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裴文墉已经年过七十,因常年卧床显得气色并不很好,壮年时应该是很魁梧的身形,但因为腰背佝偻和随着年龄增长的坍缩,和海寂相比还要矮上一些。
他眼神略有浑浊,偶尔会有鹰一般的锐利的精光闪过,可以想见从前是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位将领。
面对海寂时,他表现出一位老者对晚辈的和蔼,并不像裴云朝描述的那样暴躁难伺候。
大多数时候,是裴文墉在问,海寂简短作答。
他问的看似随意,却不乏试探,问她为什么不早些除掉蒋士英,又为什么要不辞辛苦赶来京城领赏而不是在原处等,为什么才来不久就要去观赏中秋那日的祈福大典。
他既然是聊天的口吻,海寂便也用稀松平常的语气稍加解释。
海寂不爱扯谎,说的全是真话,只是这些话是经她避重就轻筛选之后的真话罢了。
她讲起自己身患旧疾,因缘巧合下解决了这个难题,才有余力去解决蒋士英,又讲了些自己母亲的身世,来京城也是替母亲探望故人,去观赏祈福大典是正巧碰上了,而听人说这是十年难逢的盛事……
裴文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海寂,他并不在乎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值得他注意的是海寂在和他交谈时的神情和态度。
她太沉稳了。
沉稳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但她的沉稳又不是那些在官场浮沉久了攒出来的老谋深算、老奸巨猾,满是心机和城府,交谈宛如交手,一番下来使人身心俱疲。
她和人聊天时,态度坦诚又自然,语气平和而抑扬有别,既不逾矩失礼,又不卑不亢,聊着聊着就让听者忘了两人的身份和处境,恍惚竟觉得在和陈年故友促膝谈心。
这样的沉稳,要裴文墉来形容,那便是,大将之风。
在心底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裴文墉自己都是一阵心惊。
裴文墉本以为这名动京城的女子,会是一个张扬而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带着勃勃的野心和不可告人的图谋来到暗流汹涌的京城。
但一见之下,却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想,她的眼神平静涓和,很少有起波澜的时候,更谈不上什么野心和锋芒。
而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预想呢?
无非还是因为心底无法释怀的那根刺,因为那个至今还没有下落的女儿。
他以为这个一出手就做了几件不得了的大事的女子,应该会像他的女儿一样,自信狂傲、不可一世,但又的确有蔑视他人的本钱。
裴文墉转而又和海寂聊起家常:“方才只听你说起你母亲,你父亲怎样?”
海寂答得干脆:“我没有父亲。”
裴文墉以为她会错了自己的意,又解释道:“我知你父母双亡,只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你是怎样看他的。”
“我的确没有父亲,我只有母亲,是我母亲生我养我,教我识字读书,为我补衣纳鞋。”海寂看着裴文墉捏着拐杖的手收紧了些许,又强调了一遍,“我只有母亲。”
本来融洽的气氛有些僵滞起来。
海寂想,要是裴文墉非要她承认有个父亲,那裴云朝那身衣服,不看他脱也罢。
裴文墉确实不是什么好脾气,这会儿已经有些隐隐的怒气了,只是他倒还克制地住,冷淡地问海寂为什么说她没有父亲。
海寂反问他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父亲。
裴文墉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母亲生下了谁的孩子,谁就是你的父亲。就算你不愿承认,你和他也有剪不断的血脉亲缘。”
“为什么我母亲生的是别人的孩子,而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裴文墉胡子被吹起了两缕,“你当然也是你母亲的孩子。只是没有你父亲,你母亲也不会生下你。”
“那我还是不出生为好。”海寂垂眸,只觉得裴文墉实在好笑,竟以为女子都是感恩戴德地生下男人的孩子的吗?
话到这里,眼看着就要聊不下去了。
裴文墉却长长叹了两口气:“你这孩子,到底对你父亲有多大的怨气?”
海寂知道他想问的并非自己。
于是她说:“我母亲不希望我有父亲,所以我没有父亲,到我这里,更谈不上怨气。倘若一个已经成为父亲的人,不被他的孩子所承认,其中也必有缘由,究竟是谁的错,不好一概而论。”
“你这意思,父母还会有错?父母做哪件事不是全心为了子女好?”裴文墉更气了,拐杖在地上跺得咚咚响。
“您阅历丰富,想必也知道,好与坏,也是无法一概而论的。”海寂看裴文墉面色还好,气息也没有不稳,应该还撑得住,便放心地继续说,“他之蜜糖,己之砒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说的不都是这样的道理么?”
裴文墉人老成精,只是他一生骄傲,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自己也会有错罢了。
回应海寂的,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
裴云朝在外等得心焦,一见海寂出来了,忙凑上去问聊得如何。
海寂看着他身上那身靛蓝衣衫,伸手摸了摸料子,柔顺细腻,的确是上好的衣料,她问:“去哪脱?”
“哈?”裴云朝顿在原地。
“你爷爷还活着。”海寂扯起他的衣袖,里外翻瞧着,“但我心中有气,要发泄出来。”
裴云朝看着神情闲适,全然看不出有半点生气的海寂,陷入了深深的茫然和困惑之中。
但他仔细去看海寂的眼睛,好像真在她眼底发现了正在酝酿中的暗潮,像是湖底有一只蛰伏已久的巨兽,平日里都在安静休憩,但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苏醒了,在湖底游动着,庞大的身躯搅动着湖底的水流,搅混了这一汪湖水。
裴云朝不自觉吞咽了口水,感到一阵心惊和后知后觉的害怕。
裴云朝也不知怎么的,就把海寂领到了他自己的卧房。
他的房间十分简单整洁,整体的色调也偏暗,左手边的一面墙上挂着许多剑,样式各异,但件件都不是凡品。
“我爷爷怎么惹到你了?”裴云朝还在不死心地追问,大概是想死也死个明白。
“你爷爷想给我安排一个爹。”海寂随手取下一把剑比划着。
裴云朝忙躲着她的剑锋,但还是被削掉了几丝碎发,“诶,你小心点。”
“什么意思,你自己没爹吗?”裴云朝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意识到这话像是在咒人家似的。
但他没想到海寂很干脆地承认:“没有。但你爷爷屡次提起,犯了我的忌讳。你既然让我忍让于他,就得替他来偿还。”
别说海寂有理由,就是她耍无赖,裴云朝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那你待如何?”裴云朝在海寂的剑下一步步向后退着,直到他腰间被桌子边缘抵住了无法再后退,只能向后仰着身子,躲着海寂每一招都刚好擦着他身体边缘的剑式,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她用的明明是他们裴家剑法,他却完全无法预判她的出招。
海寂下一剑挑开了他腰封上的绑带,深蓝色腰封掉在了地上。
“之前便说好了,把这身衣服脱下来给我,就在我面前脱。”海寂收了剑,柔软的剑身还在不断轻颤,“但还要加一条,要脱得赏心悦目,合我心意。”
裴云朝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要求,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试探地问:“那,要是不合你心意呢?”
海寂乜了他一眼。
“那就重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