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丁寿便带着由东西司房精选的三十名缇骑,护送着宋巧姣所乘马车一路西行而去。
主人外差已是常事,府中人早已习惯,各安其职,各过各的日子,高晓怜的书斋外毗邻一片七八亩的荷花池,此时花开未谢,幽幽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高晓怜倚着凉亭雕栏闲适偎坐,欣赏着池中一丛丛花姿清雅的睡莲。
赏花人仪态娴雅,在旁伺候的人却没这般福气,雪里梅用被池水冻得通红的小手,费力地从刚采摘下的莲蓬中取出莲子剥下。
“好了没有?”高晓怜随口问道。
“好了好了,姑娘请用。”雪里梅慌不迭地用香帕盛起一捧才剥开的莲子。
才拾了几个吃下,高晓怜突然蛾眉一蹙,掩唇将犹带口香的一颗莲子吐到绣帕上。
“怎生是苦的?难道你连莲子都选不好么,还是成心要本姑娘吃苦头?”“婢子不敢,这时节的老莲子居多,怕是口感不如荷月时那般鲜嫩。”雪里梅急忙辩解道。
“还敢犟嘴!如此说是我为难你不成?”高晓怜柳眉倒竖喝问道。
“婢子不敢如此说,想来姑娘是七巧玲珑心的,自会明白,。”“你……,好啊,真是人善被人欺,看来是我脾性太好,让你轻瞧了。”高晓怜怒冲冲站起,“反正爷不在,没人心疼护着你,便让你这小娼妇瞧瞧姑娘我的手段。”“跪下!”雪里梅这些时日受了不少委屈,今日也懒得再忍,大不了投了旁边荷花池,也省得再遭这番活罪,因此虽是依言跪下,却仰着粉颈,倔强地望着高晓怜。
“婢子出身低微,又在府中为奴,晓得自个儿下贱身子,左右梅香拜把子,是死是活,便听从姑娘处置。”这话却戳中了高晓怜心底逆鳞,高姑娘酥胸一阵剧烈起伏,恨恨道:“好,那我便从了你,等爷回来,我自去向爷请罪。”高晓怜这边刚起了狠心,便听亭子外面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晓怜,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一身月白衣裙的谭淑贞走近亭子,不满地对高晓怜道:“旁边便是书斋,教书育人的所在,让长今她们听见,今后你还如何为人师表。”“娘,你不晓得这丫头真是气死个人……”高晓怜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本指望拉个帮手过来,不想谭淑贞听过后,只是淡然道:“便是为这等小事?”“娘——”高晓怜不依地撒起娇来,“你到底帮哪个?”不理高晓怜,谭淑贞对着跪地的雪里梅微笑道:“你便是雪里梅姑娘,烦请将这些莲子送到灶上,虽是老了些,用来熬粥确是正好,恰巧姨太太这几日有些郁燥,倩娘妹子正张罗要做莲子羹,而今却省了这道麻烦,我代她先谢过姑娘了。”“婢子不敢。”自打谭淑贞进了凉亭,雪里梅便一直偷眼观望,此时见她言语和善,便狐疑问道:“这位婶子看着面善,可是哪里见过?”“哦?姑娘恕罪,人老多忘,我确没什么印象。”谭淑贞拧眉思索一阵,摇首苦笑。
“娘吩咐你的事还不去做,胡乱攀什么交情。”打发走了雪里梅,高晓怜蹙额道:“娘你瞧瞧,这教坊出来的丫头鬼精鬼精的,给个杆子便往上爬,一肚子弯弯绕。”“你随我来。”谭淑贞沉声说了一句,便扭身出了花亭。
高晓怜疑惑不解地跟了出去,直走到池边一处僻静的柳荫下,谭淑贞才停了脚步。
“娘,到底怎么了?”“蒙你们姐妹几个唤我一声娘,有些事我不得不说,你也休怨我聒噪。”谭淑贞在池边寻了一块石头坐下,颇有些语重心长。
“娘您说的是哪里话,女儿有什么不对的,您尽管教训就是。”高晓怜惶恐不安地说道。
“你百般刁难那雪姑娘究竟什么意思?”谭淑贞盯着自家干女儿问道。
“这不是爷将她交给我管教……”“爷可让你随意责罚?”高晓怜樱唇微扁,不服气地嘀咕道:“她敬酒不吃,我还不能给她点罚酒尝尝。”没好气地瞪了高晓怜一眼,谭淑贞道:“我知你不忿她一进府便是洞房花烛的排场布置,可你也该看出她在爷心中的分量,她虽暂时恼了老爷,焉知今后没有再得个名分的机缘,届时你如何与人相处!”“退一万步,便是她没了这个福分,可一个好端端花骨朵般的女子交到你手,若被你摧残得形销骨立,爷心里又该怎样想你!”旁的高晓怜可以不管,最后一件却是她心中惦念的,思来想去一番后怕,当下星眸微睐,朱唇勾抹,亲热地挽住谭淑贞肩膀,“娘,那你给我拿个主意?”“病急乱投医,此时想起我了?”“谁教您是晓怜的娘亲呢?”高姑娘如小女儿般撒起了娇。
“拿你没个办法。”爱怜地摩挲着干女儿娇艳粉面,谭淑贞笑吟吟道。
送完莲子的雪里梅在池边寻得这母女二人。
“雪姑娘,我那里最近缺些人手,便舍脸向我这干女儿讨个人情,借你到我那里忙上几天,你可方便?”“这……”雪里梅犹豫不决地瞧向高晓怜。
“瞧我做什么,干娘开口,我岂有不应的,便看你的意思。”高晓怜难得的对雪里梅和颜悦色,“先说好了,干娘那里可是阖府的活计,没我这院子中清闲。”“听姑娘吩咐。”只要不再被你无端刁难,累死本姑娘也愿意,雪里梅心中嘀咕。
“不知这位婶子如何称呼?”“看我这糊涂记性,还忘了介绍。”谭淑贞笑道:“妾身是这府中管事,姓谭,名淑贞。”“姓谭?”雪里梅咀嚼了一番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突然心中一动,急声道:“婶子可有个女儿唤作周玉洁的?”
********************
山西太原府,临汾驿。
一行人马风尘仆仆地闯进了驿站。
“人哪?都死光了?”驿站驿丞见这批人个个挺胸腆肚,横眉立目的模样,便知不好惹,连忙上前堆笑道:“众位爷,什么吩咐?”当先进来那大汉浓眉大眼,神情粗豪,也不答话,直接将腰牌往驿丞手中一塞,驿丞定睛一看,便是一身冷汗。
“唷,原来是锦衣卫的官爷,里边请,里边请。”“别废话了,准备草料喂马,再弄几桌上等酒席,安排几间上房,爷们吃完好歇息一觉,还有的路要赶呢。”“这……酒食草料都好说,上房却是不足了。”驿丞苦着脸道。
“怎么,爷们出公差,你还要咱们住马棚不成?”大汉当即黑了脸,揪着驿丞脖领子喝问道。
“里面住进了一大批人,房间属实不够啊。”驿丞整张脸纠结得都要挤成一团。
“让他们滚!”大汉将那驿丞随手一丢道。
“小的不敢说,那些人不好惹。”驿丞道。
“天下还有锦衣卫不敢惹的人么。”大汉冷笑,“人在哪儿,爷亲自去撵。”顺着驿丞指的方向,大汉直接奔了过去,跨院门前有两个军卒守卫,见他过来便拦住了去路。
“滚开。”大汉是蛮横惯了的,岂会将两个大头兵放在眼里,伸手便要拨开二人。
岂料那两个兵卒也不甘示弱,伸手拔刀,反手便撩了回去,反将大汉逼退一步。
“呦呵,硬点子啊。”大汉见这两个军卒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显是军中选锋,也收了轻视之心,缓缓抽出腰间绣春刀,嘿嘿怪笑道:“哥几个,刀上见真章吧。”“何事啰唣?”院内一个声音传来。
语气淡然,本已杀机外露的两名军卒却立即收刀施礼,“禀大人,有个莽汉擅闯进院。”靴声跫然,又有七八名手扶腰刀的锐卒涌出了院子,大汉暗道声不好,这是落了单,前院的那帮小子怎么也不知过来帮忙。
“呔,爷们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千户郝凯,你们这些丘八是哪里的?”“他们是老夫麾下亲兵。”院门前又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中年人躯干丰伟,仪表堂堂;另一人头发花白,松形鹤骨,话便是由他口中说出。
“锦衣卫擅闯老夫下榻之所,可是来拿人的?不知有驾帖否?”老者双目炯炯,凛然有威。
“爷们连你是哪个都不知道,怎知拿的是不是你?”看出老者身份不俗,郝凯也并不示弱。
“老夫总制三边,都察院右都御史,杨一清。”我去,老儿这么大来头,统领十余万精锐的西北第一边事重臣,难怪这般硬气。
“原来是杨大人,卑职有礼。”身份差距太大,郝凯不得不客气。
“郝大人不必多礼,还未请教适才直闯老夫下处,究竟意欲何为?”“这个……”事办砸了,有些话便不好说出口,否则给自家大人招祸,郝凯顿时两难。
“他是为本官休憩打个前站。”一身宝蓝色缎袍的丁寿施施然走近,“在下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丁寿,见过都堂,适才属下无状,敝人代为致歉。”“既是误会,大金吾何须多礼。”杨一清回礼道。
“谢都堂海涵。”丁寿仔细端详着这位封疆大吏,五十余岁,精神健旺,萧疏轩举,气度不凡,嗯,果然是奇人异象,一根胡子都不长。
********************
杨一清馆驿之中摆下酒宴,为丁寿洗尘。
“哈哈,果真相请不如偶遇,若非这番巧合,险些与二位大人失之交臂,岂非丁某平生憾事。”“缇帅年少得志,乃当世俊才,若是错过此机,该是敝人扼腕喟叹才是。”与杨一清同路的是奉诏起复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博学多才,妙语如珠,让这席间气氛融洽许多。
“尚质此言大谬,你此番入京当得大用,不比老夫只求归宁休养的带病之身,与缇帅当有再聚之时,反是老夫坐失良机,空自怅叹。”“二位前辈如此拿小子说笑,不才愧煞,不敢再觍颜在座了。”丁寿故作难堪,引得二人大笑。
“既然偶遇,当时有缘,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请缇帅援手。”杨一清道。
“邃翁但讲无妨。”见杨一清说得慎重,丁寿也有些好奇。
“老朽离陕,此生恐难再踏足三秦,边事纷乱,诸番杂处,非得善人不可当此重任,尚质谙晓韬略,堪任边方都御史,若是缇帅肯代为举荐,老朽感激不尽。”杨一清言辞恳切道。
老小子你玩我呢,刘瑾用人有他的一番套路,虽不拘泥考成之法,可也是逐级屡迁,绝不会骤擢高位,连跳数级的事想都不要想,张彩在郎中任上养了两年病,你想让他一下子封疆镇边,便是我脑袋抽了答应,老刘也不会干啊!
丁寿还在为难如何拒绝,张彩已肃然道:“应宁兄提携看重之意,彩虔心领受,但国朝选官自有制度,岂可因张某而败,此话休提。”见张彩语气坚决,杨一清喟然一叹,摇首不语。
酒兴阑珊,宾主分散,虽是丁寿温言挽留,二人去意已决,带了亲兵随从,启程离去,适才还人满为患的临汾驿顿时清静了许多。
搬进了杨一清等人所住的院落,一众锦衣卫各自安歇,丁寿则躺在一张太师藤椅上,脸上蒙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卫帅,宋姑娘已经安排休息了。”郝凯道。
丁寿懒得说话,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沈彬回来了。”郝凯继续道。
“哦?子衡兄请来了?”丁寿一把扯掉脸上手巾,睁眼问道。
“没见到王按院。”郝凯摇首。
“叫他进来回话。”丁寿不悦,此番路经太原,本意还想与王廷相叙叙旧的。
不多时,一个精神饱满,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利索地下拜行礼:“卑职东司房办事百户沈彬拜见卫帅。”“别废话了,你是谁我清楚得很,王子衡人呢?”“巡按御史王大人目前不在太原……”沈彬揉了揉鼻子,为难地说道。
“不在?去了哪儿?”“您问他吧。”沈彬向门外瞟了一眼。
见门外还立着一个,丁寿没好气道:“外面的谁,进来吧。”“卑职锦衣卫山西千户昌佐拜见大人。”昌佐肤色异常白皙,高鼻卷发,显然并非汉人,张嘴却是一口地道纯正的大明官话。
大明立国之初,便有许多异族人投效,锦衣卫里有世袭的色目人并不奇怪,丁寿只是关心自己的问题,“山西巡按御史王廷相去了哪里?”“禀大人,据锦衣卫的消息,日前王大人查阅卷宗,发现洪洞县上报的一桩案子颇有疑点,亲往勘案去了。”“有疑点便把人犯提到太原再审就是了,何必大老远折腾一次。”丁寿不屑地嗤了一声。
“大人,洪洞县恰在咱们南下的路上,也算顺路。”沈彬陪笑道。
“一边儿去。”丁寿白了他一眼。
“似乎是洪洞县与平阳府都定案断了死罪,王按院忧心提取人犯时被狱吏在其中做下手脚,便亲身前往。”昌佐道。
“平阳府?知府可是张恕?”丁寿站起问道。
“平阳知府正是张恕。”丁寿兴奋地转了几圈,“张老儿,二爷还有账没和你算,你最好别有把柄给我落下。”“洪洞县那个具体是什么案子?”丁寿对那案子突然萌生了极大兴趣,又追问道。
昌佐思索一番,道:“民妇苏三毒死亲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