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了些什么?”
当天晚自习,苏妍也并没有回来。直到晚上我回到家、看到林毅满脸得意的神色之后,她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大概就是不同意咱俩在一起吧。”苏妍回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
“他们也肯定不会当着你面说的。”我安慰道,“由着他们呗。”
“无所谓啦。”苏妍发了个摊手的表情。“我觉得叔叔阿姨还挺好的,他们肯定不会让咱俩为难的。”
我能想到,林毅一定在苏妍一家面前装出了另一副嘴脸。他的面部表情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都是纯粹用于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他想必是一边坚决表态反对早恋来取悦苏妍父母,一边又处处体贴、让苏妍觉得他是个不得不作恶的好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别的东西。
不过确如苏妍所说……这是无所谓的东西。有一说一,我很怀疑所谓“棒打鸳鸯”这种行为的可行性。对于情侣们来说,假装分手然后继续保留对彼此的情愫并不困难,甚至只是在人前收敛一点、人后照样歌舞升平都完全没问题。真正想要拆散一对情侣只能诛心,但他们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甚至可以说,鉴于我对苏妍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那种爱侣之情,而苏妍更是打不得骂不得,拆散我俩更是几乎不可能的。
但矛盾的地方就在于……除了没人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外,其他信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知的。林毅也许不是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个足够精明的商人;苏妍的父母和老汪也都不是容易满足的天真小朋友。就从他露出的志得意满之色来看,他们肯定在计划什么自认为成功率很高的方案。
我没跟苏妍说这事,甚至也没提醒她不要被林毅的外表所迷惑。苏妍处于一种比较激动的状态,而且很是疲惫,没必要再刺激她。而且这类事情……我自己知道就好了,林婉至今都不知道她当年发烧时我是怎么和林毅大吵大闹的。
隐隐的不安之感在我心底发酵,逐渐鼓胀了起来。自我父母回来后,这些天烦恼不断,本就心绪纷乱得厉害,晚上也有些失眠;更别提今天了。
我本想做一会儿数学题,却发现自己脑子又累又乱,很难集中精神,于是干脆开始弄一些不费脑子的体力活,把这周做过的题往错题本上誊写。
为了方便(老实说,高三以来我的事儿确实不少,同时照顾两个女生实在是有些累,我真不知道年级里那几位海王是如何做到万花丛中过的),我把常做的几本题册都买了双份。这样可以免去抄题的时间,直接一剪一贴就了事了。
逐渐地,我莫名开始沉浸在这种做手工的感觉之中(另一方面,一整周的题量也确实不少),甚至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主要是我没有任何困顿欲眠的感觉,因此也并不觉得过了很久。
林婉被小腹传来的憋胀感弄醒,睁开眼,看到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半了。
晚上回来后,她和林铮一样,都注意到了林毅得意洋洋、奸计得逞的神情。林铮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
林婉如今已经能确定,林铮肯定有什么关于他们父母的事瞒着她。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对林毅的不悦之色,二人后续的谈话则证实了这一点,林婉也逐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感到失望。
林毅必然是有什么必要达成的目的的。从他的角度来看,苏妍几乎是从一个可以大肆炫耀的准儿媳,瞬间变成了一个需要迅速脱手的隐患。林铮想来也是发现了这一点。
林婉一直觉得自己比林铮了解苏妍,同时也比苏妍了解林铮。她在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就看出苏妍对自己的男人图谋不轨,此时也清楚地知道她能有多么强硬而坚决。这场斗争中成年人的那一方如果没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恐怕很难拆散这一对。
那你希望他俩被拆散吗?
林婉自嘲地笑了笑。她倒是有些希望他们成功。在爱上苏妍这件事上,林铮看上去仍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进度。如果两人真能在一种不可抗力下相对温和地分开,这对林铮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同时对苏妍来说也是风险最小的。让苏妍觉得林铮是被迫离开她,而不是因为不喜欢而分手,这是对她最没打击的一种方式了。
但是当然,林铮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那么,她自然要全力支持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咯。
尽管……公允地说,她个人认为这种方案对谁都利大于弊;尤其所有人中,只有苏妍是从心底里想要维持这段甜蜜的恋情的。也许林毅确实是唯一一个只在乎林铮成绩的人,但苏妍的父母却确实不是为了这种市侩的想法反对他们早恋的(这一点,她觉得林铮本应能看出来,但他的做贼心虚显然使他当局者迷了);他们只是不希望苏妍因恋爱产生过大的情绪波动,同时对苏妍住院时发生的各种事情心怀芥蒂,此外再加上一些对与自己女儿与过分亲密的男性的本能提防。
本来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却不想不小心睡着了过去——即便同样思绪万千,她的睡眠依旧不赖。
林婉烦躁地起了身,打着哈欠,向卫生间走去。她知道这个时间其他人都睡了,因此也没再太过蹑手蹑脚。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还有些迷糊,却突然看到了林铮房间门缝里透出的微光;这让林婉瞬间清醒了起来。
她轻轻推开门,看到林铮还在课桌上点灯熬油。听到声音,他蓦地惊觉,抬起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电子表。
“你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还醒着?”林铮反客为主道。
“我起来上了个厕所。”林婉坦然道。
“我……”
“你不是指望多熬仨小时就能重回年级前十吧?”
“没,我跟你说了我就是哄他们玩儿的。反正他们顶多就是骂我,骂就骂呗。苏妍他们也不敢骂呀。”
“那你是怎么,被椅子粘住了?”林婉走到他桌前,拿起一道剪得很是齐整的历史大题。
“我忘了时间了。”林铮无奈道,“一点也不困,还以为没过多久呢。”
“说到这个,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睡眠不好?”林婉看着他的面色。
“有点儿吧。”林铮的目光躲躲闪闪。
林婉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了他的卧室。林铮张开嘴,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却没说出来。
她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回到了林铮的房间。后者正在手忙脚乱地清理着桌上的碎纸屑,看上去是准备睡觉了。
“明天再整吧,反正也不着急。”
“好。”林铮立刻放下了手上的一大摊东西。
“呃……你要看着我换衣服吗。”
“你先换了吧。”
林铮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换下衣服,迅速地钻进了被子里。
“现在觉得困吗?”
“有些……”林铮在她的目光下瞬间泄了气:“……好吧,不怎么困。”
“嗯。”林婉轻轻道,然后在林铮的注视下抿了一口水,用这种不明显的方式,把自己的一些口水注进了杯中;她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看到过的、提取蛇毒的视频。
“喝了它吧,能让你睡个好觉。”她把水杯递给了林铮。“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的。”
“我相信你。”林铮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拿过了水杯。
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杯沿时,林铮的手停顿了一下。
林婉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对视回来,却好像如饥似渴地感受着她的注目——他们都明白,这种行为带着一种怎样的暧昧。
“我……”林铮脸色泛红,要把杯子搁到床头柜上。“我没事的,很快就能睡着。”
“我现在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林婉缓缓地道。
林铮的手停了下来,然后颤抖着缩了回去。他毅然决然地将半杯水一饮而尽。
“谢谢。”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把水杯放上了床头柜,然后一头栽倒,在十秒内进入了梦乡。
林婉怔怔地看着他的睡颜——那上面浮现着他因另一个女人而形成的憔悴。但她的神秘能力依旧发挥着极为明显的作用,林铮仍然以不可救药的热忱深爱着她。
“睡个好觉吧,哥哥。”她忍着满心酸楚,轻声说着,关掉台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点微光透过窗帘照进了林铮的卧室,照亮了林婉推开的房门。
而没有任何光亮的走廊候在门框之外,大张着彻底黑暗的怀抱。
苏妍睁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她本能地觉得,她和林铮,是没有人能拆散得了的。这让她越发纠结起来。她既对自己父母、林家父母和老师觉得愧疚,又担心林铮无法摆脱这样屡考屡退的现状,更害怕大人们真的会想出什么正作用没有、副作用极大的馊主意。
林铮的心理状态很糟了,他不能再受刺激了。苏妍想到。
可是……他受到的最大一部分刺激,不都是你给他的吗?
她纤弱的手指抓起枕头一角,负气似的翻了个身,侧着蜷曲起身子。
但是……但是林铮他也喜欢我呀。他不可以没有我的。她弱弱地对自己辩解道。
他还喜欢通宵打游戏呢。一个冷冽得多的苏妍讥笑道。
好像是这样的。
苏妍叹了口气,不再搭理自己,而是再度失神地望向了黑暗。
她回忆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地惧怕它。那时因为身体不好,苏妍十岁才开始上小学。
直到九岁,每天她都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从早到晚,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云朵和飞鸟。因为不能情绪激动或太过劳累,苏妍几乎不能出门玩耍,家中也没有什么“有趣”——或者说,比较容易“令人激动”——的玩具。
每天傍晚,天色逐渐陷入昏暗。苏妍孤独地坐在家中,看着屋内屋外一起坠向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黯淡之中。她是那么害怕,但却不敢下床去打开一盏灯;她的小床,似乎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安全地带。
爸爸和妈妈的工作永远是那么忙。他们的实验室永远都有做不完的工作。科研项目和博士生无穷无尽、来了又走,一波接着一波,夺走了苏妍父母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快到十岁时,苏妍终于有了一些新鲜的玩伴——一套小学一、二年级教材,为了她去上学而准备的。直到她入学的事提上日程,母亲才把这几本书带回了家。
苏妍用一个下午把这几本书全部看完。然后每天用十分钟把它们整个儿重翻一遍。终于,在反刍这些东西超过一个月后,苏妍才鼓起勇气、在晚饭时告诉父母,她已经看完了那几本书,可以看一些新的东西了。
“哦?这么快吗?有空我再去买。”母亲只是点了点头。“小刘的报告还是老样子,真是愁死我了……”
“他家里出事了嘛,可以理解。”父亲宽慰道:“反正也不着急,这个月我再督促督促吧。”
“唉……”母亲揉了揉眼睛,“系里事太多,我实在也帮不上你……”
苏妍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母亲有空买回新书。一天上午,百无聊赖的她在家中茫然游荡,无意中进入了很少光顾过的、父母的书房。
苏妍幼年时受过太多的惊吓,她总是容易恐惧各种各样的东西。以往她总是觉得,那些直抵天花板的书架像是奇形怪状的可怖巨人;这让她对这个无趣的房间退避三舍。但这一回,却有别的东西吸引了苏妍的眼球。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套年代久远、封皮破旧的丛书。她倒是认得上面的字,那里写的是《数理化自学丛书》。
这套书放在书柜的从下往上数第二层,对成年人来说,取书很不方便。封皮上沾了些许灰尘,看起来像是不常用的收藏本。不过,对苏妍来说,这个高度刚刚好。
她费力地揪出一本书来,坐在了书房的沙发上,翻开带着陈旧气息的泛黄书页。苏妍头一次感到,家中有什么——有谁在陪伴着自己。
当黄昏降临时,她自然地跳下沙发,点着了书房的大灯,然后坐回去继续阅读,仿佛从来不曾为这种昏暗感到恐惧。
“是的……我已经不害怕黑暗了。”苏妍的心底泛起一丝暖意。她想起那时心中潜移默化的欣喜:那种找到真正伙伴时的真挚感情。
她又回想起几个月前,林铮在操场上俯下身子,仰视着她,说出那句话时的情景。那一瞬间,那种欣喜再次击中了她,欢快的音符和着夏夜的清风,为操场跃动的草坪轻轻伴舞。
她细细咀嚼着她和他的每一个瞬间,回味着林铮对她的无限宠溺与柔情,想起第一次住院时他靠着病房床头柜的疲惫身影,想起第二次住院后他每天为自己精心烹制的菜肴,想起他每天晚上接过自己书包、拎在手里的样子,想起他每次因为自己不爱惜身体而又生气又无奈的神色。
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的。成绩、排名、学校……会有什么人想到什么拆散我们的理由吗?
那我就去粉碎它们好了。
苏妍露出一个极度典型的、小女生似的笑容,但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几个月来温柔可爱的小娇妻,而重新成为了那个对一切都永远优雅淡然的苏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