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离开这里之后,偌大的殿室中,便只剩下朱高煦与妙锦两个人了。
朱高煦犹自出神地思索了一会儿,手掌便在面前的卷宗和奏章上拍了一下,抬起头来“呼”地吐出一口气,正碰见妙锦的目光。
他便望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笑容没有甚么特别的含义,只不过看到贵妃如此养眼、而且还很关切他一个人,这样的微妙感觉,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妙锦却站了起来:“我去找本书看,圣上不用理会我。”
“没事,我没有甚么一定要马上做的事。”朱高煦道,“有时候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真是挺好的。”
妙锦也望着他露出了微笑。
他说罢也站起身,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走动。晴朗的天气,让这里十分明净,空气中还隐约能闻到桂花的香气,不知道哪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朱高煦走到墙边的一幅画面前,顿时被吸引了目光,便站在那里上下仔细看了起来。
“雪溪晚渡。”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指着墙上的画,“这幅画的名字,雪溪晚渡,应该是宋代的画。”
“妙锦真是好见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朱高煦道,“很有名吗?”
妙锦道:“有些名气。不过这副应该是赝品。”
朱高煦顿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你看一眼就知道真伪?”
妙锦摇头笑道:“以情理推论,真品不会挂在这里。即便圣上富有四海,宫中珍宝应有尽有,却也不兴如此暴殄天物的。毕竟是古画呢,若是这样挂在墙上,要不了多少年就毁了。”
朱高煦看着她,恍然大悟道:“有道理,朕刚才一时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
他回头过来,又不禁伸手摸着下巴的胡须,细看了一番。
妙锦轻声道:“圣上喜欢这幅画?”
朱高煦不置可否,看着画缓缓说道:“好像刚换的,之前没见到它。”
“原来如此。”妙锦微笑道。
朱高煦却又沉吟道:“我看过一些雪景国画,印象里总是大片留白,显得有深远的意境。这幅画倒是特别,把整个纸面都全部占满了,看起来景象十分饱满,少了些清幽雅致之感。”
妙锦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它不是模仿,自有意境。”
朱高煦伸手指着左下角,“这两个文人在下棋罢?茅屋、雪景、渡舟、对弈,本来是挺高雅的意象,可意境又并不空灵,反而亲切平实……这幅画看起来,让我莫名感到舒坦、踏实。”
妙锦也仔细盯着那幅画,若有所思地细看。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积雪之中,山间溪畔,独户茅屋;此间主人,应该没有放弃清雅的追求。不过主人和客人似乎都是壮年文士,他们可能是官员,正在巩固交情;也可能是商人,趁机谈谈生意合作;这条渡船挺有意思,有了与外界来往的通道。入世,但心中并非只有一片庸俗。出世,却没有放弃立足人世的经营,并非与世隔绝成为无根之萍。”
妙锦轻声道:“圣上如此看看待这幅画,倒也挺有意思。”
朱高煦道:“它原本是想表达甚么?”
妙锦摇头道:“观者自解,好的画都是这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宦官那种缺少厚重音色的声音:“禀皇爷,兵部尚书齐泰奉旨觐见。”
朱高煦转过身,果然见齐泰正在正殿外面叩首。
“齐部堂免礼,进来说话。”朱高煦道。
齐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朱高煦这边,又向妙锦作揖道:“臣见过贵妃。”
妙锦道:“齐部堂多礼了。”
朱高煦向中间的大桌案后面走去了,齐泰跟着转身之际、拿眼睛瞟了一眼墙上那幅画。朱高煦忽然问道:“齐部堂认识这幅画么?”
齐泰抱拳道:“回圣上,似乎是宋代的‘雪溪晚渡’。”
朱高煦听罢,竖了一下大拇指。妙锦则微笑着站在那边,一言不发。
在大桌案后面坐下,朱高煦又指着侧面的凳子道:“齐部堂坐。”
齐泰拱手道:“臣谢圣上赐坐。”
“朕此前与夏元吉谈过一次,说的是宝钞、以及市面上的货币,没甚么结果。那些东西或有积弊,但都与各方人士、朝廷运转有关,一动就不是小事。”朱高煦径直开口道,“如今看来,海贸若能如预期一般、带回来大量金银,或是解决货币问题的最好方案。”
齐泰听到这里,愣了片刻,只得说道:“圣上言之有理。”
他不置可否,可能也在纳闷,他一个兵部尚书、管得了宝钞等事吗?不过齐泰这种级别的大臣,还是很能沉住气的。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朕还与胡濙聊过。胡濙说起他做官的抱负,是让百姓不饥不寒,能活下去就行。大概任何皇帝都不会反对这样的政治抱负,百姓活得下去就不会造反,皇朝也便能维持下去了。”
齐泰与妙锦都下意识侧目,对这样的话微微吃惊。
朱高煦接着说道:“但农户收成,既看土地多寡、也看天。咱们想维持下去,为甚么却只想着从农业上抽税哩?”
齐泰道:“圣上明鉴,京师官、军、民,愈百万之众,各地亦有许多不事耕种的人。若无粮赋,京师或无以维持。”
“大明仍是农耕为主的国家,当然要收粮赋。”朱高煦道,“不过若有完善的海贸体系,咱们通过买卖从南方各国海运粮食,也能供应京师所需。海运的成本较低,耗费不一定比得上从各州县运输粮食。”
他顿了顿,“朕只是拿粮食举个例子。又如那些供应边军军需的州县,从养马、制作盔甲兵器,再到征发大量民夫徭役运送,无不在压榨百姓,耽搁耕种。而且无法保证精良和时效,各地官民只当作一种负担,能应付过去就了事。但若国库有足够的货币周转,用贸易的方式办这些事,必定能省事不少。”
齐泰思索了一会,轻轻点头称是,接着小心地问道:“圣上意在变法?”
“还不到时候。”朱高煦道,“朕是希望有抱负的大臣,出面主持大事,朕只需给予一定的支持。然而最近日本国、马六甲等地的方略,也不是多大的事,劝阻的官员却也不少。朕好像是与所有人作对似的……”
齐泰忙抱拳道:“臣等有负圣恩。臣但凡能明白圣上的苦心,必应肝脑涂地为君分忧。”
朱高煦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齐泰愿意和自己站在一起。
“齐部堂请看。”朱高煦渐渐来了兴致,指着大桌面上的图道,“‘有人提到’一个方略,齐部堂参详参详。看这里,从马六甲海峡以东,所有的沿海的国家地区,都将纳入大明的贸易体系;并由咱们收税、制定法令,收益必定是天文数字。在这个体系内,日本国还有大量金银矿可以开采。
再往西走,海路实在太远,便不容易控制了。不过丝绸瓷器,仍然是远西诸国喜爱之物,咱们可以建立一些据点,打通‘海洋丝绸之路’。这条路一直延续到波斯、非洲北部之间的海峡。沿路可以做波斯、印度等地的回回教门地区的生意;再往前,则在埃及国建立贸易、军屯堡垒据点,以此为大本营与欧洲等景教国家(基督)过来的商人,在地中海南岸的市场贸易……”
齐泰瞪着眼睛,似乎不是很理解朱高煦说的地方,他回答道:“臣不太确定远方的情形,不过以船队下西洋的海图看来,圣上所指、恐有数万里之遥,想起来有些遥不可及。”
朱高煦道:“没那么夸张,马六甲海峡以西,咱们可以设置类似宣慰司、总督之类的衙门,把一些据点分封出去。丝绸、瓷器、香料在远方都是暴利,即便水远路长,也是有利可图。若是战机恰当,稍许劫掠财富也并无不可。”
齐泰沉吟道:“圣上宏图伟略,已非寻常人所能知晓。”
“听起来,确实是有点像天方夜谭。”朱高煦悻悻道,“此事是出海的某官员提出,齐部堂暂且不要宣扬出去,可明白?”
齐泰忙道:“臣领旨。”他沉吟片刻,抱拳道,“臣倒有一件眼前的事,请圣上示下。对马岛乃不毛之地,而今咱们占据了此地,目标应是日本国本土,兵部该当如何布置?”
朱高煦呼出一口气,皱眉道:“先稳住。咱们之前商议好了的,目标只有一个,占据石见国那块地盘,以便得到银矿。但其间要尽量利用日本国国内的问题,减少用兵成本,所以稍安勿躁。”
齐泰拜道:“臣明白了。”他抬眼瞧了朱高煦一眼,似乎在观察皇帝的训话是不是结束了。
不过朱高煦并没有送客的意思,他犹自用手掌在额头上摩挲着,想办法寻找一种能让齐泰理解的方式。
朱高煦觉得,他与齐泰君臣之间,有时候心意相通,有时却如同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真是让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