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夏濯预约了一批短期工作。黄金周假期人流量大,各个店铺商场都缺人,在提前招人。他挑了几个离家近的,想早点回家。
家长会当晚夏漪一直心事重重,神色郁郁。那晚她没怎么吃饭,洗澡很快,睡觉时蜷缩在墙角,比平常离得还远。
他不知道是不是吕老师说了什么。
他左思右想,睡不着觉,就侧躺着看夏漪的后脑勺发呆。
她头发颜色特别深,乌黑润泽,长直发,散下来像瀑布,风吹起来像洗发水广告模特。
家里的吹风机是暴力加热吹风的廉价品,她睡前才洗的澡,现在还没干,发尾湿润黏连。
……好小啊。
夏漪个子小,最多一米五,在南方人群中都算矮的。
可她不是天生基因就矮,是后天的。
营养不良,怀孕太早,过早踏入社会,长期受…虐待,加上各种各样的负面因素。
他没上高中就快到一米八,这两年个子窜得飞快,现在要隔一段距离再低头才能看见她。
夏漪对母子间的身高差接受良好,很高兴他能长高,经常要他多吃一点,偶尔多拿到钱,就给他买好多牛奶喝。
他觉得可能是夏漪小时候没喝过的原因。
她好像把喝牛奶当做非常奢侈的享受。
从今年开始,夏漪时不时会看着他的脸恍惚。
她说了很多遍小濯长大了。
……他长得很像那个混蛋吗。
可大家都说他和妈妈长得像。
他很高兴自己和夏漪长得像。他一点那男人的基因都不想继承。
那个人应该也很高吧。和夏漪有几十厘米的身高差。他们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和他站在夏漪身边差不多吗?
手臂不知不觉伸直。他张开五指,在昏暗中安静比划一下,发现自己可能一只手就可以把夏漪拎起来。
她不是特别瘦,一百斤左右。毕竟不锻炼,就算吃得少,还是会长肉的。但大多集中在性征。腰很细。脸有点圆…所以看起来年纪小。
加上蜷缩成一团,抱着抱枕睡,视觉效果更小了。像小朋友。
他记得小时候夏漪会抱着自己睡的。她好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从他上中学时渐渐降低频率,到了高中,就再也没有过。
窗帘轻轻吹拂。九月末残留暑气,夜晚房间闷热。家里没有空调,夏漪就把窗打开,吹自然风解暑。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胸脯微微起伏。
他不知不觉越挪越近,直至卡在两张单人床拼接的缝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靠近夏漪。
孩子想要靠近母亲是正常的本能。
可靠到多近才算正常?
睡在缝隙太难受了,而且他个子大,体重沉,再这样下去可能要把两张床挤开。可能是在说服自己,最后他挪到了夏漪的床上。
单人床本来不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夏漪贴着墙缩成一团,占地很小。他闻到湿润的洗发露味道。
他和夏漪一直用同款洗发水,可不知是洗头方式不一样还是用量原因,夏漪身上特别香。
不是洗发露的香,是她的味道。
…就是很香,说不清,他小时候就喜欢贴着她。
现在也喜欢。
……可现在不能贴得太近了。
母亲和儿子过度亲密是很奇怪的。
夏漪对这点相当在意。她不愿被儿子看见她和男友们的画面,每次都拖到很晚,拖到他理应睡着才开始。
近距离下,熟悉的香味逐渐萦绕。
有点像奶味。不是甜的一类,是高浓度纯牛奶似的馥郁味道。可比起纯牛奶,她身上的更…更黏润。
她睡得还是很沉。
脑袋垂着,睡梦中怀里还抱着抱枕。
他记得那是他幼时的玩具,图案是个画风简单的小女孩。
他长大之后,这个玩具变成了夏漪的。
夏漪抱着这个抱枕,好像抱着另一个她。
他贴上母亲瘦削的脊背,慢慢环住她的肩,手臂收拢,把蜷缩的小小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小濯…?”夏漪被弄醒了,微微转头看他,睫毛颤动,神色困倦。
“…妈,我有点冷。”
夏漪很困了。她相信儿子的所有话。于是闭着眼睛,把自己的被子分给他,让他躺进母亲体温捂热的温暖被窝。
“你也早点睡…”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明天…不是……”
她又睡着了。
经过允许的夏濯埋进母亲的肩窝,从背后安静地抱住了她。
他融入母亲独特安心的气息,昏昏睡过去了。
……
十一假期最后一天,他没告诉夏漪,自己坐高铁回了老家。
这地方对他来说并不是老家,但应该是夏漪的老家,夏漪的家就是他家。
他不记得那时候自己住哪,但记得具体的大区和小区,于是漫无目的地在那个区里独自走了一下午。
一直到傍晚,他走累了,凭着模糊记忆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坐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女孩跑过来想买东西,买完了捏着零钱走出来,正好看见他。
“小哥哥,”小女孩在他面前停下,抬起脸,天真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啊?!”
他刚一低下头,小女孩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哇!哥哥!你长得和我爸爸好像!”
她身后不远处是个女人,大概是她妈妈,走累了,和他一样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隔了不远距离。
女人闻言便笑了,“怎么谁都像你爸爸?尹橙橙,你看哪个长得帅的哥哥都这么说。”
她一边笑,一边抬头歉意地对他点头,可刚刚对上视线,就忽然愣住了。小女孩的妈妈看着他的脸,逐渐露出一种惊愕的表情。
“……”
这个时候,夏濯毫无征兆地发觉了事情的真相。
他突然间知道夏漪那天为什么心情低落了。
他不信夏漪说的什么都没发生。
他本来打算来打那个混蛋一顿的。
儿子打爹是家务事,他想着派出所一般不管家务事,才特意跑过来想给夏漪出气。
他渐渐感到一种和那时夏漪一样的荒谬感。像是在做梦。
这对母女看起来很幸福,显然生活优渥。
身上的衣服布料很好,看得出是品牌的,他不认识。
小女孩穿着公主裙,手里买的巧克力要二十多一小块,她妈刚刚直接给她一张百元钞。
女人手里提着食材,她们刚从菜市场回来,她打算回家给家人做饭。
他冷不丁问:“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女人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安,但她的女儿还在这里,她只能勉强保持笑容:“刚好十年。”
“十年前我跟她一样大。”夏濯说,“十年前我妈才二十二。你算一下她几岁生的我。”
她的表情苍白了。
小女孩不明所以,茫然看着哥哥和妈妈的交流。夏濯心里一股无名火,低头看着她,说:“你上小学了吧?今年七岁?八岁?上几年级?”
“我…我七岁……”小女孩吓到了,脚步不断后退。
“哦,哥哥今年十七,正好没说错。你上一年级,学算数了吧?来算一下,22-7等于多少,算啊。”
“——你欺负她干什么!”女人连忙跑过来护住女儿,“你有什么火…你有什么火冲尹帆去!欺负小孩算什么事?”
“谁还不是小孩了?”夏濯止不住地冷笑连连,感觉眼前一切都分外荒唐,让他恨不得抡起锤子全部砸碎。
“我妈那时候还没我大呢。你知道那男的恋童是吧?不止呢,我告诉你,他还打人,家暴赌钱强J他哪个都干。我劝你趁早和那混蛋离婚吧。”
女人咬住嘴唇,牢牢捂住女儿的耳朵,低声说:“他已经改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爸已经……”
“他不是我爸!”他咬紧了牙,失控大喊,“我妈那时候才十四!!他把一个初中生搞怀孕直接扔了!他能把我妈扔了,怎么就不会把你们也扔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女人得知一切后还愿意和那种男人搞在一起,更不明白那种男人怎么就能改了。
太荒唐太可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凭什么罪魁祸首过得这么幸福?凭什么夏漪她反倒变成这样?!
周围渐渐聚集起人群。
女人就住在这个小区,有人认识这对母子。
也有人发现与她们对峙的男生长相与某人过分相似。
结合两边吵架的内容,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尹家那小子…”
“年轻时候确实……”
“…洗心革面嘛……”
人群边缘有人悄悄打电话。没过多久,单元楼里跑出一个男人,用力拨开人群挤进来,迅速把无助咬唇的女人和哽咽哭泣的小女孩护在了身后。
第一反应是真的很像。
两边第一下对上视线都愣住了。
五官确实不是那么像,他五官更像夏漪。可身材、骨架、整个轮廓,都像对照这男的复制粘贴刻下来的。
……真搞笑。
好像他在欺负人。
好像他现在变成十七岁的混蛋,在欺负同样可怜的女人和小孩,而那个现在洗心革面的男人开始保护他的妻子和孩子,变成正义的象征。
他变好了,改变巨大,脱胎换骨,大家都原谅他了。
可夏漪呢?
夏漪是他浪子回头前最后的踏脚石。他借着夏漪爬上去,把她踏进湍急河水,用完就丢掉了。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什么。他从正义面前逃掉了。
他赶着下午的高铁回家,给夏漪带了一份晚饭。
他们在床边的小茶几吃饭,茶几很矮,需要坐在特别买的小圆凳,坐得特别低才能正常吃饭。
他个高腿长,每次都得把腿分得特别开,可地方又窄,捉襟见肘,腿总碰到床脚。
夏漪心疼他,每次都只坐一小点地方,后背贴墙,端碗侧身吃饭。
那晚吃的是一荤一素。荤菜是甜口,素菜是绿油油的蔬菜。夏漪喜欢吃甜的,但又舍不得吃肉,一直在夹菜。
“妈,”她连续夹第五根蔬菜时他突然问,“你想结婚吗?”
夏漪手一抖,菜叶掉到桌上,他顺手捡到自己碗里,给她夹了一筷子肉。
“为什么这么问?”夏漪这时才说得出话,“……小濯想要爸爸了吗?”
他不想。
但是他觉得结婚之后夏漪可能会幸福。
可能有一个男人也会那样保护她。
他低下头,指尖紧紧掐着筷子,指腹印记深红,指尖失去血色,却感觉不到疼。
他对夏漪说谎。
“——嗯。”
他忍住胸口浓郁汹涌的莫名抗拒,盯着碗里的叶子,哑声说:
“妈,你找个靠谱的人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