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红用银针医好了丙夏的耳朵,创造了奇迹,消息不胫而走。
造反派声称,这属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于是,恢复了礼红和丙夏的工作,让他们为聋哑人治病。
一九六八年,和平响应伟大号召,下乡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了,他下乡地点是辽南盘锦垦区的一个农场。
爱军曾去看过他,十五岁的爱军,已发育成一个娇美少女。
盘锦的苇海一望无际,丹顶鹤在蓝天白云间飞翔。
和平将爱军领到苇海深处,在那里与爱军长吻。
相伴他们的是海潮般的苇涛声,还有长天的鹤舞。
当然,和平没有他父亲那两下子,他没敢对爱军发起真正的进攻。
要知道,他爸爸十四岁时,就已经将他妈妈搞定了。
文革时期的青年,还是相当单纯的。
一九七〇年,陈副书记被结合进了他所在学院的革委会中,又通过老上级樊政委的关系,将爱军、和平双双送进了部队。
樊政委那时已是某军分区的政委了。
和平入伍那天,念云和念竹两家人也来了。他们兄妹都已各自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丙夏夫妇已当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七十年代中期,国家再次特赦一批战犯,其中就包括了范云轩。
范云轩在战犯监狱中属于顽固分子,始终不愿认罪,声称身为军人,服从上司乃是天职,自己并没杀过老百姓,所以不是战犯。
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对民族有功之人,因为他杀过日本鬼子……
正因为如此,此前政府特赦几批战犯,也都没他的份。直至云轩年近花甲,才被特赦。
恢复了自由的云轩,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又没有一技之长。
也亏了陈副书记,将他安排到了学院图书馆,做一个图书管理员,权当让他有个养老之处了。
那是一九七四的秋天,陈副书记突然把长途电话打到礼红的医院,约她一起去还江山,同去还有范云轩。
礼红那时已五十七岁,但因是抗战时期老干部,又是针刺专家,所以仍留任在工作岗位上。
听到“范云轩”三个字,礼红心头一颤,将近四十年了,她要和云轩故地重游,回到那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去那白云生处的山间,去那他们曾度过新婚蜜月的地方……
礼红胸中涌动着阵阵激流。
出发之日,礼红按约定,来到了沈阳南站苏军纪念塔下等待故人。
只等了片刻,便听到有人召唤她。
循声望去,陈副书记正伴着一个男人走来……
那就是他!
自己曾深爱无比的人,那是她心中的一座巍峨的高山啊。
他头发已经花白,像经了霜一般,在秋风中拂动着。
面庞清瘦,双目依旧炯炯,腰身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
那种气势和派头,只有在民国时期的旧军人身上才可看到。
从渡江战役至今,已时隔二十五年,礼红与云轩重逢了。
本应有千言万语,然而,云轩只是礼节性地向前妻点了点头,礼红的回应也只能是点头而已了,她心中却泛起阵阵酸楚。
三人是在武汉下的火车。一路上,云轩很少说话,当年那个热血青年,已变成沉默寡言的老人。
到了武汉后,陈副书记曾悄悄问礼红:“要不要去看看念云?也好让他们亲父子相认。”
礼红毫不犹豫摇头道:“不可以,念云正要入党,我那小孙子也要入团,现在去认亲,孩子们的政治前途就完了。”
陈副书记点点头:“也对。”
从汉口乘船,他们向目的地进发。
当年,一个年轻姑娘便是在这里独自登船,随抗战部队奔赴疆场的。
如今,龟蛇依旧,但岁月已逝,昔日的小姑娘汤礼红,今天已成了奶奶。
云轩站在甲板上,迎着长风,怅望茫茫楚天,一言不发,神情冷峻,有如一尊雕像……
在一个秋日里,他们终于登上了还江山顶峰。
阔别已久的故地啊,满山野菊依旧芬芳,但礼红身上,当年的通体馥郁早已不再。
岁月悠悠,她青春已逝,体内雌性荷尔蒙也被流逝的岁月吸去了,因此便没了年轻时的醉人体香。
三个老游击队员,三个当年的反法西斯战士,站在高山之巅,回想着战斗岁月。
他们身上已没了刀枪,山下也不再有炮声隆隆。
朗朗乾坤中,一只苍鹰正在翱翔,云轩高高昂起头来,久久地注视着那只山鹰,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从还江山下来,云轩突然提议要去一趟腰山。
礼红顿时变了脸色,甚至动了怒:“去那里干什么?我不去!”
腰山是她的耻辱之地,伤心之处,她的肚皮上现在还留着在腰山刺下的屈辱字迹。
一想到腰山,礼红心就会滴血。
她认为云轩是在故意给她难堪,分明是用刀子剜她的心。
谁知云轩却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愿去就不去吧,我一定要去,我在战犯监狱中几十年了,没有一刻不想着腰山,我要去那里了却一桩心事。”
陈副书记望了望礼红,又看了看云轩,左右为难。
礼红心想:这个范云轩一定是疯了,我就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了,反正他要了却的心事无非就是让我难堪,那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谁让自己对不起人家了。
于是,她便同意大家一起去腰山了。
走近腰山,礼红的心狂跳起来。
这就是腰山吗?
为何如此陌生?
山上树木寥寥,早已不似当年那般长满密林。
山下的杨大洼呢?
丙夏的故乡何在?
为什么不见了,那里已变成了一片泽国,碧波轻轻荡漾着,湖水清且涟漪。
一个看林老人,扛着铁锹走过来,见他们准备上山,便说:“想上山吗?这里已经好多年冒有人来过了沙。”
然后,便跟着他们一起往山上走,还口口声声说山顶闹鬼,说得人头皮发麻。
礼红问他:“山上的树木怎么这么少?我记得过去这里有许多树啊。”
老人说:“以前山上可不有许多树么,钻进去个把人,眨眼便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沙。后来解放了,山林分给各家各户,大家就各自砍树。可是你晓得,长了几千年的树,不是那么容易砍光的。又后来,合作化了,说是山上的树木要归公了,各户人家担心以后树木不归自家了,便又疯砍。最后,大跃进,大炼钢铁也要伐薪烧炭的,上边动员大家一人带两把斧子上山,不砍光树木不许下山。从那以后,腰山就秃头了。剩下几棵毛树也不敢再砍了,还让我来看护。可是晚了沙,一九六〇年一场大水,把山石冲下来,堵住了山口,山水泻不出去,把个杨大洼全淹掉了,死了许多人沙,杨大洼也变成了湖泊。人那,莫跟天老子过不去沙!”
他们便这样与老乡攀谈着前行,少言寡语的云轩照例走在最前面,且走得很急,越是接近山顶,他的脚步便越急切,似乎那里有什么人在等待着他。
礼红和陈副书记都比他年轻,却难以跟上他匆匆的步伐。
只走了一半的路,礼红就已经心慌气短,腿脚沉重了。
她觉得这趟出行,云轩表现得很反常,她心里暗自抱怨:“急着去见鬼吗?”
方才老乡说过,山顶闹鬼,礼红早已发毛,尽管她不信鬼神,但在这荒无人烟,山风瑟瑟的去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不由得人不心慌。
当迎面吹来一股强劲的山风时,他们已经登上了山顶。
这就是腰山吗?
这就是腰山!
礼红曾在这里流下过多少耻辱的泪水?
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可眼前的腰山为何如此陌生?
仅仅是因为山下的杨大洼变成了一片水泊?
不,山顶的池塘也不再像当年那么丰满了,难道一塘池水也会衰老萎缩?
塘底的一些青石都裸了出来,数不清的小甲鱼爬在青石上,抻长了脖子晒着太阳。
到底是七十年代,全国只有八亿人民,还不像当今人口这般稠密拥挤。
那时人的胃口也不像如今的人什么都敢往里填,也就是因为如此,池塘中小甲鱼才家族兴旺。
昔日木板房早已不在,三十六年前那个秋夜,便已被老辉父子放火烧掉了。
那棵捆绑过礼红的樟树呢?
为何不见了?
她曾在树下洒过多少泪水和骚水啊。
一想到这些,礼红的脸不由得红了。
看山老人已经不敢再往前走了,叨叨咕咕劝道:“莫往前去了,有鬼沙……”说得礼红和陈副书记都心怯起来,放慢了脚步。
唯有云轩,依旧坚定不移大步走着。
他一直走到池塘边,走到昔日樟树生长的地方,曾经枝叶繁茂的大樟树,原来已经变成了一根朽木,横卧在地上。
云轩在那里停了下了,他好像一下子愣住了,又好似当头挨了一棒,身体突然就摇晃一下。
接着便瘫坐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叫:“我的天啊——”
礼红听到那样的叫声,心都颤了,同时也碎了。
一个男人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声,该是遇到了何等伤心之事?
他可是范云轩啊,曾是她心中的山。
礼红更有理由相信,这个人疯了,或是真的撞到了鬼。
她看到,云轩痛苦地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着抽泣起来。
当他抬起头来时,已用双手捧起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是……
几根枯骨!
人类的枯骨。
礼红也仿佛挨了重重一击,她急急向云轩奔去,陈副书记叫道:“等等我!”紧随了过去。看山老人犹豫一番,也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云轩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年埋葬牺牲在腰山战斗中的游击队员和国军女俘的土坟。
三十六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腰山顶上,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浴血奋战的游击队员,将礼红和她的姐妹们从魔窟中救出,但却有两个游击队员永远留在了腰山顶上,同时牺牲还有刘瑶大姐和另一个女俘。
她们死得那么惨烈,连女人最珍贵的性器官都被敌人捅穿捅烂了……
可是,战斗结束后,他们明明被掩埋在了樟树下,如今却为何扬骨于荒山,弃尸在天日下?
那个看山老人说话了:“你们胆子几大哟,连死人骨头都敢碰?这些尸骨都是鬼沙!八年前,这里来了几多红卫兵,他们说这坟里埋的是国民党匪帮和日本窑子婆,就把坟掘了,连尸骨也扔了出来。他们原想烧掉这些死人骨头,可你们晓得发生了么事?突然晴空里就打了响雷,好好的大樟树一下子就倒了,当场砸死一个红卫兵,还有两个小鬼的腿也被砸断了沙……他们几害怕,吓得就往山下跑。你们说,这不是闹鬼又是么事?从那以后,就没的人再敢上腰山,这尸骨就更没人敢看一眼了,在这里一丢就是八年……”
范云轩的面部肌肉在抽动着,他默默地脱下外衣,铺平在地上,将那白骨一根根拣起来,好像害怕惊吓到那些枯骨一样,将它们轻轻放在衣服上。
山上的风又硬又凉,他上身仅剩了一件衬衣,凉风早已将他吹透。
礼红外衣里面还穿了毛衣,尚且冻得发抖,她赶紧脱下外衣想披到云轩身上,但他那宽肩膀又怎能披上女人的衣服?
礼红心惊肉跳地看着尸骨,四颗颅骨两大两小,显然分属于两男两女。
头骨眼窝又大又空洞,显得阴森可怖。
但云轩一点也不惧怕,他将枯骨小心地堆放在衣服上,包裹起来,牢牢系上。
地上还有风干的破碎皮带,陈副书记拾起一块,轻轻一掰便粉碎了。
礼红无言地看着云轩的一举一动,云轩精心整理好了遗骨,便跪了下来。
他已不再哭泣,就像对活着的人说话一样,面对一包尸骨低声说道:“你们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要好好安葬你们,还要给你们竖起一座纪念碑,让后人永世记住你们!我姓范的对不起你们啊,我食言了……我的勇士们,你们不朽的英灵本该安息在这青山之上,长眠在你们流尽热血的地方,可为什么那些人不让?我今日来本想给你们扫墓祭坟,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呀?你们的忠骨竟然被抛在了光天化日下!为什么不许我的兄弟姐妹有个长眠的好地方?为什么啊!他们还要胡说你们不灭的忠魂是鬼!你们本应该受到后人祭拜的啊,你们本应该受到万世的景仰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们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范云轩无能,只好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云轩说过这一番话后,便“咚咚咚”向那一包遗骸拼命磕头,连脑门都磕得青紫起来。他声泪俱下道:“云轩来晚了,你们不要怪我……”
陈副书记向礼红递了个眼色,礼红便去搀扶云轩,云轩一扭肩膀,甩开了礼红。
陈副书记向看林老人借锹,准备将遗骨掩埋。
老乡眼神中透出惊恐:“莫、莫跟我借锹挖坟坑,我几怕鬼沙。”
云轩站起身来,向老乡伸出手,厉声道:“把锹给我!”
老乡握紧锹把,向后退缩着,怯生生道:“不……莫要……我怕着哩……挖坟坑埋葬阶级敌人……要是让别个人晓得了,我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云轩将那通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发出雄狮猛虎般的吼叫:“他们是英烈,而不是鬼怪!一百个人也抵不上他们一个有价值,他们是中华之精华,是为民族尊严而战的勇士!”
说罢,不由分说,劈手便去抢夺铁锹。
老乡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铁锹轻易就被夺了过去……
坟坑挖好了,云轩早已累得浑身大汗,并不停地咳嗽起来,可能是被山风吹灌的,也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和劳累。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在外衣中的遗骸放入坑中,又调整了一下方向,轻声说道:“你们好好睡吧,这里虽然冷清,但无论春夏秋,都有鲜花与你们相伴……”几滴热泪洒在了遗骸上。
礼红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从云轩身后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瘦骨嶙嶙的脊背上抽泣起来。
陈副书记挖起一锹泥土,撒在了遗骸上,那是红色的泥土,有如被碧血浸染过……
一座小小的新坟,再度出现在腰山顶上。三个人几乎将山上的野菊采遍,撕下花瓣,撒满坟头。
山风中弥漫着芬芳,陪伴寂寞英灵的,是那分外香浓的野菊……
下山的路上,礼红含泪凝望云轩的背影,她猛然发现,只这一日间,云轩的腰背竟然弯了!
再不似上山前那般挺拔。
他的头发也像新下过的雪一般,完全白了,而不是先前那样的花白。
他一下子就衰老了!
礼红的心在打颤,揪扯般疼痛。
与激荡着血性的云轩相比,自己该是多么庸俗世故。
在云轩提议上腰山时,自己竟然以为云轩的目的是要让她难堪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几十年的风雨过后,礼红觉得自己已不能像当年那样与云轩心心相印了。
云轩尚未丢掉那一身侠骨豪情,一如当年那个跃马横枪,气血方刚的游击队长。
可她呢?
还是从前的礼红吗?
“不。”礼红摇首再三,她承认,自己在这二十多年间的历次运动中,早已被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变成麻木不仁的市井小人了。
云轩的背影是那么清瘦,可礼红再一次发现,他仍是一座山,一座永远屹立的雄浑大山!
这时,云轩突然回过头来,声调依然冰冷:“汤院长,我老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我请求你,让我的儿子有时间能来这里,在他的前辈坟头添一捧新土。”
这是来到腰山后,云轩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他居然称礼红为“汤院长”,如此客气的称呼,一下子就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在云轩眼中,礼红显然已成了陌路人。
礼红的心早已被云轩冰冷的神情和话语揉得粉碎。
他们一行三人于下午在武穴登上的客轮,他们的卧舱是六人间。
按礼红和陈副书记的级别,他们本可以买高级卧舱的票,但是为了陪伴云轩,便都乘坐了普通卧舱。
一声笛响,船起锚了,破浪而行,当红日西沉后,江上的渔舟亮起点点渔火,江枫渔火遥遥相对,三个人便无语地睡在了卧舱的床上。
陈副书记自认身体倍棒,睡了上铺。
云轩和礼红则是下铺,隔了一条过道正好相对。
礼红怎好意思与云轩相对而眠?
她怕极了云轩那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睛。
前夫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怨恨、轻蔑甚至其它什么内容。
于是,礼红背转过身去,面壁而睡。
连日来旅途疲劳,加上行船的颠簸,隆隆的马达声也起到了催眠的作用,不消多久,礼红便进入了梦乡。
一声声呼唤来自远方:“礼红……礼红……”好像是丙夏在呼唤她,更好像是云轩的声音,礼红便在这呼声中醒转过来。
回想着梦中听到的呼唤声,礼红惭愧地笑了,心想:自己到如今还不知更喜欢丙夏还是云轩呢。
呼叫声再度传来,原来,那呼声并非来之梦境,真真切切就是在船舱里,是云轩!
云轩正躺在床铺上轻声叫着:“礼红……我的礼红……”礼红猜想他在说梦话,便有些生气:“哼,白天对我横眉立目的,在梦里倒惦记起我了,才不理你呢。”
她用被子蒙住头,不想再听到云轩的声音。
然而,越是不想听,云轩的呼声就越往她耳朵里钻,且一声声越发急切起来。
陈副书记白天也走累了,临睡前又喝了半瓶白酒,平时就很能睡的他,此时更是睡得深沉,鼾声竟压住了轮船的马达声。
云轩的呼叫声持续不断,礼红心里乱了起来,临铺的旅客也被吵醒,抱怨道:“做么事沙,大呼小叫的,又不是你自家的地方,莫非有病了?”
听到“有病”二字,礼红猛一激灵,想起白天时,云轩只穿了一件衬衣,被山风吹打那么久,他一个花甲之人,若是不生病,倒也奇怪了。
自己一直穿着毛衣,在山上尚且冻得发抖,直流清鼻涕呢。
想到此,礼红早已不安,忙下了床铺,悄声来到云轩床前。
昏暗的灯光下,礼红看到,云轩的面颊果然通红,好似在燃烧一般。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礼红,轻声说:“你……总算过来了……不要生我的气,礼红。”
礼红嗔道:“不生气才怪呢,你跟人家一点好脸色也没有。”
她摸了摸云轩的脑门,不禁一惊,滚烫烫的似火炉一般。
礼红又摸住云轩的脉,乱得可怕。
难怪他一直在召唤自己,这样的钢铁男人,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点,是决不会那般吵闹别人的。
云轩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极冷的样子:“礼红……我的头很晕很痛,让我……在你身上靠一会儿吧……”礼红心里痛楚着,她坐到云轩的床上,抱住云轩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云轩闭上了眼睛,脑袋紧紧贴靠在礼红的怀里,并握住了礼红的手。
云轩深深出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说道:“这样……真好……如果我们从来就没分开过……如果我能这样躺在你怀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该……”话还没说完,他就闭上了嘴巴,头一歪,滑落到了礼红的大腿上,同时,他的手也冷了下来,接着一软,放开了礼红的手,唯有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他脸上的血色渐渐散尽,越来越白,最后,变得苍白如纸了。
礼红摸着云轩的脉,几滴热泪流下,落在云轩含笑的面庞上。
陈副书记的鼾声戛然而止,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从上铺探出半个身子,揉着睡眼问:“礼红,出什么事了?”
礼红的声音十分柔弱:“他……去了。”
孤苦伶仃飘泊一生的云轩,在客轮即将驶近黄鹤楼时,却驾鹤去了。
他面带微笑,死在了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怀里,他死前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正如他所愿,他是在礼红怀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夜深沉,江岸灯火却渐渐稠密,“当——当——”耸立在汉口江边的武汉关钟楼响起,说明此刻正是下半夜,客轮已抵达了云轩和礼红的故乡——武汉了。
江风从没关好的舱门涌入,吹拂着云轩满头如雪的白发。礼红像是害怕惊醒云轩,极温柔地说:“轩……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