合的揉揉肩颈,很累的样子。
“老祖宗有心了,不过既然老夫已然得救,你们便回去罢,代我替老祖宗报声平安,对了,舒儿年纪轻考虑不周大家不要见怪,商会的事一切照旧,待老夫回去再商讨明年的经营事宜。”姬老爷说。
“好嘞,不过老爷无需太忧心,商会的事不急,陛下前几日下达了皇令,明年的赋税减免。”
“减免?”姬老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帝去年把他们往死里整,现在突然又说不收税了,是怕他们死的太快不过瘾吗?
姬墨舒也是一脸惊讶,皇帝这又是玩哪出。
“对呀,听闻陛下考虑到苏相国年事已高,命他老人家安享晚年,到底是劳苦功高,陛下不仅让豫商减免赋税一年,还直接把苏三小姐封为丹阳郡主,迁到京城的府邸呢,现在小姐摇身一变是郡主郎君了,享邑万户。”说着说着,有一位看着面生的族人特意凑近姬墨舒,笑的促狭,“我还听宫里的太监说,郡主已经住进郡主府,还诊出怀了小郡主呢,小姐,恭喜你了。”
“什么?”苏轻舟双眼瞬间瞪大,下意识看向姬墨舒。
姬墨舒早已没了反应,仿佛置身五雷轰顶,那句‘怀了小郡主’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激起剧烈震颤,山崩地裂,视野阵阵发黑。
忽然身体一软,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失重感。
“墨舒!”
苏轻舟连忙扶住姬墨舒,姬墨舒费力的撑住身体,意识渐渐回笼,并未如寻常人那般欣喜的笑逐颜开,反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的干干净净,煞白的小脸苍白可怖。
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