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朱厚照似乎想起什么,从案上翻检出了吏部尚书补缺的廷推奏本,打开细看,主推吏部左侍郎王鏊,陪推吏部右侍郎焦芳。
大明朝选官有内外之分,内廷选官任职是皇帝的家事,外臣看着不顺眼可以一直反对弹劾,按规矩没理由干涉,至于外廷就有太多操作空间了。
吏部选文,兵部选武,文官中五品以下京官、四品以下地方官,都是由吏部拟定名单,交给皇帝画勾走个过场,称为部选。
再高一级的中层官员选拔,称为“部推”,吏部推出人选名单,给个面子让皇帝自己选,不过谁是主推谁是副推已经注明了,识相的就在主推上画圈,不然副推那位上去了,不多久也得被挤兑走。
当然做皇帝的非要找别扭,把整个名单推翻了,让重新选也成,换一拨人么,反正大家时间多的是。
再有就是廷推了,六部九卿及卿贰大臣,地方督抚的任免,在明中期以前都是皇帝“特简”任命,不过从弘治爷开始,演变成了“特简”同“廷推”并行。
吏部尚书领衔,内阁六部和六科凑到一起,一个空缺推两人,仍然主推副推分清楚,皇帝不爽可以重新选,但想从下面火箭提升一个人上来是越来越难了。
成化帝倒是想插手部推和部选,将选官范围扩大,百官各举所知,由他钦定,结果被言官好一阵冷嘲热讽,话说得难听点,被皇帝一顿暴打,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实话说这种选官制度往好了说是民主集中制的体现,各方角力起码相对公平,但要是文官抱团了把皇帝当傻子,结果就很尴尬。
再说会坏规矩的也不只是皇帝,三杨内阁水涨船高,杨士奇就把廷推部推的领衔权由吏部尚书那里拿到自己手里,直到数年后太监王振掌权,才把这权力又还给吏部。
看着眼前这份廷推名单,朱厚照默默念叨了几句,瞧着已经被自己圈定的老师的名字,再想想这阵子被大臣们添的堵,犹豫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提起朱笔,将王鏊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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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府,书房。
“此番多蒙丁指挥襄助,老朽感激不尽。”新任吏部尚书焦芳眉开眼笑,亲手为丁寿奉上香茗。
“焦部堂过谦了,依老大人的才干阅历,早该位居这九卿之首了。”丁寿说得客气,眼中也难掩得意之色。
“时运不济,宦海生涯尽是彭华、谢迁这一等小人拦路,若非丁大人谋划,老朽真不知何日出头。”想起数十年官运多舛,焦芳仰天唏嘘。
“祸福离散,人生起伏,本是平常。老大人如今苦尽甘来,即便是刘洛阳当面也可昂然不屈,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啊。”丁寿笑道。
“哪里哪里,皆是丁指挥提点有方,老朽铭感五内。”焦芳也是开怀,吏部尚书握有文官铨选之权,即便相遇内阁首辅刘健,也不用避道退让,更不用说老冤家谢迁了,算是一吐这些年胸中恶气。
“老大人蒙圣上恩典,贵及天官,自当恪守本分,任才选能,使野无遗才,各得其用才是。”丁寿举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看似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那是自然。”焦芳恍然,起身从书案上取出一封公文,双手呈上,“老朽年老智昏,一时得意忘形,让丁大人见笑了。”
“老大人位高权重,不减赤子之心,乃是下官楷模。”丁寿笑着将公文接过。
“岂敢岂敢,丁大人年轻有为,简在帝心,将来必然飞黄腾达,老朽少不得还要受大人提携。”难得焦芳身为六部之首的身份,对着丁寿不吝阿谀之词。
“老大人言重了,该是你我二人携手并肩,同步青云才是。”丁寿笑道。
“不错,正是此理。”焦芳点头附和。
二人相视大笑,眼中俱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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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
身着绛紫色对襟粉纱的小长今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今日功课,酷暑难挨,不时轻抖薄衫,妃色绣花抹胸若隐若现。
“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睹事……”一时卡壳,小姑娘实在想不起下句了,小手摆弄着颈间银锁,愁得五官都聚在了一起,就是想不起下一句究竟是啥。
“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手捧医典翻阅的谈允贤一心二用,头都未擡,随口提点道。
长今小手一拍,“对,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
“先生博学,长今之幸。”丁寿忽然出现门前,抚掌赞道。
“东主谬誉。”谈允贤敛衽施礼。
“师父!”长今如同小兔子般,蹦到了丁寿身前。
丁寿故意伸手在长今头上用力揉了揉,把小丫头的飞仙髻弄得一团乱,看着小丫头皱着鼻子的委屈样,二爷心情大好。
“不才有药方一副,请先生指教。”丁寿回身向着谈允贤正色道。
“方在何处?”提及医理,谈允贤来了兴致。
丁寿由怀中取出一份无头信封,递与谈允贤。
谈允贤抽出信笺,一边展开,边问道:“不知此方应对何症?”
“此方堂堂正正,有国家之法度,又温存深意,慰手足之亲情,专治亲人远隔,先生之心病……”丁寿抱臂倚门,悠然自得道。
谈允贤似已被纸笺上寥寥数言吸引,缓缓坐在绣墩上,专注入神,不发一言。
“先生有心病?什么方子?”小长今起了好奇心,几步到了谈允贤身边,探头探脑地想看清纸上内容。
丁寿倒是自顾继续道:“令弟文瑞,博洽有史才,区区府城训导实是屈就,恰好湖广德安府有缺,谕令弟谈一凤出知应山县。”
“此乃誊抄,吏部公文已快马奔赴广西,此方先生可还遂意?”丁寿慢悠悠地说道,一点也没有公器私用的愧疚感,他打听过谈一凤的根底,确实有才华,只是三考之路不顺,简拔做官也算人尽其用,总比万历朝那帮大佬们抽签选官的办法高明吧。
“好,妙。”谈允贤终于回过神来,转头对丁寿道:“东主隆情厚谊,允贤无以为报。”
谈允贤确是由衷之言,她父亲谈纲是成化五年的三甲进士,最终只在莱州知府任上致仕,小弟谈一凤只是举人出身,入仕便出任县令,待得九年任满,再行迁转,成就未必在乃父之下,更重要的是德安府临近南直隶,家人往来探视也更为方便,不必忧心南陲瘴疠危及小弟身体。
“只要有心,何愁无报偿之机。”
这样肆无忌惮的挟恩求报之言,让谈允贤一愣,举目见丁寿目光灼灼,不由粉面一红,垂目低眉。
“哼,又在打漂亮先生的坏主意了。”看着无良师父火辣辣的眼神,长今如何不晓得这龌蹉之人的想法,鲜艳菱唇不满地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