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沈蓉撰《阖扉颂》上奏,朝堂中皆颂扬其风范直追古之先贤,丁寿对其行径鄙夷之余,心中更是不以为然,夜半三更,一富婆上赶着登门倒贴,双方又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沈芙华此情此境尚能把持得住,那女子不说貌若无盐,恐模样也强不到哪儿去。
待此时颜氏进了殿门,丁寿展目望去,只见她身姿窈窕,体态婀娜,虽未观其容貌,单凭此身段,已足见几分动人风韵。
“颜氏,抬起头来。”对这案子本不上心的丁寿此时不禁升起了许多兴致。
“罪妇貌丑,不敢惊扰圣驾。”颜氏埋首胸前,只由髻后衣领得窥一抹雪白粉颈。
“朕恕你无罪。”朱厚照同样有着几许好奇。
颜氏无奈,只得缓缓扬起螓首,丁寿只见殿下女子未施脂粉,好个丽容天生;羞染铅华,自有媚姿芳泽;蛾眉敛黛,恰如西子捧心;秋波凝露,浑似文姬断肠,眼角虽有淡淡细纹,非但未加其衰老之态,反更增了几分成熟风韵,不由微微一怔。
颜氏也同样借此机向上觑望,但见正面明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黄袍少年,眉目清秀,正一脸新奇地看向自己,他左首边立着一个红袍官员,看年纪似与郊儿相仿,一双女人似的桃花眼,目光灼灼,瞧得她粉面发烧,匆忙避开目光,眼波流动间,又与宝座下站着的另一名红袍官员对视,是他!!
颜氏心头剧震,蝎蛰般惊惶地重又将头垂下。
沈蓉初时奉急诏入宫还不知何情,待晓得是因为颜氏母子之故,顿时心神不宁,毕竟昔日坐馆陆家,陆郊母子对他体贴关照,并无丝毫不周之处,虽因贪图前程,为妻所迫,最终告发了昔日弟子,可其心中未尝无有负疚之念,他本意托辞回避,怎奈那丁南山言他是当事证人,案情关节人物,断不容他离去,正值沈蓉在殿内坐立难安,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得颜氏觐见,心中不由一紧,不由自主地向殿门望去。
佳人碎步轻盈,风采依旧,自颜氏进了宫门,沈蓉的眼睛便未离开她身上片刻,心中更是说不清的羞惭悔恨,直到二人四目相投,颜氏垂眉避让,他才悚然一惊,慌忙收摄心神,生怕自己方才失态落入皇帝眼中,觑眼偷瞄,却只见那位锦衣帅冲他展颜一笑,笑容玩味,更让他心虚不已。
丁寿目光正在沈、颜二人之间游走不定,小皇帝却已不耐,敲敲御案道:“颜氏,你自陈陆郊冤枉,冤从何来?”
颜氏粉颈低垂,壮起胆子道:“吾儿陆郊为母请旌乃是出自一片纯孝之心,有罪在母,子不知母丑,不知者不为罪也。”
“上表请旌,非同小事,陛下金口更是一字千钧,若非沈大人不徇私情,撰《阖扉颂》揭发旧日隐恶,这朝廷旌表岂不沦为了天下笑柄……”丁寿瞥了一眼满脸窘态的沈蓉,冷笑道:“陆郊罪犯欺君,知为罪,不知也为罪!”
丁寿倒不是非要置陆郊于死地,只是看不惯沈蓉借机上位,能不时刺激他一下心里畅快, 至于陆郊么,二爷当初也不是没劝过他,自己一门心思找死,怨得谁来。
朱厚照最恨被人欺瞒,顿觉有理,颔首拍案道:“不错,那陆郊的确罪不容恕!”
颜氏一听,魂飞胆丧,伏阙泣血道:“启皇爷爷,那撰《阖扉颂》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丁寿眉头一扬,“这其一是……”
“这其一么……是……是……是罪妇昔年叩户夜奔!”颜氏吞吞吐吐,待道出最后一字已是羞惭得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哦?快说说,怎么回事?”朱厚照立即转嗔为喜,两肘拄案,身子都不觉探过去半截。
熊孩子这点出息,堂堂九五之尊这么喜好窥人隐私成何体统!丁寿重重咳了一声,又暗扯了他一把作为提醒。
朱厚照白了丁寿一眼,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端正了身子,又听身旁人一声怒叱,顿吓了他一跳,“好个颜氏,你春心难耐,夜半做出此等失节败名行径,还不细细说来!”
丁寿义正词严,听得朱厚照眉花眼笑,连连点头道:“对,越详细越好。”
颜氏羞愧难言,又不敢违逆圣意,只得含悲带泪道:“罪妇颜秀,及笄之年嫁入陆门,不幸夫婿早丧,单留一子陆郊,本意寻访名师教养娇儿成才,光耀陆氏门楣,孰料与家中西席朝夕相对,情愫暗生,妾身清门孀妇,本该息却杂念,只是那绮思一起,再也剪之不断,唯恐先生赴京赶考一去不还,就此错失良缘,忧思缠心,夜不能寐,遂夜赴书斋阐明心迹,不揣自荐,欲求……琴瑟之好……”
颜氏羞惭不安,寄颜无所,声音几不可闻,朱厚照听得哈哈大笑,转首道:“沈卿,观颜氏今日之貌,想见当年姿色,当不让文君,彼时彼景,卿虽闭门不纳,但未知可曾动心否?”
沈蓉才要回话,丁寿皮笑肉不笑地插言道:“沈大人,万岁问话你可要凭心而奏,想好了再说,莫要欺君哦……”
“不错不错,当依本心,朕就想听个实话。”朱厚照连连点头。
“这个……”沈蓉顿时犯难,若说未曾动心,适才他几番失态恐也瞒不过人去,可若说出当年心旌神摇的实情,自己这一番苦心营造的高德清操岂不白费,沈芙华也不亏两榜出身,转念间已有定计,躬身道:“陛下,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今古无完人呐!”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沈卿妙哉斯言!”小皇帝大笑颔首。
哼,让你小子蒙混过去了,丁寿满心不爽,喝道:“颜氏,你说这沈大人不知的”其二“究竟是什么?”
“这其二……”颜氏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小匣,高高举起,“请万岁御览。”
丁寿接过张锐转呈来的小木匣,万全起见,给皇帝前他先自开启,只见匣内并排两枚拌过石灰的断指,灰土上犹隐有血斑可见,不由心弦剧颤,倒吸一口凉气。
见他面色有异,朱厚照不禁好奇,“匣内何物?”
“是两枚断指。”丁寿如实回道。
“啊?!”朱厚照与沈蓉尽皆变色。
“当日阖扉受辱,罪妇羞与悔并,自愧做出此等丑行,痛不欲生,为此断指自诫,以绝中夜之念,从此十载清门守节不移,教养幼子成人,如今匣中两指血迹犹存,请万岁爷与众大人当殿验明!”
颜氏左臂高举,衣袖滑落,纤纤玉手及半截雪白小臂显了出来,只见晶莹玉掌上中指、无名二指齐齐截断,只存留一段指节,创口早已愈合,一望可知乃陈年旧伤。
丁寿动容,朱厚照亦收起嘻笑之态,沈蓉更是满腹愧疚,自惭不已,躬身道:“臣启万岁,颜氏一眚不掩大德,臣下实在感愧万千。”
“你自当感愧万分!”
朱厚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如此佳人被你害得断指自诫,着实可恼,倘若拒绝之时稍委婉一二,又何至于斯,叹惜之余,由衷言道:“在朕看来,这男女情爱之事,男不可轻诺,女则不可轻信,后来者当慎之诫之!”
“陛下金石良言,圣明烛照,臣受教。”丁寿顺水推舟,赞了一声。
朱厚照少见的未曾受用他这番阿谀奉承,只是龙目乜斜,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一旦有诺在先,便应不辞万难践行履诺,纵然是大海捞针……”
又来了,丁寿瞬间无语,毫不客气打断道:“陛下,这陆郊一案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本想再催着找刘姐姐,却被丁寿岔开了话题,小皇帝虽是满心不愿,还是正色道:“颜氏,你断指自诫是真,朕心甚慰,陆郊无罪开释,补录功名,按制在朝授官。”
颜氏欣喜万分,再三叩首,感恩涕道:“谢万岁爷爷。”
见陆郊无恙,沈蓉愧疚之情稍减,亦衷心拜道:“陛下圣明。”
案子了结,朱厚照挥手要令众人退下,丁寿却突然道:“且慢,陛下,臣还有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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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刘瑾宅邸。
“公公回来了,那康对山可是已离京了?”丁寿笑脸迎上,讨好地帮着掸尘宽衣。
刘瑾点头“嗯”了一声,“咱家送他和灵柩出城十里,饯酒作别,故而回来晚了些。”
“公公辛苦。”听说“别人家小孩”终于不会在跟前碍眼了,丁寿那个开心就甭提了,从下人捧着的托盘中端起一杯热茶,讨好地奉给刘瑾。
刘瑾落座,慢慢啜茶,扭头见丁寿一脸兴奋,奇道:“哥儿,你今日不急着回家躲懒,却守在这里等候咱家,莫不是有甚大事?”
“事情不大,却也是一桩奇闻,小子正等不及想与公公说道,今日登闻鼓响……”丁寿便将颜氏击鼓鸣冤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哦,如此说来那颜氏秉性刚烈,也算一个奇女子了。”听清原委,刘瑾也不禁对颜氏点头嘉许。
丁寿嘻笑道:“公公说的是,本来万岁只是下旨将陆郊开释,并复其功名,对颜氏并无褒奖,小子当即进言赐她”两指题旌,晚节可风“金匾一面,敕令州县建贞节坊,昭告天下,立为楷模。”
刘瑾眉头一皱,沉声道:“陛下可曾应允?”
“又不是什么大事,小子进言,万岁岂有不允之理,”丁寿心中得意,未曾留意老太监脸色变化,自顾道:“那沈蓉前阵子不是自诩什么风范直追先贤么,如今对比颜氏贞行,他那点德行节操可谓相形见绌,而且首告弟子陆郊,更显其忘恩负义之小人行径,嘿嘿,这下足够他喝一壶的……”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丁寿。
丁寿捂着瞬间肿起的脸颊,惊愕万分地看向刘瑾,上次刘瑾亲自出手教训还是他带小皇帝喝花酒的时候,不过相比当日将他打出内伤的一掌,这直接糊脸上的一巴掌可谓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打我?!”许是被打懵了,丁寿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心底竟未生出任何恼火之情。
“打得便是你个没人情味儿的东西!!”
刘瑾显是动了真怒,不复往日的平心静气,指着他鼻子呵斥道:“什么”两指题旌、晚节可风“,你将那颜氏旧日之行昭告天下,不是让她成为世间笑柄,任人唾弃嘛!”
“这是哪儿的话,金殿请旌本就是陆郊心愿,我白送他个人情而已,”丁寿莫名委屈,他虽存了恶心沈蓉的小心思,但也不全是恶意,赌气道:“颜氏当年守寡正值少艾,女无夫,男未娶,中夜叩扉,欲偕鸾凤,此举或有不当,可若事成,未必不是我朝一段佳话,虽因沈蓉道学,好事不谐,但您老也说过,颜氏并无罪愆,其实此番若不是陆郊多事,沈蓉又横生枝节,揭出陈年旧情,本就不该有此一番波折。”
“你……”刘瑾指点着丁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地摇头道:“咱家有时真不知你哥儿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颜氏夜奔之行未干犯律法不假,却也不容世俗礼教纲常,陆郊案闹得满城风雨,她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为了救儿子不惜背辱蒙惭抛头露面,此时就该劝万岁爷息事宁人,放她归家安度余生才是正经,你非但又将那桩往事传遍天下,还要树碑立传,岂非要让她做鬼都不敢抬头!”
“不会吧?”老太监一番话让丁寿心中打鼓,心虚道:“那红拂夜奔、文君当垆,不都是前朝佳话,世代传扬的么?”
“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在戏台话本里,你见周遭哪个把谁家女娃私定终身、寡妇改嫁当成佳话夸赞,怕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吧……”刘瑾一声冷笑。
“可那颜氏并非一般出墙红杏,事后悔过立即断指明志,十年清门自守,育儿成才,堪称节妇典范啊!”丁寿急声道。
“呵呵,”刘瑾一声苦笑,面带怅然道:“贞妇白头失守,一生清苦谁知,世人只会讥笑她当年春心难耐,叩扉淫奔之事,至于颜氏长夜冷壁,困守香闺,十年孤影残灯的悲凉凄苦,有谁去操心理会呢……”
“我立请陛下收回成命!”丁寿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一件天大蠢事。
刘瑾斜眄了他一眼,摇头道:“晚啦,陛下金口已开,旨意传出,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那……公公,到底该如何是好?”丁寿无计可施,一脸希冀地望向刘瑾,指望老太监如往常般给他拿出个主意。
“后果如何,且看那妇人心志吧……”刘瑾叹了一声,并无有要出手之意。
“颜氏外柔内刚,断指明志在前,又独身入京伏阙于后,当不会有轻生之念吧?”丁寿喃喃自语,比起问询刘瑾,更像是要说服自己。
“人言可畏,铄金毁骨,”刘瑾眼眸深邃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叹道:“刚则易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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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繁华的棋盘大街上,一个翠衫少女手持玉笛,牵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人流中缓步穿行。
女子满面风尘,眉宇间更透出几分忧色,游目四顾,满眼所见俱是连云店铺与熙攘人群,不禁芳心更为焦灼,“这京师恁大,也不知那小淫贼现在何处,撞见了师父没有,真个急死人了!”
少女正是离家远行的戴若水,西北边镇毕竟距离遥远,消息传递不便,她在延绥接到报捷军报时,丁寿已然赶往宣府,待她追到大同,二爷又举家南下,随后她便被麻烦纠缠住了,北虏绕开层层烽堡破关南下,宣大二镇守臣俱疑内部有奸民通敌,调整防线重新部署的同时,又设置重重关卡,对辖境内展开详密排查,这可给戴若水添了不少麻烦,戴姑娘出门行路可从不开路引文书那劳什子的,几次都险些被军士当成内奸给拿了,虽仗着武功高强和“照夜白”脚力脱身,最终却还是被蜂拥而来的官军逼得走了山林小径,这连番耽搁下来,直到今日才算到了地头。
抬头看看天色,戴若水思定还是先找个人问路的好,想那小淫贼作为锦衣卫的官儿,宅邸所在当是有许多人知晓。
“敢问这位大哥,可知……”正当戴若水向路边一个摊贩问询,忽听得街面上一通惊呼喧杂,街上人流自远处起如海浪般向两边席卷,方才还热闹繁华的市井顿时一片丛生乱象。
蹄声如雷,马铃脆响似急雨,一队绣衣骑士自远奔近,马上加鞭,并未因汹涌人潮而勒马缓行。
戴若水蛾眉轻敛,这些人好生莽撞,闹市奔马,倘若撞了行人如何是好?
“姑娘,快让让吧,这些人都是缇骑,招惹不起的!”摊贩老板熟知京城风物,见戴若水挡在路间毫无闪避之意,立时好心提醒。
“让开!快让开!”马上骑士同样也发现了拦在前方的一人一马,大呼吆喝,叱令其赶快避让。
戴若水面无波澜,对劝告呼喝声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碧绿玉笛,俊眼斜睃,存心要给来人一个教训。
眼见高大马头转瞬便要迎面撞上,那一众骑士仓猝拨转马头,从戴若水身畔疾驰而过,只扬起一阵扑面劲风,掠得翠袂激扬。
秀眉微扬,戴若水樱唇噙笑,暗道:“算你等识相。”
怎知那队骑士虽不肯撞人选择了擦身而过,嘴皮子却还要图个一时痛快,一个粗豪声音喝道:“兀那不知死的小娘皮,若非老子有紧急公务,定让你晓得你家爷们儿的厉害。”
此话说得暧昧,同伙齐声哄笑,颇有几分淫邪之意,不过众人有事在身,讲几句荤话嘻笑一番那不懂事的丫头也就算了,没哪个有心思调转马头来真个调戏一下,只不过他们个个自觉已是宽宏大度,却不料面对的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小姑奶奶。
你们是谁的老子!!戴若水心中暗恨,手腕一翻,玉笛就唇,一声细长笛音悠悠传出。
笛音细密悠长,街上众人听了都不觉有异,偏落在那几匹正在疾驰的马儿耳中却好似惊雷乍响,纷纷长嘶哀鸣,人立而起。
众人正在催马前赶,冷不防坐骑生变,始料不及,几个马术精湛的急忙拽紧丝缰,将将稳住身形,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骑术稍逊的可就没那么好运气,“扑通”、“扑通”,三五个人顿时跌下马来,摔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见素来趾高气扬的缇骑竟也有狼狈吃土的一日,纷纷鼓噪叫好,只是喝彩声未断,立又响起一片惊呼,那失了主人控制的马匹又踢又跳,更加焦躁,其中一匹扬尘而起,那落蹄之处,眼瞅着正是一个锦衣卫的脑袋。
那个倒霉蛋躺在地上正被摔得头昏脑涨,待发觉那硕大马蹄迎面踏下,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其余同伴不是正在安抚坐骑,便是同他一样躺在地上呻吟痛呼,无一人能过来援手,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马蹄落下,将自己踩个脑浆迸裂。
生死存亡之际,一道人影飞电般从半空中疾掠而来,单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拨,那狂躁暴跳的健马登时如纸糊般被他推向了一边,堪堪让过了地上躺着的几人,随着来人身形落下,手拉马辔,那健马在他手中再也挣扎不起,只是不安地踏动四蹄。
生死瞬间,地上那锦衣卫惊骇之余,慌忙起身跪见来人,“属下谢卫帅救命大恩。”
其余众人也纷纷见礼,“见过卫帅。”
“小淫贼,是你?!”戴若水本要飞身勒马,但一见来人,立即怔在当场,随即两眼放光地冲上前来。
“若水?!”丁寿眸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却没如往常般急着凑前絮叨,而是转头厉声叱道:“你们还在胡乱磨蹭什么?”
“是。”见这女子与自家大人似是熟识,几名缇骑暗暗叫苦,不敢再多废话,纷纷翻身上马,重又疾驰而去。
喝退了手下,丁寿转头才要与戴若水叙话,却见她正围着自己来回打转。
“若水,你这是……”丁寿莫名其妙。
戴若水不答话,不避忌地拉起丁寿两只胳膊,从头到脚,由里至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小淫贼,你可遇见我师父了?”
“令师?冷、秦二位前辈来京师了?不曾见过。”丁寿困惑摇头,不知戴若水为何要问起这个。
“我说也是,要是见过了师父你这小淫贼哪还会没事人似的站在这里……”心中大石放下,戴若水又觉不解,摩挲着光洁下巴,低眉沉思:“奇怪,师父有丹哥儿代步,按理不会被牵绊住啊,莫非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戴若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再不去想,师父一身武学已臻化境,天下间怕是没几个对手,便是真个不敌,想要脱身也没人能拦得住,大可不用为她的安危挂心。
心中没了包袱,小姑娘便开始惯常揶揄起丁寿来,“小淫贼,你这几个下属闹市纵马,也不怕他们撞伤了人?”
戴若水扬起雪白下颏,语带质问。
“我有差事让他们去办,行事上可能冒失了些。”丁寿无奈解释。
“原来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戴若水一如往常,咯咯笑着打趣。
丁寿点头默认。
咦?
这小淫贼几时转了性子,戴若水暗自称奇,往日被她揶揄挖苦,丁寿总是胡搅蛮缠扯出一通歪理,嘴上从不肯服输的,今日怎地这般老实乖巧?
戴若水心思暗转,还没理清这小贼是不是在耍什么欲擒故纵的鬼把戏,抬眼间,只见丁寿已离了她向后走去。
“哎,小淫贼……你又要哪里去?”戴若水快步追上。
丁寿停住脚步,向后招招手,几个锦衣校尉牵马上前,丁寿转首道:“若水,我衙门里还有些公事要办,你先随他们几个到我府上安顿……”
“不成!”
戴若水不等丁寿说完便断然摇头,死死拽住丁寿衣袖,斩钉截铁道:“你去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要不然一个不留神,你的小命可能就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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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衙署后堂。
“说到底还是你这小淫贼嘴不严才闯出的祸事,魔门传人的身份很稀罕么?满天下的招摇,看把我师父她老人家也给惊动了吧,害得人家也跟着一路遭罪……”戴若水就着茶饮不住往嘴里塞点心,还不忘一直数落着丁寿。
“从延绥赶到大同,又从大同追到宣府,人家追了你一路,还险些被人当贼给拿了,在山里啃了好些天的干粮野果,你说我冤不冤啊?都是你个疏忽大意的小淫贼害得……咳咳……”
一道餐风宿露,戴若水属实吃了不少苦头,难得静下心用饭,丁寿给安排的点心又合她的口,未免吃得急了,不小心被点心的酥皮碎末呛到了气管,不禁一阵猛咳,她抻颈捶胸,憋得俏脸通红,拿起茶碗又发现早见了底,想唤丁寿赶快给续上一杯,抬眼一看他那副模样,小姑娘不由气炸了肺。
丁寿单手支颐,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瞅着粉墙上的一幅山水画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反正戴若水适才说的话是大半都没听进去。
“啪!”一双玉掌重重拍在了檀木书案上,惊醒了神思恍惚的丁寿,举目但见戴若水娇颜近在咫尺,一双俏目更是杀气腾腾地狠盯着自己。
丁寿不由心中一突,强笑一声,“若……若水,你这是怎么了?”
檀口微张,雀舌在唇边灵巧一转,将嘴角边儿上的几粒芝麻全数卷进了鲜红樱唇,戴若水咬着银牙咀嚼着口中之物,似笑非笑地瞪着丁寿道:“我刚才说的什么你可曾听见?”
对面笑容中的森森寒意,让丁寿感觉戴丫头好像不是在吃点心,而是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陪着小心道:“句句话都听在心里,不就是尊师要寻我晦气么,还累得若水不远千里赶来送信,这份情意大哥自当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丁寿心中却并未将秦彤来犯当成什么要紧事,还真不是二爷小瞧了天地仙侣的赫赫声名,而是亲历战场厮杀后,他深知所谓武林高手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的功用着实有限,他身居几十万大军拱卫的京畿要地,只要秦彤敢来,甭管你是天仙还是地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送你上天,大不了今后二爷就长住在神机营了,到时候来个枪炮齐发,怕是连爷的面都没见着,就死无全尸咯。
相比起不知还在哪块云彩上飘着的秦彤,丁寿更为在意的是戴若水,这丫头武功高,疯玩起来又没轻没重,当初顺走御赐金牌,可险些将丁寿坑死,偏人家是真对自己好,那些阴损手段又不能对她用上,打不能,骂不得,二爷对这位小姑奶奶还真是无可奈何,唯有小心应对,不嫌肉麻地套近乎。
丁寿功行周身,暗中戒备戴若水有可能的突然发难,没成想戴若水却忽然间戾气全收,神情黯然地娇躯背转,幽幽道:“你可是不高兴见到我?”
和自己预想似乎不太一样,丁寿搔搔鼻子,支支吾吾道:“若水何出此言,丁大哥整日都心心念念地想着你,恨不得早日重逢……”
“你骗人!!”
戴若水蓦地转过身来,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人家紧赶慢赶地追你到京城,一路上担心受怕,生怕你遇见师父有个好歹,可你见了面话都不愿与我多说,难道我便这么不招你待见?既然你不愿见我,我回陕西便了……”
梨花带雨,更添娇艳,丁寿看在眼里,心疼得是肝肠寸断,不住打躬作揖地道歉赔情,“非是大哥不知好歹,实在是心中有事,悒悒于胸,没想却冷落了妹子,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大哥我的错,只要妹子开怀展眉,大哥我认打认罚。”
“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许说了不认。”白玉般的脸颊上泪痕犹在,戴若水已是笑靥生春,再没有半分愁容。
丁寿目瞪口呆,“你方才是假装的?”
戴若水得意浅笑,“谁教你笨看不出来,怎么?想反悔?”
玉颊上犹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衬着如花娇颜,美艳不可方物,丁寿心头一荡,千愁万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握住雪白柔荑,嘻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的道理,大哥我把整个人都赔给若水,可能称了你的意?”
粉面微红,戴若水啐了一声,“好稀罕么!不当吃不当盖的,要你这人作个甚用!”
言罢戴若水便要将手从丁寿掌中抽出,这厮却涎着脸握紧了不肯撒手,笑道:“那也未必,你丁大哥我身子骨结实,想必这身肉定有嚼头,至于能不能当被盖——你可得试过了才明白……”
奋力将手掌抽回,戴若水揉了揉被丁寿捏得有些发痛的如玉皓腕,皱眉道:“胡言乱语,还有那什么嚼头啊,没来由的让人听了作呕,还想给人当……什么被盖,哼,痴人说梦,纯属妄想!”
戴若水脸颊晕红,难得在丁寿面前露出几分娇羞之意,看得丁二爷意马心猿,忍不住想再进一步。
“对了,”戴若水却似想起什么事来,抬眸问道:“你适才说有心事,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听戴若水问起,丁寿心头又被愁云笼罩,兴致全无,颓然跌坐在椅上,叹道:“别提了,大哥今日算做了件糊涂事……”
被老太监一番训斥,丁寿也省悟自己做得差了,虽说刘瑾之意是顺其自然,他心中却仍放心不下,想那陆郊经历了一番牢狱之灾,便是开释也不能即刻启程返乡,当是在城内落脚,他从刘瑾府中出来,便立即安排手下去探查陆郊母子去向,不想恰偶遇了才进城的戴若水。
戴若水听丁寿述明原委,默默颔首,“这颜氏也真是个烈性女子,哎,小淫贼,你说你不是没事找事嘛!”
“怨我怨我,”丁寿轻抚挨了一巴掌的那侧脸颊,满是沮丧道:“只要找到他们母子,什么罪过我都认了!”
“你找到了又能如何?还能把那赐额收回不成?还是那贞节坊不建了?”
丁寿被戴若水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不放心颜秀那妇人境况,至于找到以后该如何处断他还真未想过,思量一番,才讷讷道:“自是先给颜氏赔情,另外再嘱托陆郊,让他多宽解其母,万勿钻了牛角尖,唉,总之,求个心安吧!”
戴若水缓缓走近,拍了拍唉声叹气的丁寿肩膀,带着几分怜悯道:“祸从口出,小淫贼,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小丫头老气横秋一通教训,反把丁寿逗乐了,愁容暂退,“你这……”
“禀卫帅,”一个锦衣校尉进门参拜,打断了想要回嘴的丁寿,“找到陆郊所在了。”
“哪家客栈?我这便去。”
丁寿立即起身,他拿定主意,大不了许陆郊一个前程,颜氏十余年辛苦教导,为的不就是让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嘛,这总能将功折过,让她心里畅快些吧。
怎知那校尉一脸为难,吞吞吐吐道:“陆郊……不在客栈。”
“哦?那是在哪家寺院?”
京城内人口往来频繁,客栈无处落脚时,也常有官绅商旅寄居寺庙,只是颜氏一介女流,丁寿想不出是哪家和尚贪图那几个香火钱,连女客也敢收留,也不怕败了庙中清名。
“陆郊而今并不在城内……”那锦衣卫偷瞧了上司一眼,垂首低声道:“颜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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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门外数里有一处义庄,占地约有十余亩,只是早已破败,围墙屋舍随处可见坍塌残壁,四周瓦砾遍地,杂草丛生,偶尔几只野狸一闪而没,几只乌鸦栖在露天屋梁上呱呱哀鸣,更衬得此间荒芜凄凉。
看守义庄的苍头翘脚坐在大门前的残破石阶上,望着天上冷月,小口吱溜吱溜地喝着新打来的烧酒,好不惬意。
再次捏了捏怀中已然焐热的两串铜钱,苍头心中暗喜,许久未见这等大方的客人了,幸好人家及时把自己赶了出来,怕是待会儿忍不住脸上就要挂上笑模样了,这要让里面那位公子爷看见,还不得当场翻脸!
出来也好,吹吹冷风,喝点小酒,图个自在。
苍头正摇头晃脑地借着酒劲哼唱俚曲小调,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暗道邪门,这个时辰还有人赶路?
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到义庄近前才歇住马势,十余名骑士翻身下马,直对着大门行来。
人老成精,苍头一见来人穿着气势,便知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急忙收起酒葫芦,用力搓搓脸颊,让自己清醒几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诸位爷,敢问有何吩咐?”
领头骑士是个年轻人,掀开斗篷风帽,并不理会守门苍头,稍打量了一眼义庄周围,便向后问道:“是这里么?”
身后一人躬身答道:“应该是。”
“应该?”年轻人语含不满。
那手下人身子垂得更低,讪讪道:“此处义庄是专用来停厝安置直隶山东等地客死的灵柩遗骨,据客栈伙计言讲他给陆郊指的,便是此地。”
这一行不消说便是丁寿等人,听手下缇骑来报颜氏入住客栈不久便投缳自尽,丁寿听了顿时心凉半截,到底让老太监给料中了,这颜氏活活被自己逼死了,自责之余,当即便要亲往祭奠,心中还存了万分之一的期望,或许人还救得回来也未可知?
据手下人讲客栈掌柜忧心房客横死的消息传出影响生意,任凭陆郊再三求恳也不肯答应在他店中停灵,而是给他指明了义庄所在,丁寿便直接领人赶来此处,可到了地头,竟然给我来个“应该”,丁寿感觉自己平日是否对这帮猴崽子太过宽松,以致他们如今办差也是虚于应付。
这名缇骑也是心中委屈,探得消息时城门已然落了锁,没有公文手令,他们便是想要核实也出不得城去,自个儿老大又催得紧,坐在衙门里等消息,他也唯有先回报再听吩咐。
“好啦,你们啰里啰嗦的烦不烦,都到这里了,直接问一下便好了嘛!”
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却是戴若水懒得听这几个大男人婆妈聒噪,柔声对苍头道:“请问老丈,今日可有人来厝放灵柩?”
“有!有!”
看守义庄的苍头虽纳闷一群凶神恶煞中怎混进一个漂亮和善的女娃儿,却还是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应道:“黄昏前一位公子送了亡母灵柩过来,安置在后堂了。”
丁寿面色阴沉,“带我去看。”
进了破败大门,一路穿庭过院,入眼皆是青苔野草,两侧厢房中还有阵阵腐烂霉臭之味扑鼻而来。
见丁寿等人皱眉掩鼻,那苍头急忙陪笑解释:“这两侧偏房停放的都是送到此后便没了下文的棺木灵榇,既没人来领了安葬,小老儿又怕事主以后寻来无法交代,不敢擅作处置,经年累月下来,这味道便……嘿嘿,是难闻了些,委屈诸位了。”
丁寿摆摆手让这苍头闭嘴,直走到最后一重院子,看着才稍微规整了些,正房中灯光闪烁,隐隐有悲声传来。
那苍头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可真是个孝子啊,灵柩送来时已然哭得不成个人形,小老儿感其孝心,帮着布置了香烛灵位,又将自己平日住所让出来停灵,这人死为大不是?”
老东西将自己收人钱财的事只字不提,只顾大表悲悯之心,丁寿听了心烦,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手下心领神会,掏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
“此间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谢谢大爷,谢谢您几位……”苍头见钱眼开,笑得牙不见眼地退了下去,被门槛绊了一跤都未觉疼。
丁寿深吸口气,大步向正房行去,房门洞开,只见迎面两条春凳上架着一口松木棺材,棺前供案上摆着一方灵牌,墨迹未干:先妣陆母颜秀之灵位。
桌前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面向灵牌,呜呜啜泣不休。
听得人声,男子转过身来,一见来人顿时吓得面色如土,瘫坐在地张皇不安道:“丁大人,可是又来拿我?!”
注:《断指记》很多戏种都有这个剧目,原型出自清代沈起凤着《谐铎》:“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