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一转眼已至暮秋,临近立冬,残秋的夜晚不似盛夏时那般闷热,晚风萧瑟,阵阵北风吹得窗牖吱嘎作响,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遮住了皎洁的星月,四周一片漆黑,只余下屋内微弱的烛光能照亮眼前的视线。
烛火虽暗,却衬得陆为霜的容颜愈发明艳,她云鬓松散,衣裳凌乱,半掩着的衣襟裸露出她的颈肩的雪肤,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吻痕,再加之她脸上那还未褪下的潮红,就如同一颗熟透了的果实,引诱着干渴的行人采撷品尝。
程沥凝视着眼前的姝丽,情不自禁地想要再次俯身亲吻她,可当他的唇即将要触碰到她如玉的脸颊时停下,改为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后悔吗?若你当年没有选择嫁给洛景鸿……不,甚至于再晚一些,你在当时选择跟我走,我们都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他使得劲不算大,并未捏疼陆为霜,可陆为霜依旧受不了他这个举动,当即反手铆劲掐了一把他的手臂一把,尖锐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肉里,硬生生划出两道血痕。
“嘶……”
程沥吃痛松手,陆为霜这才后知后觉地思考起了他刚才问的问题。
后悔吗?
陆为霜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回溯起先前发生的种种……
在数月前,陆为霜刚和洛咏贤从西郊马场回来后的那几天里,陆为霜一直在沉思该如同处理她与洛咏贤之间的关系。
原本在杀了洛景鸿报仇雪恨后,她便没再细想自己将来的事情了,在和洛咏贤分别的这三年,她每日都过得甚是枯燥乏味,不过她很安于现状,不想再有何变动,于是乎她便屡次拒绝了程沥的求婚,打算一直当个逍遥自在的寡妇。
但当陆为霜和洛咏贤重逢后,她头一次对自己的将来感到了茫然。
她是有点喜欢洛咏贤的,但洛咏贤毕竟是洛景鸿的儿子,她不可能不介意,况且他们之间还隔着那么多恩怨是非,这道鸿沟是他们都难以逾越的……
相恋之人最大的阻隔从不是千山重,而是心头刺。
于是乎陆为霜思忖了良久,才在某日洛咏贤下朝回来时,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但是……”
原本洛咏贤听到陆为霜说出她喜欢他时,他心中是欣喜若狂的,可在听到那句但是后,他心中的欣喜便冲淡了许多,继而演变为一种不安。
果不其然,在下一刻,陆为霜便说出了令他惊慌失措的话:“你可以……放我走吗?”
洛咏贤顿时手足无措,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陆为霜反问:“可这份喜欢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凝视着洛咏贤的眼眸,见他眼眶红红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有些于心不忍,但最终还是说出来她的想法。
“我喜欢你,可是我的喜欢不算多,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同样的,你虽然也喜欢我,但我们都无法担保,这份喜欢能维持多久,而且我们之间还隔着那么多恩怨,你是我仇人之子,我又曾害你锒铛入狱,还杀了你父亲,即便我们在一起了,这些芥蒂也会让我们再次分开,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结局注定惨淡,那不如不要开始。”不同于先前向洛咏贤解释和程沥相见时那副敷衍的态度,陆为霜这次很是认真,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他们不适合在一起的理由。
其实洛咏贤也预料过陆为霜会反悔,会还未到一年之约结束就想离开,可当他真听见陆为霜想要离开时,他的心还是会痛,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面色简直比心疾发作之人还要苍白。
这一刻,他的瞳仁如山崩般剧烈颤动,心脏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一样,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沉重。
洛咏贤紧攥掌心,强忍着心中的悒悒,逐条反驳陆为霜说他们不适合在一起的理由。
“不,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对过往的那些事已经释然了,我也不怨你害我锒铛入狱的事,至于你杀了洛景鸿一事……都说杀人偿命,可那是洛景鸿先害你在先,你杀他无可厚非,我对他也没什么父子之情,更不会因此怨恨你。”
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留下,怕逼得太紧引起她的反感,只是一遍遍地重复道:“你若是无法释怀,还恨着我爹的话,那你就更该留下来报复我,而不是一走了之。你若是喜欢我,那就更不该离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但我会用时间来证明,即便再过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百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对你的感情就不会变,若你因为担忧我变心而离开,岂非因噎废食?”
“这并非因噎废食,而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陆为霜苦笑了一声,绕过洛咏贤踱步至窗前推开窗牖,看着天边的飞鸟,幽幽叹道:“有道是好男儿自在四方,但女子就得做个贤妻良母,拘泥于后宅的方寸之地吗?我听闻江南一带有这样一群女子,她们立志终身不嫁,自梳妇人髻,靠自己养活自己。”
随后,陆为霜又倏地合上窗牖,扭头望向洛咏贤:“我很佩服这些自梳女,她们做到了包括我在内许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很羡慕她们,她们的生活或许拮据,但却是自由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为我们的感情而辗转反侧,直到我去马场策马回来后,我才终于想通了……”
“我心悦你。”她凝眸着他,眼神温柔似水,说出的却是拒绝他的话:“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爱了,且我活了两世,男欢女爱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愿再被妻子这个身份给束缚住。”
“你知道吗?之前在马场里策马奔腾时,我是真的很开心,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到这么自在了,好似这大好河山都能任我去。可当我见到你和程沥起争执后,我才发觉我仍只是只笼中雀,我为何非要在你们之中做选择?我不想再为情爱而苦恼了,我想做我从前一直没做过的事,我不要再困在后宅里,我想出去,去游历遍这五湖四海,去看遍这大好河山。”
言罢,陆为霜那双秋水盈盈的明眸里还倏地流下了两行清泪。
甫一听完陆为霜说的这番话,洛咏贤还有些怔愣,但见她落泪,他便立马回过了神,为她拭去泪水。
“你没有勇气了,但我有。”洛咏贤伸手将陆为霜拥入怀中,喃喃道:“为霜,我先前强迫你是我的不对,我罪该万死,但我今后绝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不会束缚你,你依然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若你坚持要走也行,只是现在还不到一年时间,我可以放你走,但请你能否不要这么残忍,能否履行完这一年之约再走?”
“好。”
……
陆为霜已经忆不起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但她最终还是继续留在了洛咏贤的身边。
此后数日,他们的生活都过得十分平静,只不过他们这份平静却因皇帝病重,由太子代为把持朝政的那日而消失了。
而程家身为太子的母族,现在可谓是如日中天。
但外戚势力过盛,对于朝延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皇帝先前也一直在默默打压程家。
可如今皇帝卧病在床,哪儿还顾得上这么多?
眼看太子将要继位,他的那几个兄弟可就坐不住了,太子自幼资质平庸,并无文韬武略之才,若非他是元后所生的嫡子,又有程氏一族相助,这太子之位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的。
但太子自丧母以来一直过得小心谨慎,虽无大功,也没犯过什么错,如今皇帝病重,时日无多,这皇位自然是由太子继承的,可饶是如此,也阻止不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野心。
洛咏贤本不想卷入这场夺嫡的纷争中,可太子生性软弱,又无主见,他若继位,多半会成为程氏一族手中的傀儡,届时程沥若想对陆为霜做些什么,他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他想赌一把,可他若赌输了,不止他要人头落地,还会牵连到陆为霜……
洛咏贤不知如何是好,便与陆为霜说了这些事。
她当时只是揶揄道:“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仍对程沥余情未了,转头把你的打算说给程沥听,让他禀告太子,治你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吗?”
他摇头:“我说过,我信你。”
陆为霜本以为他们会这样平静地渡过至少半年的时间,怎料短短数日,皇帝便驾崩了,洛咏贤也因此决定跟随另一位皇子篡位,但在此之前,他给陆为霜写了一封放妻书。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连累到你的。”
他说罢,就这么安排陆为霜离开了京城。
后来,陆为霜便拿着洛咏贤给她的放妻书离开了京城,去往江南一带游历。
可在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后,陆为霜却忽然开始怀念起洛咏贤了。
她就这样在江南过了数月逍遥自在的日子,直至十天前,程沥找到了她,并用她的父母作为要挟让她乖乖就范……
回想起这些事情,陆为霜的确是有点后悔了。
但她现在,只盼着洛咏贤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