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总是怡人心脾,寒风带来的运河水气似乎也没了往日的喧尘,而多了几分甘甜。
平江伯陈熊的心情很不错,庄椿送来捷报,连平白云山、抱犊寨两处匪巢,擒杀匪首郭惊天、仇大海,即日便可押解人犯回到淮安,最重要的是一同押解回的还有二十余万两漕银。
陈熊怎么也想不到,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抱犊寨,竟然能攒下这么一大笔家当,庄椿将山寨细软就地折现,除了大军的开拔行粮外,还有二十多万两的结余,现在陈熊琢磨的便是怎么填上剩下的窟窿了,幸好,平江伯爷早已选好了人选。
“金帮主,请坐,上茶。”
陈熊笑容可掬,漕帮帮主金不移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爵爷见召,不知有何吩咐?”
金不移言行拘谨,已无牡丹园时的英雄意气,虽为一方之雄,但有数十万帮众拖累羁绊,身心不尽自由。
“漕银被劫的事情都知道了吧?”陈熊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
“是,敝帮也有十二名弟子横死。”金不移点头。
“说的就是这个,漕银被劫,漕帮难脱干系。”陈熊乜视金不移。
金不移果然霍地站起,“大帅此言何意?莫不是说我漕帮犯了这泼天大案?”
“金帮主少安毋躁,坐下说话。”陈熊微笑,“这元凶祸首本爵已经缉拿归案。”
金不移闷声坐下,“元凶既已归案,爵爷的意思是——”
“漕银虽说追缴回一部分,但大部分已不知所踪,所以本爵想请漕帮报效余下的那份。”陈熊把话挑明。
金不移面沉似水,“此案与我漕帮有关?”
“说有关也有关,漕船上十二名船工,焉知没有伙同外贼谋夺官银,后又被杀了灭口的?”
“说无关也是无关,”陈熊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金不移,哂然一笑,“二百多官军,要说监守自盗,也并非没有可能,就在本爵一句话而已。”
陈熊轻轻拨弄着青花盖碗,“嗤”地一笑,“运河上下,漕帮盘根错节,在水上讨生活的以十万计,本爵督漕以来,大家一向相处和睦,我本人对金帮主也是以朋友相待,按说理当”无关“才是……”
“多少?”金不移不等陈熊把话说完,直接问道。
“三十万两。”
“一月内凑齐。”金不移道。
“十天。”陈熊道。
“漕帮上下都是些苦哈哈,这笔银子要从天津、临清、扬州、杭州等各处分舵筹集,还请爵爷高擡贵手。”金不移长揖行礼。
“十五天。”陈熊也将语气放缓,“本爵也有难处,金帮主体谅。”
金不移再不多话,起身告辞。
响鼓不用重锤,两人都是明白人,有些话实在不用说透。
漕银遭劫,天子震怒,看似天塌地陷,但只要尽快结案,将漕银如数解往京城,这事便能大事化小,消弭无形,陈熊世代簪缨,清楚一个道理:庙堂之上无是非。
由漕帮填补官银亏空,不合情理,纯属无妄,金不移不套一句交情,未做一句争辩,他与陈熊的情谊只在能满足对方对银子的胃口,若是满足不了,那彼此的交情也就比运河水还淡了,金不移老于世故,同样通晓一个道理:江湖虽广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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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银的手尾有了着落,陈熊心中又放下一块大石,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人犯到案,他连上奏的本疏都已书写完毕,另外还给几位部堂大人写了私信请托交待,当然,陈爵爷还贴心的在信札里塞了几张银票。
琐事已毕,陈熊换了便袍,好整以暇地在廊下逗鸟,怡然自得。
总兵府的一名小校偏偏在陈熊心情好的时候来打扰,看着对方火急火燎的样子,陈熊心中不满,“何事惊慌?”
小校附耳一阵私语,陈熊勃然色变,“为何不拦阻他们?”
“他们可是锦衣卫啊,守卫的弟兄也就问了一句,两个被踹到河里,其他人没敢动弹。”小校一副委屈犯难的样子。
“没用的废物。”陈熊低骂了一句,传令道:“来人,更衣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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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浦码头上,船舶密集,樯帆连绵,一艘漕船孤零零的停泊在单独的泊位上,显得孤兀注目。
十余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船上船下里里外外的仔细翻找搜寻,丁寿对着满船的格斗痕迹则分外感兴趣,边打量边点头,对岸边持矛拿刀的一百多运军视而不见。
当陈熊骑马带队奔到码头时,负责看守的百户连忙迎了上去,首当其冲地挨了一鞭子,惨叫着又缩到了边上。
陈熊翻身下马,几步来到船边,近乎是跳上的船头,对着刚从舱内钻出来的丁二怒目而视。
“爵爷,早啊。”丁寿没事人似的打个招呼。
“缇帅来此何干?”陈熊强忍怒气,冷冷问道。
“昨日承蒙款待,倍感盛情,无奈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便想着带人过来帮爵爷查查漕案。”
不等陈熊张嘴,丁寿就抢声道:“爵爷放心,下官所带缇骑都是诏狱中的刑名老手,寻踪蹑迹的本事绝不在六扇门之下。”
陈熊鼻翼翕动,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咬牙道:“本爵奉圣旨办案,专权独断,不劳缇帅帮忙费心。”
丁寿拍了拍手,轻声说道:“帮不上忙我还添不了乱么。”
“你说什么?!”陈熊怀疑听错了,没想到这小子敢当面说出这话来。
“没什么,漕帅办案得力,河南剿匪武功赫赫,怕是这漕案须臾间便能了结,届时少不得有一番褒奖,下官真是佩服得紧,羡慕得很呀。”
陈熊扶着腰间刀柄的手青筋突起,似已忍无可忍。
丁寿浑如不觉,犹自道:“待下官回京复命,与陛下闲话家常时,少不得为爵爷美言几句,只是下官嘴笨话多,就怕陛下听了生出误会,适得其反。”
陈熊听到“闲话家常”四个字时,握刀的手不觉松了,尽量平缓语气,挤出几分笑意道:“缇帅有此美意,本爵感激不尽,定当不让尊驾白白辛苦。”
“这么说爵爷是要意思一二咯?”丁寿挑眉。
“缇帅南来辛苦,风尘奔波,下车伊始本爵本该有些”意思“奉上。”陈熊笑得很真诚。
“如此,下官却之不恭了。”丁寿哈哈笑道。
二人在船上把臂言欢,亲密无间。
“缇帅,爵爷,二位原来都在啊!”
得了消息的洪钟连总督仪仗都没摆,乘着一顶小轿急三火四地赶到码头,原以为剑拨弩张的场面却是其乐融融,也觉纳闷……
丁寿含笑扶着洪老大人下了跳板,“洪都堂何事见教?”
“老夫寻得几块古玉,未知真假,听闻缇帅乃金石大家,精于此道,特请劳烦帮着鉴赏一二。”洪钟笑容可掬。
“光只鉴赏么?”
丁寿一句话险些把老大人噎死,非要让老夫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么,洪钟笑容僵硬,“古董鉴赏非一时半日可毕,烦请缇帅带回府中细细品鉴,一日未鉴得明白,便留在府上一日。”
“既如此,咱们就快走吧。”丁寿笑开了花,挽着洪钟便要下船,“孩子们,收工啦。”
一众锦衣卫应声附和,纷纷跳上岸。
先下船的钱宁牵过苍龙驹,服侍丁寿上马时趁人不查,将一个纸包交到了丁寿手中。
丁寿端坐马上,仿佛想起什么,突然高声道:“爵爷……”
陈熊立在船头,笑容仍在,“缇帅还有何吩咐?”
“爵爷是明白人,想必不会把那点”意思“变得不好”意思“吧?”丁寿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那是自然,缇帅请宽心。”
陈熊一直目送丁寿等人不见了身影,突然回身拔刀,将船头摇橹斫成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