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你说,我们还能出去吗?”
苏雅将小巧的下巴搭在窗台上,看向窗棂后飞舞的雪,那雪是如此纷扬,好像厚重的云层里有位看不见的仙女撒下纯白色的花瓣来。
“会的。”
苏凝咬着红绳,细心地替妹妹梳着头发,她的头发没有之前在扬州时那样绵软了,如同秋天的杂草一样,梳子都卡住了好几次。
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年了,整整一年都没有吃饱过,就是让那些名流歌妓们来,也会是这副皮包着骨头的模样。
“可是一年了。”苏雅搓着有些发冷的手,语气软绵绵的,“我饿。”
她看向一旁的铜镜,里面的自己皮包骨头,已经完全没了当初的可爱。可当年在秦淮河畔的游船画舫上,一众扬州瘦马之中,十三岁的自己和姐姐是“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犹如仙女一样的可人儿啊!是官人们争相出价只为千金买一笑的女孩子呀!
如今落的这样了么?
这就是“江湖残酷”么?
“忍一忍就好了,朝廷一定会派援军来的,到时候我们就逃跑,逃到江南去,在哪里歌唱。”
苏凝只得用老掉牙的说辞安慰妹妹,她何尝不冷,她何尝不饿?可是相比起城中很多被残杀吃掉的百姓来,她们的待遇已经可以了,至少县太爷百般拮据之中还给她们一些吃食,一些炭火,自扬州买下她们姐妹后也让她们一直住在县衙上。
代价只是听她们唱唱曲儿,一夜尽心尽力服侍而已。
还能说什么呢。
发梳好了。
“走吧,今天大家还在等着我们呢。”苏凝用手指在妹妹唇边勾出一个笑容,“妹子,今天给兵丁们唱什么好?”
“《燕子笺》?”苏雅笑着推开姐姐的手。
“你总是爱唱这个,想那名妓华行云了么?”苏凝也望着窗外的雪。
“唔,那不如唱点兵丁们的家乡歌谣吧?又快过年了。”
“依你,依你。”
“嗯……不知还能否吃上一顿汤圆啊。”
【2】
“那两个汉女又在唱了。”
城墙下,埋伏在雪地里的察伦泰在心中默默感慨,用心倾听。
一年了,从去岁入春时,那两汉女就在城内给明军们唱,唱他们的民谣,唱戏曲的调调,有时什么词都不填,只是单纯地哼唱着,声音比仙女唱的还好听。
大主子被刺杀后,清军中的防务就严苛了起来,察伦泰整整一年时间都被派在了敌人的眼皮子低下摸情报,只是隔着厚重破损的城墙和一地死人,又能摸出什么呢。
有时他想,也许墙上的明军早就发现他了,不过兴许是饿的没啥力气,兴许是他们也听的入神,大家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不点不破。
明军饿,清军也饿,清军粮食很多,但人也多,抢不到更多的粮食,就只能拼人了,而周围一大圈城里,能抢的都已经抢了。偏偏就这个小小的明城拦住了他们往山海关和辽东主力汇合的路。
唉,算了算了,不能再多想了,汉女们快要唱完了。在此之前,就慢慢听一会儿吧。
察伦泰吃了把雪,想。
【3】
“投降呀你们,为啥子就是不投降呢……”张三斤喃喃自语,眺望远方伫立的明城。
“投降了多好,投降了多好,投降了,就有主子带着你们去抢东西吃了。”他语气呆滞,长长的一溜儿鼻涕都流到嘴上了也没察觉。
“投降了,我就能跟着主子抢东西了,就能给婆娘吃的了……”张三斤看向脚下刚刚饿死的婆娘,无力地跪了下去,低下头。
“都投降了,早晚投降了,我闺女和婆娘,还有老娘,就能活着……”张三斤带上了哭腔。
婆娘的尸体很快就被几个鞑子拖走了,不一会儿,传来骨头和肉被大刀切碎的声音,那么刺耳。
【4】
无论是清军还是明军,谁也没有想到,这座位于大明北境一座小小的县城,竟然能在数万大军围困下坚持一年之久。
一年中,清军组织了数次攻城,都在江白和方照晴带领下,被顽强的明军给顶了回去。
好几次,清军大军都攻入了瓮城,却怎么也无法攻破里面那扇门,城里城外的尸体,堆的和山一样高,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仿佛以那座城墙为界,立下了一道怎么也无法逾越的天堑,用包衣奴才们的廉价人命去填都不可以。
只要城墙上的烽火还在燃烧,明军头盔上的红缨还在跳动,清军就只能望洋兴叹。
一整年里,县城里都飘荡着浓郁到北风也吹之不去的血腥味。天冷时还好说,到了炎热的夏天,那些尸堆里便散发出冲天的恶臭味,那是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味道,山一样堆起来的腐肉发黑发青,流着污水。远远望去,烈日下蛆虫仿佛不断流动的白点,苍蝇的吵闹声更是噩梦。
清军们只需要拉开一些距离就好了,可却烦透了城里的人,直逼的江白不得不下令派一队明军出城用火焚烧,清军就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发起攻击。
几次攻城未果后,清军便使出各种手段,时而用投石车把一箩筐一箩筐人头投向县城,时而派人疏通密道企图夺城,时而收买人心妄图在城内水井里下毒,时而找来得了鼠疫或是黑死病的尸体和物件直接往城头扔去……
或许是因为尸体的养分滋润,城门前的空地上竟是长出了一片杂乱的草木,更显诡异。
这种情况直到后面又一个秋冬时节来临时才有所缓解,每个人似乎都对生死免疫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偶尔,清军也会重演几出攻心法,来给明军头上盖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他们将俘获的百姓和兵丁分成几组,让他们进行残忍的虐杀游戏,且以此为乐。
有的人脖子上被绑上了绳子,清军让他们以这种方法进行拔河比赛。比赛中没有设界限,界限就是他们的头颅,输的人往往会被对面突如其来的力量猛拽着折断脖子,而赢的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脖子上满是麻绳勒出来的伤痕。
有女兵俘虏的头被砍下来,清军就让其他明人踢她的头当球玩,若是哪队输了比赛,或是谁先踢出了划好的区域,那他的头也会被砍下来做替补,到最后,几十个踢球的人中只剩下一个幸运儿,而他的脚下,都是被踢烂了的头颅。
也有清军热衷于虐杀游戏,清军们会割伤俘虏,假意放跑他们,让他们朝着城门或是远方逃命。每每俘虏眼件就要逃出生天时,埋伏在半路的清军们就会突然出现,吓断那些可怜之人脑袋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然后再狞笑着用百般手段杀了他们。
又或者清军懒得动了,便放狗追,让大狗闻着一路低淌的血追过去,吓得俘虏们精神崩溃,不惜以头撞墙或是跳崖,自尽掉这条担惊受怕的卑贱性命。他们必须这样做,因为被狗嘴活活生撕,是更可怕的死法。
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清军一度对这种玩法乐此不疲,直到被江白领军打掉几次后,才算收敛。
江白的名声,也由此在四海传播开来。
书生们都在谈论着江白这奇女子是何等柔月风华,何等巾帼英姿,为她大书特书,说书立传。
赌狗则下了盘口,赌她能坚守到几时,会不会被杀,会不会投降,会不会被日,被日了后会不会生下个小鞑子,小鞑子能不能找到爹是谁……赌注越发离谱,结果无非是有人大赚特赚,有人赔光金财。
朝廷上下,从皇帝到大臣们,都无不对城内明军誓死不降的骨气赞不绝口,但不论江白怎样派人冒死求援,那些踢皮球的官员们就是无法拿出一支哪怕是做样子的援军出来。
江白又能说什么呢,孙传庭刚死不久,整个大明朝在李闯和清军的夹击下已经快要分崩离析了,哪来闲工夫管她这几千人马?
清军那边,更是几次飞来书信想要劝降江白,让她和城内军民的抵抗从兵事上升到了政治象征上,如此,清军就更不可能撤退了,无论如何也要吃掉她们这团眼中钉。
天下人心风风雨雨,江白亦是心生绝望之意。
原因无它,没粮了,这是比其它任何事都让她惧怕的情况。
即便省粮缩食,城里集中起来的粮食还是在入秋的时候吃完了——这还是在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都两天一配给的情况下——以至于有士兵开始吃死人,甚至偷偷杀百姓,杀小孩子来吃,闹的城中人心惶惶。
江白知道后勃然大怒,下令将他们全部处死,然而第二天,那些人的尸骨又会被另一群饿的不行的饿鬼刨出来吃掉……让她不得不下令一律火化。
没想到爹爹一生想避免的“炊骨析骸,古所未闻”的惨状,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手里。
而在朝廷完全靠不上的情况下,最后送来粮食的,竟然是大明的百姓们,有富商卖掉半数家产凑齐了一支粮队,也有当地秀才自发号召百姓捐凑粮食,更有一些各地退下来的军人们自发组成救国队来帮她们打清军……
尽管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和物都在半路上被清军截杀,但送进来的那部分,还是得以维持住城内众人苟延残喘的希望和生命,让他们撑到了这个冬天来临之时。
也是最后一个冬天。
谁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回光返照。谁都清楚,无论是城内人还是大明,都时日无多了,除了……那些仍活在梦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