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上)
茂林幽篁、轻风拂叶,万籁俱静中唯有斑驳竹影,似鬼魅般摇曳起诡谲的身躯,向林中盘膝而坐的背影游去。
云雾散去,冰轮降晖。然而少年的白衣较那皎洁月色更为无瑕、双目开阖间流转的璀璨眸光更教群星失色。
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的虚弱,自十日前他身中暗算,被天宫数位魁宿联手将九幽至秽的血泉核心轰入神魂以来,虚弱感便挥之不去。
亘古以来,天宫横压世间万万载,遂诞生神族,夺天地之灵机、独占乾坤之钟秀,生杀予夺、凌虐众生。
无数英杰奋起反抗,这白衣少年便是其中之一,亦是被视为唯一希望、唯一有天赋与才情引导万族推翻诸神,走向【正确】之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短短十数载,少年便展现惊世光芒,破天关、碎仙门、归墟之地鏖战诸神力挽狂澜,终于引来忌惮,迫神族放下脸面,派出多位魁宿以世间至秽之物坏其修行。
“终究、到此为止吗?”
少年英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苦涩与释然,虽有不甘,但想到此生短短廿载光阴,却以己身之力救不知多少苍生于水火,他便觉不枉此生。
“可惜…不能见到…天下…太平之日……”
目光迷离,神智逐渐模糊,他回想起早已去世的父母、教导他善与义的教书先生、慷慨赴死的战友、被救下百姓劫后余生的欢笑、以及……那抹血色的背影
等等!血?那是谁?
疑惑浮现,朦胧中他看到那身影逐渐扩散开去,染红了他一切的回忆。而嵌入少年神魂深处、无尽污秽邪异的血泉核心却如烈阳下的残雪,片刻之间被那血影吸收殆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生存了!这便是生存的感觉吗?怎会如此美妙、如此痛快,如此的过瘾了?!比刚刚吞噬那血泉时还要再爽一万倍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红的背影癫狂地大笑,贪婪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挥洒着生的喜悦,全然不顾飞散的邪异气息几乎将整座竹林化为死境。
“住、住手!”
白衣少年惊骇,甚至没有来得及为致命伤消失而感到惊喜。因为他便感觉得到,若放任眼前这不知跟脚的影子,绝对会酿成大祸!
“兄台,快停下!”少年暗运修为,周身星宿之辉汇聚凝为长刀,正欲以刀布阵隔绝那血影的气息,防止周遭生灵受害时,那影子却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你…该死的…蠢才……还要……阻我吗……”
咬牙切齿、血影一字一顿地说着,气息却陡然大降,仿佛随着白衣少年的恢复,他反而虚弱起来了一般。
那身影缓缓回头,血色双瞳透着冷漠与暴戾,英俊面容上三道红痕在额间交织成红莲印记,更显邪异。
月色下,少年终于看清那血影的真面目,但真相却令他如遭雷击
那是……他自己。
“迟早…有一天…把…你这……满脑子…仁义道德的…白痴…干掉!我…才是……主……”
血影消散,月光皎洁,四周全然不见一丝邪异污秽的气息,仿佛刚刚不过是幻梦一场。
但少年此时却感受得到,在他体内、在他神魂的最深处、那静静蛰伏、本不该诞生的邪恶与【谬误】。
起源(中)
二十年后,归墟战场。
“玄正小儿!纳命来!”身披金甲的神将挥舞巨戟杀向持刀而立的白衣少年,天宫第一战将果然不同凡响。而与他一同围攻少年的,还有十数位同级的存在。
若在平时,修为在这二十年间早已登峰造极、几至世间绝顶的玄正纵使面对围攻,也可从容而退。但今日,身后护持的流民百姓却不允许他如此做。
以百姓性命为饵,天宫诸神之计谋虽无耻,却刚好对付玄正这般心系天下的仁者。
诸神杀到,而他却必须专心护住百姓,眼看巨戟即将斩中头颅,只见血光一闪!
血花飞散,却非玄正之血。
神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那穿胸而过晶莹如美玉般的手掌。眼睁睁看着它将自己的心脏捏爆,而后将他从胸口处横斩成两端。
“哼,又要我帮忙?当我是便宜打手吗?”
血袍少年不屑地说着,回头看向玄正,嘴上嘲讽,但却悄然站在战阵中央,为他将所有神将的攻击挡了开去。
“谬,拜托了,暂挡片刻即可”
“嘁,既然被他们看到我了,就一个都不能放跑,况且…”
交谈间,血光涌动,一道血河自虚空浮现,如剑般横扫开去。
“小爷我本就打算杀尽这些狗种啊哈哈哈!”
……
良久,战斗平息,谬坐在神将尸体叠成的小山上,拋弄着手中的头颅,他的实力就比玄正更加恐怖。
“谬,你又动用血河本源了?快把这个喝下去!”白衣少年刚刚安置好百姓,便递来一杯灵茶。
谬与他一体双魂,却各自残缺。每次动用血河本源都会导致虚弱,虽不致命但却有其风险。
“你这家伙,怪得很,我受伤你急什么?”谬一如既往地嘲讽道。
“当大哥的,关心兄弟,不行吗?”玄正摊摊手,调侃回去。
谬听了这话,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中意他自顾自提出的所谓“兄弟”一说。但看了看手中价值连城、稀罕至极的灵茶,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又是茶?下次真想补偿我,就多些诚意,弄点好酒来”
“茶不好吗?正所谓,古人云…”
“停停停!别吊书袋了!听你说这就头疼,这么喜欢茶,干脆去当个茶博士算了!”
“茶博士还是算了,不过小时候在私塾念书时,我最憧憬的就是有一天,可以考进国子监,当个学富五车的【博士】啊”
“哼,那你现在可是离梦想越来越远喽”
“……是啊…越来越远了啊…”
……
“谬,若有一天,我死去,将这具身体交给你,如何?”
“你又发什么癫?活着不想,想去死?”
“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吗?我死了,你也就自由了”
“那也得死在我手上才有价值啊”
“哈?我当大哥照顾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想着亲手杀我?大哥痛心啊!”
“呸!你照顾我?要不是我救你,你被打死多少次了都!”
“呃……有、有吗?”
“……”
……
拌嘴、吵闹、无意义的喧闹,这和谬诞生之初设想的“杀杀杀狂狂狂”,似乎完全不同。
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
意识之海内,谬看着面前的玄正,愣愣出神,声音不自觉的沙哑
“你…”
“……”
“你这混蛋到底干了什么!”
“对不起…”
“你!闭嘴!先给我闭嘴!全神贯注保住神魂!我还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没用的…这方大阵必须以你我中一人的神魂破灭为引,才可令其发动。这阵是我参悟的,我自己最是明白”
“你这混蛋!现在想一死了之了!?你他妈的人民呢?你的理想呢?!”
“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不论成败,我无悔。而你,谬,待我死后,你便自由了。不用管什么成功与否,按你自己的所想去活吧…”
“……”
“我这一生,都被使命与责任缠身,但你…嘿嘿,我的兄弟,你不必如此,你要活,恣意地活、放肆地活,随心所欲地、精彩地活
这是大哥,唯一能给你的补偿了…”
“……”
“兄弟,活下去”
大阵起,冥冥之中天宫诸神感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剥夺,那是属于神的“位格”与“气运,从今日起,他们不过是徒有力量的凡俗,再无高高在上的本质。
“莫慌!那玄正小儿以性命仅仅削去我神族位格,然我等实力尚存,依然是这世间主宰。只需血祭了这世间万族,我族未尝不可在此登神!”神座上的老者强行镇定,试图聚拢人心,然而…
“是吗?”
冷漠、暴戾、邪异…种种气息自玄正神魂破灭的“尸身”上传来,一身白袍亦在顷刻被染为血红。
“怎,怎会?!星辉黯淡、帝星无光,正是玄正陨落的征兆!怎会还有命在!”诸神大骇,慌不择路,欲要逃离天宫。
“死!”
凄厉的狂吼响彻天地,自九幽之底无边血河涌入尘世,化作血袍少年手中魔剑,大地之中埋藏万万载无数亡魂之骨更在此刻复苏,凝为六座参天巨树,拱卫他脚下的王座。
血光剑气贯穿三十三重天,侵蚀现实与虚幻的边界。那血光唤醒【谬误】,颠倒了因果,唤醒三与四间第十七个自然数、定义下生死外的二十三项可能、粉碎规则的高楼、重架混乱的天梯,化作超脱于一切术、一切法、一切道的谬误,破灭眼前的一切。
是日,诸神历终,新纪元启。
起源(下)
新的纪元,不再有诸神的纪元,而在谬的力量下,就连超凡力量本身都被迫归于沉寂,不知几多岁月后才能重新恢复。
但这些谬都不再在意,他只感觉累与倦,多年来未曾感到的疲倦促使他睡去,去梦中寻找宁静。
他的身体陷入沉寂,但精神却仍飘荡世间,只如一位旁观者,坐看万物兴衰。
眼见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见武王伐纣、金榜定命。眼见祖龙立纪、封天禅地,又见高祖斩蛇、阿房一炬。
直至人类的足迹遍布世间、追星逐月,建立起璀璨的科技文明,又在未知的天灾下毁于一旦。
谬只是看着,在梦中观察着一切,观察着大哥舍弃生命也要拯救的一切。感受玄正期望他能感受的感觉。
无数岁月流过,他始终未曾找到,直至这一天…
他看到一个女子从旧人类的废墟中爬起,踏过沙漠、走过草原,用几乎无尽的生命一次次游走在重新萌芽的文明间,拼尽她在灾难前几乎微不足道的力量去拯救、去挽回。
按照新文明的说法,她似乎是一位菲林。一位白发的菲林,哪怕面貌如同少女,但在无尽旅途中伤痕累累的内心,却让她显得沧桑。
谬感到兴趣,因为…那女子的眼神就和玄正如此相像。
他的意识漂泊在她身边,静静守望着她,正如她守望着这片大地。
他看到她成功、她失败,她一呼百应、她遭人唾弃,她在重获新生的灾民中面露喜悦、她独自一人面对废墟崩溃地痛哭…
直至泪与笑,再不再如玉的容颜上显露。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
沙哑的话语、时隔无数岁月的开口,生涩的语调跨过时空的阻隔传递到了菲林的耳中。
但她没有意外,她或许早有感觉,感觉到一位旧日的亡灵静静守望着她,与她跨过千山万水。
“你在哪里?”她问。
但这只是不必要的询问,因为当谬开口时,一种联系就已经令他们可以感觉到彼此。
于是,菲林再次启程了,这次不是为了拯救别人,而是为了拯救自己。
古老的遗迹中,她看到了那血红结晶凝成的棺椁,看到了其中沉睡的人。
“吱呀———”
光明、无尽岁月后初见的光明,谬朦胧中看到玄正笑着向他走来,拉着他走出了血棺。
而当那迷离散去,玄正的幻影与面前白发的菲林倩影重合在了一处。
“凯尔希,我是凯尔希”
她开口,声音动听而回荡着微微颤抖,第一次向陪伴她多年的他,吐露了自己的名字。
谬思考了片刻,他忽然回想起曾经的玩笑与吵闹。
……
“这么喜欢茶,干脆去当个茶博士吧”
“嘿,其实我更憧憬的是博士啊”
……
“博士,就叫我博士吧”
他笑着说到,不顾凯尔希的惊呼,抱起她走出了遗迹,重新回到玄正所爱的、亦是他所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