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河畔,芦苇丛生,间有众多泉眼,一片碧树参差的矮林内,鸟鸣啁啾,为周边深绿浅翠更添了几分生气。
一行旅人有老有少,正在林中休憩进食,其中一名少女裸着玉臂粉弯,靠坐在一棵松树下,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干馍,难以下咽。
“海兰姑娘,将就下吧,待到了京城,佟某作东,定让你好好美餐一番。”佟琅嚼着同样又干又硬的馍馍,被噎得直瞪眼。
“是啊,海兰姑娘,届时我做向导,带你尝遍燕都美食。”佟棠讨好着心仪女子。
罗梦鸿蹲坐一旁,尝试着咬了咬自己手中干粮,一口没咬动,反硌得老牙生疼,将之在座下的石头上敲了敲,只听得当当作响,罗老头捂着腮帮苦笑道:“我说佟大官人,您这口干粮到底是我吃它还是它吃我啊!”
对着救命恩人佟琅不敢敷衍,一脸歉然道:“对不住了老爷子,还好此地不缺水源,我这便让人去烧热水,这馒头和着水也好下咽不是。”
“唉,我是真弄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官道驿路不走,非要兜这么个圈子作甚,这路上连个歇脚城邑都不见,只能啃这些硬得如同石头般的干馍馍……”罗梦鸿连连摇头叹息,对自己肚子所受的委屈颇感不平。
佟琅讪讪一笑,没敢搭茬,好端端的商队被人在官道上劫了,且对方还晓得自己运有红货,摆明是消息泄露,由不得他不多生个心眼,偏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商队幸存之人都是佟家多年部属故旧,须防人心生芥蒂。
旁人如何海兰不管,这硬梆梆的劳什子她是真下不了口,星目四处流转,看周边能否寻些绿叶野花聊作充饥,忽然瞥见一团白影快速奔过,定睛细看,却是一只白兔。
“兔子!”海兰“噌”地翻身而起,“太好了,这下大家有烤兔肉吃啦!”
不待旁人接话,海兰玉腿点地,娇躯如燕投林,直向那白兔逃窜处飞去。
“海兰姑娘……”佟琅欲待唤阻,海兰转瞬间已三转两闪,隐入林中。
“诶,这姑娘恁地冒失!”佟琅急得跺脚。
“大官人宽心,这小妮子功夫不差,抓个把兔子还不至于出什么闪失。”罗梦鸿伸了个懒腰,不以为意。
“我不是担心这个,此处离着海子里皇家猎苑不远,海兰姑娘莫要冒冒失失酿成祸事!”
罗梦鸿掩嘴打个哈欠,“佟大官人多虑了,南海子里有围墙护着,那兔子又不是狗,被追得再急,也不会跳墙,与其操那份闲心,还不如琢磨待会儿那兔肉是清炖还是烧烤正经,哈哈……”
佟琅并不觉得这话好笑,他属实担心海兰那丫头贸然闯进南苑,如果再被看守的海户们撞见,那可真就给佟家招祸了。
“五叔,我去帮帮海兰姑娘。”佟棠抓住机会,跃跃欲试。
佟琅点点头,嘱咐侄子道:“小心着些,若是看见猎苑围墙,立即将人带回来,别管那什么兔子啦。”
“放心吧,五叔。”佟棠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冲进了林子。
“傻小子!”佟琅笑骂一声,扭头见罗梦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悻悻然拱手道:“晚辈不成器,教您老见笑了。”
罗梦鸿摆摆手,嘿嘿笑道:“难得佟公子这份真性情,老朽羡慕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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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白兔甚是乖滑灵巧,在茂密丛林中左奔右窜,海兰连扑了几次,都没逮到。
“该死!本姑娘今日非烤了你不可!”小姑娘也发了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林中兜兜转转,眼见那兔子扎进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地洞,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俯身便掏。
玉臂伸进洞中连抓了几把,兔子毛也未摸到一根,忽听得前面声响,海兰擡眼一看,那只兔子已然从另一处地洞里钻出,还特意扭头向她嚅动兔唇,状如挑衅。
小姑娘被气得七窍生烟,终身前扑,那兔子掉过头来继续发足狂奔。
一人一兔,一追一逃,不知跑出多远,忽然一晃神,那只兔子又不见了踪影。
“奇怪,哪里去了?”海兰举目四顾,一脸迷茫。
“好可爱的小兔子,你从哪里来啊?”
蓦然听到一旁树后有人轻声细语,海兰立时闪身冲了过去。
树后立着一个淡粉衣裙的女子,一张鹅蛋脸,清丽秀雅,容色极美,那只将海兰姑娘累得险些成狗的倒霉兔子,正乖乖地伏在她的怀中。
“那兔子是我的,还我!”眼见追了一路的猎物落到了别人手中,小海兰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啊呦,着实对不住,只道这小东西是无主的,没想是姑娘所养。”女子俏脸微晕,将怀中白兔递与海兰。
“说无主也算不错,只不过是我先看见的,追了它一路到这。”人家姑娘客气归还,海兰反觉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辛苦些也是值得。”女子笑吟吟看着兔子,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值得,我好久没吃上一餐肉了。”海兰拎着兔子耳朵,瞪着它那一双通红眼珠,恶狠狠道:“待会便将你扒皮抽筋,吃得骨头都不剩。”
女子正恋栈不舍地盯着兔子猛瞧,闻听之后一脸不可思议,“你……你要吃了它?!”
“是啊,不然我追它恁远作甚。”海兰理所当然言道。
“你……你怎……怎能下得去口?”女子脸色发白,眼珠儿在眶中打转,彷似要哭出来。
海兰疑惑地将手中兔子高高拎起,仔细端详了一番,奇道:“看着不像是老病的,如何下不去口?不过没关系,纵是肉老难嚼,扒皮后收拾干净些,多烤一烤也便好了,实在不成也可以炖汤……”
“休要再说。”女子捂着双耳,已不忍再听。
这女人真怪,我怎么炮制兔子碍她何事?
海兰正自腹诽,猛想起抓兔子人家也是出了力的,自己独吞似乎有些不妥,赧然道:“这样好了,这畜生两条前腿便给你作为答谢。”
海兰想做就做,见粉衣女子腰下悬着一口宝剑,便伸手道:“借剑一用。”
“不要!”女子断然摇头。
海兰秀眉轻颦,噘着小嘴嘟囔道:“前腿肉是少些,可我那里毕竟好多人等……罢了,就给你两条后腿好了。”
“不能吃它!”女子急得跺脚。
“为何不能?”海兰忽闪着一双大眼问道。
“你看这兔子毛茸茸的,乖巧可爱,杀之何忍!”女子忽地摸索周身上下,取出几块碎银和两吊铜钱,一股脑捧与海兰,“姑娘,权当是我买下这只白兔,你看如何?”
海兰拧眉看着女子手中之物,不敢兴趣道:“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我要它们何用!”
“我这里还有些干粮,一样可以充饥的。”粉裙女子急匆匆将肩上行囊解开,摊在海兰面前。
海兰看着那几张又干又硬的大饼和几块熏菜,蛾眉紧锁,小脑袋瓜更是摇晃个不停。
“这些东西我这几日已然吃得尽够,你若不愿分食这小畜生,那便算了。”这女子古怪得很,海兰不想多打交道,扭头便走。
“姑娘留步。”一见海兰要走,粉裙女子急切间腰身一拧,抢在身前,纤纤玉手直向她拎着兔子的手腕抓去。
“你这人好不讲理!”分你不要,还动手硬抢,简直不可理喻,海兰也是生了愠怒,玉掌一圈,呼地拍出。
掌未及身,女子便觉有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微“咦”一声,错步避让,同时两掌翻转,竖切海兰双肩,逼她收掌撤势。
女子掌法飘逸,海兰只觉两畔生风,近身不得,只得娇躯滴溜连旋,瞬间飘开数尺。
“岂有此理!”海兰被人一个照面逼退,好胜之心立起,眨眼间猱身再上。
粉裙女子衣衫飘动,身姿轻盈如飞鸿踏雪,灵动至极,缠斗之中不时柔声劝道:“姑娘,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求你放过那只可怜小兔……”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海兰也打出了真怒,娇叱声中,夹着丝丝冰凉寒意的掌风,笼罩粉衣女子周身。
这段时日海兰得罗梦鸿指点的真气运行法门之助,内力进境甚速,甫一交手,寒冰真气便连绵不绝,咄咄逼人。
寒气侵体,粉衣女子不觉打了个冷颤,招式运行渐滞,惊讶之余暗道不妙,只凭空手恐绝难救回白兔,娇躯凌空翻转之际,道了声:“姑娘,小心。”
“铮——”的一声,寒光乍现,粉衣女子持剑在手,霎时间林内剑光大盛,海兰周身都在剑光笼罩之下。
海兰见对方剑风凌厉,匆忙缩身疾退,怎料那女子剑一出手,便一剑紧过一剑,迅捷异常,剑光之中更隐隐有风雷之声,声势煞为惊人。
海兰一手拎着白兔,单凭只手难以招架应对,唯有一退再退,忽然脚步一停,背后已被一棵大树阻住,后无去路,剑光又迫至眼前,此时唯有弃了兔子,拼尽全力方能一搏。
正当小姑娘打算心有不甘地弃兔自保,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呼喝,“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南苑之侧械斗!还不住手!”
漫天剑光顿敛,粉衣女子收剑伫立,秋水横波,向声音来处瞧去。
呼啦啦十余名大汉从林中跃出,一名挺拔身影越众而出,冷然道:“京畿重地,白刃械斗,尔等眼中还有王法么!”
“丁寿!!”小海兰一步三蹦,欢呼雀跃地奔到了来人面前。
“大胆蛮女,竟敢直呼大人名讳……”钱宁正自慷慨激昂维护上司体面,却忽被一巴掌推到了旁边。
“海兰姑娘,你怎来了?”认出人来,丁寿同样笑容可掬,又惊又喜。
“来寻你啊!”海兰眉心一蹙,嘟着樱唇道:“你不是说要请我到京城吃许多好吃的,怎的忘记了?”
“如何敢忘,日思夜盼就等你前来呢。”丁寿上下打量着小丫头,嘿,两年不见,出落得愈发标致可人了。
“那就好,为了寻你,我一路上可没少吃苦,定要多吃你几顿来做补偿。”海兰双眼笑成两弯新月。
“没问题,尽管放开肚子就是。”丁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忽又疑道:“你怎与人交上手了?”
树林已离南苑不远,丁寿等人路过此地,正是听得林中风雷之声大作,才循声而来。
“还不是这女人蛮不讲理,非要抢我手中这只猎物。”小海兰下巴一甩,向粉衣女子处示意。
“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从你嘴里夺食……”丁寿乜眼过去,神色不善,待看清与海兰争斗是一名秀丽绝俗的年轻女子时,他瞬间又变了脸色。
“咳咳,敢问姑娘芳名,仙乡何处,可近前一叙?”
粉衣女子自见到一众锦衣卫后,便一脸紧张提防,此时听了丁寿问话,非但畏葸不前,又紧着向后退了一步。
“我家大人问你话呢,还不如实……”钱宁扯着嗓子喊道。
“多嘴。”丁寿喝退钱宁,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莫要害怕,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可坦言相告。”
“无……无事,只是……那白兔……好生无辜,莫……莫要吃它。”粉衣女子粉腮低垂,支支吾吾道。
好好一个美人,可惜是个结巴,丁寿搔搔鼻子,转脸看看海兰和她手中那只兔子,满脸堆笑道:“我说海兰姑娘,兔兔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呢?”
对丁寿的怪言怪语,海兰嗤之以鼻,“我这次又未利用什么猎物良善之心引诱捕杀,是一路千辛万苦抓到的,为何又吃不得啦?”
我又不是王廷相那书呆子,如果当面不是美女,你把这林子里的兔子吃光了我都懒得管,心中吐槽,丁寿涎着脸笑道:“非是吃不得,只是权当给我一个薄面,饶了这条兔命。”
“呶,给你。”海兰犹豫一番,终于将兔子递与丁寿,还不忘强调一句,“我这可是冲你的面子,不是怕了她!”
“那是自然,丁某感激不尽。”丁寿接过兔子上前几步,尽力使自己表现得谦和有礼,对那粉衣女子笑道:“姑娘,敬请笑纳。”
女子一脸戒备地盯着丁寿,又垂眸看看那只片刻间倒了几手的可怜兔子,踟蹰再三,还是伸出皓白如玉的纤纤素手,飞快接过,随即便退了两步,敛衽施了一礼。
二爷长得有这么吓人么,对方的态度让丁寿心中很是失落,不经意摸着自己脸颊胡乱琢磨。
“海兰姑娘,你怎样啦?”佟棠如没头苍蝇般从林子里撞了出来,冷不丁见到一大群人,登时唬了一跳。
“你是哪个?”叫得恁地熟稔,丁寿不由蹙眉问道。
几乎同时,另一边有一妙龄女子穿林而出,“妙玄师姐,适才可是你在练剑……”
“妙善姑娘?”
“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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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不想丁某今日连逢故人,真是无巧不成书。”返京路上,丁寿逸兴横飞,一次撞上仨漂亮姑娘,他哪还有心思去慰藉什么公主殿下。
“妙玄师姐素来心善,弱禽幼兽都不忍伤害,如有得罪贵友处,还望丁大哥多担待。”不想还未进京,便遇上了丁大哥,忆起二人携手贼窟的旧事,窦妙善心头甜蜜,俏脸晕红。
丁寿回头望去,只见那位妙玄姑娘孤零零坠在队伍后面,正低头浅笑逗弄着怀中白兔,再无方才不安局促。
“令师姐似乎不喜与人相处?”丁寿听妙玄与窦妙善二人答话,语音婉转流畅,不像口吃之人,看来只是性格内向所致。
窦妙善莞尔道:“她只是不善与男人相处。”
“哦?”丁寿愕然。
“妙玄师姐自幼在静安师伯身边长大,性子柔弱良善,往来又都是派中姐妹,少于外间男子接触,所以较为害羞拘谨,加之……”窦妙善欲言又止。
“加之什么?”丁寿好奇问道。
窦妙善踌躇半天,看看左右,才道:“这是派中隐事,不当为外人道……”
“那便不消说了,我只不过随口一问,妹子不必为难。”丁寿故作失望道。
“小妹非是这个意思,只是请大哥代为隐匿。”窦妙善恐丁寿会错了意,急声解释。
“那是自然,毕竟是贵派秘辛,你大哥我还能效那长舌愚妇不成。”丁寿笑道。
“丁大哥净会说笑。”窦妙善抿唇嫣然,回首见师姐离得尚远,周边又无人在侧,轻声道:“大哥可晓得昔年大师姐与南宫公子之事?”
“可是无忧公子逃婚之事?”丁二爷对这类江湖八卦甚是关注。
窦妙善愤愤道:“哼,他一人逃就逃了,连整个南宫世家也不见踪影,可怜妙真师姐自谓得配良人,却遭始乱终弃,落得郁郁寡欢,从此诵经礼佛,终身不嫁。妙玄师姐从小与妙真师姐相依为伴,大师姐的凄惨遭遇,自也看在眼中……”
“是以妙玄姑娘才对男子疑惧有加?”这算创伤后应激障碍么,丁寿寻思。
“也不全是,”窦妙善神情愈发纠结为难,“妙真师姐温婉和善,便是心中万般凄苦,也不会与外人道,妙玄师姐对男子的提防心理,多是因为妙迦师姐……”
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冒出个师姐来,丁寿瞬间头大。
“二师姐性情最像静安师伯,又与妙真师姐感情最笃,目睹大师姐遭人逃婚,对男子看法难免偏激了些,妙玄师姐自来与二位师姐相依相伴,是以对男子……”妙善摇头苦笑,“戒心重了些。”
丁寿再度回身望去,妙玄正抱着那只小兔子在俏脸上轻轻厮磨,玉颊融融,天真烂漫,诶,可怜的一只小白兔,涉世未深,就被峨眉派的老姑婆们给教坏了,上手难度有些大啊。
“丁大哥,你总盯着妙玄师姐瞧什么?”窦妙善黛眉轻敛,语气稍有不悦。
“啊?”丁寿回过神来,随口扯道:“无事,只是有些奇怪,久闻峨眉山乃普贤菩萨道场,峨眉派众当持菩萨戒,怎地妙玄姑娘还是俗家装扮?”
“有何奇怪的,大哥不知峨眉还是道家第七洞天呢,”窦妙善一副少见多怪的神情,笑着解释道:“峨眉祖师本就是佛道双修,先以道家长生之术续命,又以佛家参禅之心养性,如此性命双修,才得弘扬光大峨眉道统,是以历代弟子并不强求落发剃度,莫说妙玄师姐,便是几位师门长辈,亦都是全发修行呢。”
“有意思。”丁寿搓搓手掌,颇有一窥峨眉派中三静七妙全貌的心思。
佟琅骑在由锦衣卫从看守南苑的海户中借来的马匹上,左思右想,心中惴惴难安,催马赶上前面喜笑颜开的海兰,小声道:“海兰姑娘,你要寻的朋友便是丁大人?”
“哎呦,什么大人小人的,他就叫丁寿。”海兰正折了根柳条当马鞭,玩耍得不亦乐乎。
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万岁爷驾前红得发紫的人物,佟琅可不敢直呼其名,试探着问道:“姑娘与丁大人很熟?”
“佟大叔,都说了他不叫大人……”海兰虽然不满佟琅忽视自己的纠正言辞,还是将自己与丁寿相识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初次相见是在长白山,当时我没穿衣服,他离着老远就大叫一声……”
“啊?!”佟琅长大了嘴巴。
“不是怎么叫的,我便责怪他多事,就这么认识了,然后我先是和他一同去温泉洗了个澡……”
“哦!”佟琅眼睛有些发直。
“后来又带他去了我家喝水,他便说请我到京城他家里来做客,我这不就来了么,多亏了你佟大叔,不然我不认识路,还不知要走多久呢!”
“不……不……不客气。”佟琅张开的嘴巴就没合上,舌头有些打结。
佟大叔今日好怪,海兰莫名其妙,看着前面聊得热火朝天的丁寿二人,小姑娘顿觉受了冷落,嚷道:“丁寿,我饿了!”
“且忍忍,都看见城墙了。”丁寿回头笑道。
“那你可要多让我吃几样好吃的。”娇笑声中,海兰催马赶上前去。
佟琅是真琢磨不透这二位的关系了,只是庆幸路上没将这丫头得罪狠了,不然……嘿嘿,一回头,见侄子佟棠仍眼巴巴瞅着人家姑娘背影,他心中恼火,擡手便在他头上敲了一巴掌。
“傻小子别看了,你没戏啦。”
佟棠缩缩脖子,垂头不语,神情甚是失落,佟琅看着不忍,暗道此番回家该催着大哥给这侄子安排一门婚事了,猛然间他心中一动,又省起一事,蓦身看去,只见罗梦鸿捧着渔鼓坠在队伍后面,坐在马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心头不由又纠结起来。
前方路上忽然烟尘四起,京城方向又有几骑疾驰而来。
丁寿将手搭在眉间张望,只见马上骑士个个腰杆笔直,显是身手矫健,其中还有有几匹空马,也不知作何算计,猛地一个秀丽女郎从一众骑士中脱颖而出,身姿曼妙,出尘若仙。
“薇儿?”
女郎见了丁寿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丁大哥!你怎的与师姐她们在一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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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般凑巧,早听大哥说过与妙善师姐有场子渊源,不想在郊野树林中也能偶遇,亏我一迎了师父,便急着带马赶来,却是多此一举了。”听丁寿说明原委,顾采薇笑靥如花,望着丁寿的双眸中满是星星,“小妹谢过丁大哥啦。”
丁寿暗道果然,道旁相遇的那名玄衣老尼便该是峨眉三静中的静安师太了,久闻这老尼姑性如烈火,嫉恶如仇,难怪恁重杀气,幸好适才未曾动手开罪她,不然此时与顾采薇还不好相见了。
“采薇哪里话来,能为峨眉众女侠略尽绵薄,大哥我幸何如之,薇儿若是有暇,改日与大哥好好做上一顿熟饭,便尽都够了。”正经不过三秒,丁二还是口花花地来了一句。
顾采薇自然晓得这厮所谓“做饭”是何指,顿时双颊晕红,含羞垂首,低啐道:“大哥尽是胡吣。”
这般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窦妙善便是不解其话中深意,也看出二人关系匪浅,心中莫名有些不自在。
“顾师妹,既然你已接得妙玄师姐,我便先行返家了,还要烦你向师伯通禀一声。”
“窦师姐,为了家父大寿,累师父与你们千里奔波,小妹感激不尽,且到我家中盘桓几日,容小妹略尽地主之谊。”听得窦妙善要走,顾采薇立时温言挽留。
“师妹忘了,我也是京师人士,何用你费心招待,再则此次借着顾老伯父寿辰之便,随静安师伯同路返乡,该我承你的情才是,离家多年,归心似箭,就不再叨扰了。”
窦妙善婉言谢绝,又转对丁寿道:“多谢大人沿路慷慨护送,如今京城在望,脚力便还与大人了。”
嗯?
丁寿纳闷窦妙善何以忽然见外起来,“一匹坐骑妹子何必客气,反正路途不远,便由我送你还家就是。”
“不敢劳烦。”窦妙善美目闪动,在丁寿与顾采薇身上转了一圈,“不打扰二位叙旧,妙善告辞。”
言罢窦妙善与妙玄招呼了一声,翻身下马,施展身形向京城方向疾行而去。
顾采薇对窦妙善忽然告辞大惑不解,柔声道:“妙善师姐往日并非如此,想是归乡心切,大哥你莫要见怪。”
我是不怪,只是后续事处置起来八成有些麻烦,丁寿觉得自己本就缺觉的脑袋又开始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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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受卷所。
杨慎进来时,堂上已然点了蜡烛,几名受卷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按会试规矩,举人纳卷未了,他们几个都不得歇息,这几人等于单为了杨慎延宕到此时。
杨慎自然一脸愧色,向其中一人呈上试卷,另有一人冷着脸道:“身为士子,难道不知《科举成式》,为何纳卷如此迟缓?”
“学生誊卷迟了,累得诸位久等,实是抱愧。”杨慎低眉道。
“一句抱愧便罢了,也不知你家师长是如何教的你,所谓养男不教父……”那名受卷官还要再数落杨慎捎带着他全家几句,出出久候的怨气,却被同伴暗中搡了搡,并将杨慎试卷的卷首信息指与他看。
待看清杨慎三代名字后,那名受卷官立时住了嘴巴,干咳一声道:“罢了,谅你也非有意如此,此后两场比试,定要加倍留心才是。”
“谢过大人。”杨慎长揖告退。
那名拿着试卷的受卷官狐疑道:“听闻这杨用修少有才名啊,怎地不但纳卷迟了,字迹还如此潦草,也不知这文作得如何?”
“行啦,文章如何也轮不到你我评论,赶快登记文簿,关发弥封所吧,我等也能早些歇息。”另一名受卷官不耐烦催促道。
另二人也不再多话,将所受试卷置立文簿,并在簿上附名,作为入试人员数目凭勘,随即将杨慎试卷转送弥封所。
弥封所内,弥封官将每张试卷卷首登记的考生个人及其三代信息俱都密封,用印关防,设置文簿,编排字号,受一卷便弥封一卷,不得一人私阅,不得一刻延缓。
弥封后的试卷再送交誊录所,为防止考官通过笔迹或试卷暗记辨认考生从中作弊,所有用墨笔书写的试卷还要由誊录官督领数百生员,再用红笔将墨卷誊录为朱卷,誊录过程中要求誊录生员用心逐字对写,如有差讹、失落字样,潦草不真等情况,生员发充吏役,该管官员送官拿问。
誊写后的朱卷与考生原来的墨卷再一同转送对读所,由对读官督导诸生对誊录的朱卷和墨卷进行校读比对,每份试卷皆由一人对朱卷,一人对墨卷,一字一句用心对读,确定朱卷书写字句与墨卷完全相同后,并于卷后附名某人对读无差,但有发现誊录差讹、失落字样,潦草不真等情况而对读不出者,同是生员发充吏役,该管官员送官拿问。
对读官对读完毕后,墨卷交收掌试卷官收掌,朱卷交内院各房同考官评阅,因是按经分房阅卷,同考官又称为房考官,一旦自己房中选出的举子登第,考生称其为“房师”,彼此便有了师生之谊,成为其日后宦海中的一大人脉助力,因此同考官们阅卷时殚精竭虑,更是不遗余力地向主考推荐自己选出的试卷,当然最终决定权尚在主考手中,他们既能从各房黜落试卷中拣拔人才,也能淘汰掉一部分同考官所推荐的试卷,总之在考生窝在号房内等待第二场开考的日子里,一众考官们尚有大把的事情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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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中不分昼夜,丁府内通宵达旦。
丁寿摆下夜宴,款待辽东来人一行,海兰面前摆着一盆海参杂烩,左手抓着一只水晶肘子,右手一个滚热的蹄子,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慕容白躲在廊下看得直皱眉,悄声对身旁美莲道:“这便是来寻太师叔的小蛮婆?太师叔眼瞎了会看上她!”
“不过是知会姑娘们一声,奴婢哪晓得老爷的心思。”美莲随口支应着。
长今忽地嘻嘻笑道:“咱厨下还有吃的么?”
“酱鸡腊肉,糟鸭烧鹅的倒是不缺,足够应付了。”倩娘看着堂屋里面摇头惊叹,“那么小的个子,胃口恁大,怕是壮汉也比她不过。”
“给我也来只鸭子,我都看饿了。”长今吞了口口水。
酒席宴上,佟琅小心拘谨,佟棠闷闷不乐,其余人等更是不敢随意放肆,反倒是海兰小丫头吃得最为畅快。
“佟先生……”丁寿举杯。
“不敢,大人直呼小人佟琅便是。”佟琅匆忙起身。
“坐下,坐下,这一路上海兰姑娘蒙你照顾,丁某承你这份人情,但不知在京城之中可有容某报答效劳之处?”
“为大人效力,是佟家分内之事,怎敢妄言报答,大人言重。”佟琅急忙表明心迹。
别啊,二爷可不喜欢欠人情,丁寿目光一转,瞅瞅闷头喝酒的佟棠,灵光一闪,笑道:“佟家世代簪缨,为辽东大族,不知佟公子骑射功夫如何?”
看了侄儿一眼,佟琅自得道:“非是敝人自夸,我这侄儿虽说三考无缘,但承袭祖风,弓马娴熟,兵书策略也多有涉猎,大人若是不信,可考校一二。”
丁寿颔首,“也好,改日有暇,便请佟公子到神机营转转,若果有长材,今科武举会试,丁某便保荐公子在驾前献艺。”
佟琅目瞪口呆,“大人之言当真?!”
“怎么,丁某便这么像轻诺寡信之人?”丁寿哂笑问道。
“不敢。”佟琅仓皇起立,拱手作礼,新颁《武举条格》之事他已有耳闻,可见朝廷已有意侧重武事,便是比照往年,得中武进士也要升官晋级,何况此番还有望在御前演武,棠儿若是能简在帝心……大哥还不得乐开了花啊。
佟琅心潮澎湃,歪头见侄子还傻不愣登低头灌酒,急怒之下,直接冲他后脑勺便是一巴掌,“你个馕糠的夯货,还不快谢过丁大人!”
“罢了,饮酒。”丁寿摆摆手,顺水推舟,既能替海兰还个人情,还能接好一家辽东将门,他何乐不为呀。
佟琅满饮杯中酒,也下定了决心,凑前低声道:“大人可否借步说话。”
丁寿奇怪佟琅何以突然如此神神秘秘,还是起身,带他进了堂后偏厅。
“什么事,说吧。”
佟琅看看左右,凑上前小心翼翼道:“关于同行一人的身份……”
“那姓罗的老头是白莲教的?”丁寿悚然惊道。
“道情词中实在是像,可他本人矢口否认,且对白莲教徒多有鄙薄之词,小人实在吃不准,唯有请大人定夺。”若有可能,佟琅实在不想把自家的救命恩人给卖了,可眼瞅着侄儿前程要绑在丁寿身上,若是那老儿真是白莲逆贼,在丁府暗中谋划什么奸谋,最后牵扯出来,他佟家满门可经不起锦衣帅的雷霆之怒,只好出此下策,至于查验身份,顺藤摸瓜,那是锦衣卫的本行,不劳他操心了。
丁寿面色凝重,他与白莲教打了几次交道,彼此梁子是结下了,若是府里进来一个白莲教的探子图谋报复,鼓捣些什么幺蛾子,那可真是后院起火,悔之晚矣。
偏偏那老头还是海兰小丫头带来的,不好当面硬着上手段,丁寿揉揉眉心,吩咐佟琅:“你先回席上,盯着那老家伙,待散席后我自有安排。”
佟琅应声退下。
如今看来,只有等宴席之后给这老东西安排个偏远院落,布置人手慢慢炮制,若真的弄错了人,再设法赔情吧,丁二爷对白莲教的态度是有杀错,没放过。
“大人,大人……”
还没等丁寿安排布置,佟琅慌张张又跑了进来。
“什么事?”丁寿有些着恼,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真不见外怎么着。
“罗恩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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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立在花厅,面沉似水。
堂下杜星野等人垂手而立。
“你们谁也未曾看见?”丁寿森然道。
“府中内外上下都搜过了,没见到人,各处埋伏的暗桩也都没看到有人进出。”杜星野垂头丧气,前番小郡主朱秀蒨搞得那一出已让他颜面扫地,痛定思痛,他在府内加派人手,还添了十几处暗哨,这回倒好,一个大活人眼睁睁看着走进府来,愣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废物!”丁寿骂了一声,拂袖直奔前厅。
“哎,你们怎么好端端都走了,快过来陪我接着吃啊。”海兰这顿晚饭还没结束,见丁寿复返紧着招呼。
丁寿好不容易挤出几分笑来,“海兰姑娘,可知那位罗老先生去了何处?”
海兰抻脖咽下一个山药肉圆子,拍着酥胸道:“你问罗爷爷?他走了。”
“何时走的?”丁寿皱眉。
“就在佟大叔和你下桌以后,他说你家太……哦,富贵堂皇,他待不惯,怕旁人看了他那模样也不自在,就先行一步了,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也一直没回来,就没机会与你说。”说这一段话的工夫,海兰又往嘴里扔了两只菱角,三块鸭胗,四条鲟丝,一点没耽误。
丁寿笑容愈发不自然,“你便未留他一留?”
“留了啊,可罗爷爷说……”海兰丢嘴里一颗衣梅,嘟囔道:“他要借机去看一个什么老朋友,还教你不要找他,找也找不到。”
“呵呵,罗老先生倒是自信得很,”丁寿冷笑几声,又凝眸胡吃海塞不停的海兰,笑吟吟道:“海兰姑娘,你对这位罗先生了解多少?可听他说起过京中有什么朋友?”
“没听说过,”海兰摇头,眨眨眼睛思索道:“罗爷爷嘛,他小曲唱得好听,人也和善得很,哦,还有,他武功很高!”
丁寿“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笑道:“有多高?”
“你看。”海兰从桌上拎起一壶酒来,将酒水缓缓倾泻到沾满油腻的柔滑手掌中,只见她掌心的晶莹酒水在肉眼可察下迅速凝结出丝丝薄冰。
“师父说我还要练个一两年才能达到凝水成冰的境界,可按罗爷爷教的运气法门,我才用了不到一个月诶……”眼瞅着自己修为大长,小海兰欢欣鼓舞。
丁寿脸上笑容渐渐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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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琪跪伏在地,案几上摆放的三足兽首香炉内正腾起袅袅轻烟,烟雾缭绕中,浅黄帷幕后隐藏的人影愈发模糊不清。
“这么快便回来了?”
“他没有去。”邵琪未敢擡头。
“嗯?他起疑心了?”
“该是没有,中间出了些变故……”邵琪将傍晚途中所遇之事讲述了一遍。
“呵呵呵,这小子还真是个风流种子,桃花不断呢,你猜的那事,咱家如今可信了七八分啦。”
“可惜还没有实据?”
“不着急,慢慢去寻,咱家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公公……”邵琪欲言又止。
“说。”
“这类事欲寻证据实在难上加难,还不如直接透些风声出去,外间人就是捕风捉影,也能教他如坐针毡,不得消停。”
“邵琪,你手里藏了什么?”
邵琪一惊,立时摊开两掌,“公公明鉴,什么也没有。”
“你如今明白了吧?”
“属下明白,捏在手里的才叫把柄,如果摊开给人看了,结果便一无所有。”邵琪领会。
“公公下步还有何吩咐?”
“荧惑守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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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星缺,天色暗淡。
贡院内一排排逼仄号舍内,众多举子早已进入梦乡。
纵深几尺的小号间,自也摆不下什么床榻,考生的所谓卧具仅靠那两块号板,白日里一高一低放置便是一桌一椅,待到了夜间拆下桌板与椅板并在一起,便是一张便榻,不得不说,能在此等环境中酣然入睡,赴考士子们确有几分陋巷箪瓢亦乐哉的名士风范。
听着邻舍传来的阵阵鼾声,杨慎辗转反侧,今日这篇经义做得如何他心中清楚,心境大乱之下颇有文理不通之处,也不知能否入得考官法眼,唯有期望在后两场实务考试中反败为胜了,否则……唉,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老父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