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酷暑渐消,孟秋已至。
我要满十四岁了。
“明日是我生辰。”晚上聊天的时候,我告诉拓跋珏。
“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翻过来侧身压住我躯体边缘,胸腹发力使劲摇晃:“也怪我,竟没留心问过你。我都来不及命他们给你准备筵席了!”
“不想有筵席。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你弟妹们。”
拓跋珏有两个妹妹,其中年长些的布庐公主小他一岁,母妃也是鲜卑贵族出身,是他们自己亲族中人,但在公主尚且年幼时就病逝了。先主崩后,公主便被老郡王接到府内抚养,因此平时便不住在宫中。只有年幼些的代寿公主随其母邱太妃居住在宫内。代寿公主今年才交九岁,拓跋珏说,太妃严格,小姑娘老想找兄长玩,还喜欢抱他。前几日七夕,他晚上便去陪妹妹乞巧了,还问我去不去。我还没有见过太妃与小公主,有些紧张,便拒绝了。
他还有个皇弟,应该是日后的储君,叫拓跋玟。年纪很小,才两岁。也和其母居于宫内。拓跋珏执政后,宫内空得很,除了他自己、刚来不久的我与梦梦、小公主、二皇子和两位太妃,余下的就全是宫人们了,就连用度都省下好多。
“那好吧,明日我午膳就回来,咱们摆个小酒自娱一下。你往日在家生辰都怎么过?”
“同家人饮酒赏桂,吃桂花酒酿。可能吟个诗作个赋什么的,题目不是金桂便是秋雨。”
“怎么总离不开桂花。”
我出生时正值处暑,连绵一夜的细雨送走暑气,催开了院中丹桂,满园馥香。我名字中的月便是取自月桂。
他笑:“我终于知道娴月是什么鱼了,原来是桂花小鱼。”
桂花鱼便是鳜鱼。每年春夏时令,蒸后以油淋之滋味最佳,是北地也能吃到的河鲜。
因我佩戴的玉势末端都有鱼尾,他便每每戏我,说我是小鱼变的。近来还喜欢将我挑逗到情动之处,然后就自己挪到旁边看着,也不让梦梦帮我。我便会不自觉地摇晃腰肢。他说异常娇媚动人,我的鱼尾也会随之摆动,真的像小鱼一样。还故意作出一副嚣张的样子气我,说可惜你家梦梦就看不见。
不过我有一次将胯部搭在他断髋边缘上摩蹭,竟自己登顶了。他虽然压得有点疼,却很开心。
“啊?我不是。鳜鱼长得太丑了。”
“鳜鱼性凶猛,喜食肉,味道却鲜美。这都与你一样。”
“我凶啊。”他这样说,我有点不高兴,翻身侧到一边去。
“不凶。就是有点夫子味儿。”他又笑,继续蹭过来晃我。
我也问了他什么时候生辰。他说就在我来之前,他刚过完生辰便是大婚。
原来我们同年,他只比我长一个半月。
次日,他真的中午便回来陪我了。宫人们推我们到内苑一处我从未来过的地方,在水榭中布酒。虽未设筵席,但膳房备了各样菜色,比平日都要丰盛许多。有炙鸭、肉脯、酥酪、跳丸、我爱吃的脍羹、时令鲜果蔬菜,还有桂花蜜藕与桂花酒酿。他们说酒酿是前两日做好的,但桂花今天早晨刚吩咐加进去,可能未有香味。不过我仍然很开心。
他说这水苑中种了几株丹桂,不过不多。加之南北气候不同,北方的桂花一般还要旬日才盛开,现在只有零星花蕾。
然他如此用心待我,我由衷感动。虽然自知日前的话确是发自内心,也只能这样说,此刻仍不由生出几分愧疚。
宫人们喂我们吃了半天,我便将余下的酒菜赐给他们,准他们到旁边的小桌子上坐下吃。梦梦和何康留在身边陪我们。
“何康,把娴月的生辰礼物拿出来。”拓跋珏突然吩咐道。
“哎?还有礼物?”我有些惊讶。
“你看,像不像桂花。”
何康将一个檀木盒子用一方绸绢包着放到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枝鎏金步摇。
步摇尾部密密地做成金桂花簇的图形,每一朵花心都缀以明珠,又有翠玉制成的叶子妆点在旁。垂下的流苏中也饰有小珍珠、小桂花与小桂叶。其销金嵌玉的工艺一看即知非等闲可以做得,所用材料也均是上乘。然因木樨花形小巧可亲,这步摇便也显得工而不奢,别致精雅。
拓跋珏看着步摇,对我说:“是地方进献的,还有些着他们直接放到你屋里了。这枝不是最华丽的,但我觉得很好看,而且正应你名字。所以带来给你看。”
“谢谢,我也觉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要戴上给我看看吗?”
“下午我重新梳个头,就戴上。”我今日穿了水色的衫子,颜色不太搭,想下午换一身再给他看。
“没事,就插一下我看看。”他叫了侍女过来,解下我今日束发的玉簪,重新绾了髻将步摇佩戴上去。
“好看。娴月笑一下,很衬你。”他不错眼地看着我梳头,露出满意之色。
自他拿出步摇的那一刻起,我心头便已在震颤。
他如何知道呢?……不,或许也并不知道,只是恰巧想到了。只是为何……
昔日在家,每年生辰,母亲必为我新裁两套罗裙,再赠我一枝簪钗。那簪钗也是如此当场为我戴上,只是式样不是桂花。我们家的首饰不拘色样,其上必有游鱼坠饰或图案。
以往我还曾嫌弃过这游鱼纹样太过单调,可作的搭配也有限。然而现在却一件也没有了。它们全被舅母中饱了自己的妆奁。
这是我在北境度过的第一个生辰。明年,后年……不知这飘摇微命还能再活多少年。可是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娴月,我让你笑笑,你怎么要哭一样啊。你笑一下嘛,笑一下好看。”
又是温软的言语将我从伤怀中拉回。拓跋珏多饮了两杯酒,此刻有微醺之意,眼角带了酡红,声音也在一向的和缓中夹杂了两分旖旎。
是了,我没有想到,我遇到他了。虽不是游鱼纹样,但离家之后,仍有人在生辰时送我簪子。
能与他相知相识,窥见书简之外、当世之中的君子品性;又闻他言奉我若知己,即使只是出于一时之兴,蒙他真心以待,得到尊重与关怀,已是我未曾想过的幸事。
金风拂过,空中隐隐暗香,水面微微漪纹。苑中的木樨尚未大开,他送的桂花却盛放在我发上。眼前人目若秋波,颜如舜华,态度则正像这夏末秋初送爽的清风一般,不带暑气亦无有肃杀,温温柔柔、若有似无地抚过面庞,让人只觉舒服。
或许,我可以试着告诉他。
“明玉,我有些……想家了。”
他深深凝望着我,秋水般的眼睛仿佛将我动荡不安的思绪漂洗而出,又似乎能引它们平静下去。我竟想一头扎入他明如净潭的眼底,溺于其中,再不醒来。
“何康,抱我到娴月身边。”他抬头对身边的内侍说。
何康把拓跋珏从他自己的轮椅上抱起放到我身前。他靠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附耳柔声说:“不难过。我给你靠一会儿。”
我真的顾不上难过了,因为吓得不敢动了。拓跋珏的臀部不完整,平时自己端坐都无法维持,何况现在歪斜着靠倚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他下巴与肩部接触我的着力点,除了这些,估计就只有那身体末端锥形的尖尖在支撑着他。也不知道疼不疼。
他的轮椅依他身形特制,中部凹下,双髋侧都有支撑,辅以软垫,能帮助他坐稳。我还上去玩过,虽然我比他幸运一点保留了骨盆完整,可以端坐,也就进不去他那个位置,不过座椅确实很舒服,坐久了也不会累。
我自己的就比较普通,因为我本身就能坐着,而且也不常用,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床上。就只在腰际束了帛带,防止我跌落。
虽然我们都没有腿,他上来之后椅面仍空了一大半,但是我真的害怕他滑下去或稳不住栽倒。我又没手,没法扶他。现在只能尽力维持住那三个着力点不动,战战兢兢,呼吸都几乎屏住。
“你快回去,我怕你掉下去。”我说话也不敢大幅启唇,从牙缝里挤出字赶他回去。
他内侍们也害怕。何康蹲跪在轮椅前,手就虚扶在他腰后一寸。那边吃饭的也都跑回来,在我们身畔围了一圈。我现在一抬头,还没看到他的脸,先看见别人五六张脸。
拓跋珏还蹭我。他不觉得别扭的吗。
他终于让人将他抱了回去,我可算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愁思,是一点儿也无心重温了。
清风徐来,一朵桂花悠悠飘落至他面前残余半樽酒的杯盏中。他盼着我盈盈而笑:“娴月,你想不想再来一次。”
“什么再来一次?”
“何康,为我和娴月满上。”
何康将仍漂着桂花的酒樽斟满,为他送到口边衔住,他用含了深情和醉意但仍清明透亮的眼睛如初见那日一般注视着我。我霎时一凛,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我们的私人之礼。
大婚是做给别人看的。那日我不是被抱着便是被推着,一句话都不必说,也已记不清他们都摆弄着我们的躯体做了些什么。正如与他相谈过之前,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不过挂个名分罢了,不会有夫妻之实,也不可能有。
但他微笑着衔起酒盅靠近我,杯腹相击发出玎珰之声,却直印在我心上。
身体、处境、地位,负层层桎梏的他努力操役着尚能驱使的残躯问我是否愿意,如寒夜孤灯一般,为同样被重重枷锁的我燃亮最后一点自由。
我接过何康递来的酒樽仔细衔好,挪向靠近他那侧的轮椅边缘。他探身,口中杯盏与我的相撞,再笑着扬起下颌一饮而尽。
金风撩起额前的碎发,在桂香与酒温中将他的声音飘送过来。
“愿娴月岁岁安康,在京邑开开心心的,早日相信我对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