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以为那不过是瑶姬的一句客套之语,三日后,瑶姬将他领至画架前。
他感到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让他的掌心复上了光洁的云母熟宣。
纸面上,一条条一道道的轮廓清晰宛然。
他移动着手掌摸索着,越摸,心中越惊愕。
瑶姬竟以颜料在宣纸上堆迭,画出凸起的一枝梨花来。
那梨花一枝上生出三朵,一朵含苞待放,一朵将坠未坠,一朵则热烈倾绽,竟连其中花蕊都栩栩如生,他一根根的摸上去,每摸一下,便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朵梨花的模样,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
到最后,裴琰轻轻合上双眼,将手放下,“你画的很好,”他低声说,再睁开眼时,方才那教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已然隐去,只剩下温柔的安然来,“这幅画,可以送给我吗?”
瑶姬点了点头,反应过来裴琰看不见,忙道:“这幅画,原本就是为公子作的。”
所以它才这般奇特,能够让一个盲人“看见”。
裴琰忙命人将画收好,装起来后放在一只黄梨木的长匣子里,并不教下人拿着,而是自己捧在怀中。
此时天色渐晚,已到了摆饭的时候,正要离去时,裴琰又转过身来,走到瑶姬面前:“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你,”他顿了顿,想说“在家里等我”,又觉此话唐突,方道,“若在府中有不便之处,尽去寻裴安。”
他心里实还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只是此刻名不正言不顺,只得都掩了,方才如待珍宝地捧着那只匣子离去。
回了正屋,裴琰命人将裴安唤来,开口问道:“宋姑娘的卖身契是不是在你手里?”
瑶姬是作为奴仆被留在裴家的,所以她以前虽然是良民,进了裴府,便入了奴籍,签了卖身契。
她毕竟来路特殊,因而卖身契在大管事裴安手中。
“正是,”裴安道,“莫非是此女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裴琰摇了摇头:“你将她的身契销掉……”想让裴安给宋老爷去信,自己抽个时间去宋家一趟,又恐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若瑶姬对他并无别的心思,他贸贸然去宋家,岂不是冒撞了?
一时又患得患失,细思起瑶姬平日里对自己的情状来。
裴安便见自家公子少见地出起神来,一时蹙眉,一时又微勾着唇角,裴安忍不住咳了两声:“公子。”
裴琰这才反应过来,面上有些尴尬:“罢了,你先把她的身契送过来。明日我出了门,你替我好生照管她。”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无不是瑶姬若有什么要求,一应满足,若有人趁机欺侮她,必不能让她受委屈云云。
裴安听得心中大奇,他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一贯不近女色,因着身份使然,围着公子献殷勤的女子不知凡几,他从未见公子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心道那宋家姑娘可真是走了大运,别的姑且不论,至少她这丫鬟是不用做多久了。
瑶姬不知此事,次日裴琰带着一干侍从离开了天都府,她手头上无事,便就此清闲了下来。
裴琰将那套画具给了她,她便捡起了画笔,每日只在园子里挥毫。
也是她从没做过奴仆,心中不曾想到,她一个小丫鬟,若没有人特意发话,如何能随意取用各色颜料,更不用做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这一日她正在水池边赏那池中的锦鲤,忽有一个石块不知从哪里掷过来,砸在了她身上。
她捡起来一看,石块上包着一个纸团。
瑶姬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安宁的日子过的太久了,久到她已然忘了自己是个伪装身份潜进来的细作。
这个纸团让她蓦然清醒,更是提醒着她自己那段沉重的过去。
她将纸团袖在手中,不管愿不愿意面对,她是无法逃避的。回到屋中展开纸团一看,其上写着——“明日未时,翰墨馆。”
这翰墨馆是天都城里的一家书舖,裴府里的下人们平日有事可以告假出府,瑶姬便禀了大丫鬟白鹭,道自己来了天都城这么久,还没出去看看,因而想出门逛一逛。
白鹭早得了上头的嘱咐,自然准了她的假。
次日,瑶姬出了裴府,先在城中几番游逛,买了些胭脂水粉,方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进了翰墨馆。
那翰墨馆的掌柜一见到她,口中便道:“姑娘是来买画具的?里面请。”
瑶姬一惊,瀚海楼在裴府中的眼线果然厉害,想来对她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瀚海楼费尽心思将自己送进了裴家,如今自己又得了裴琰的看重,瑶姬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这颗棋子,今日,就要给她指令了吧。
只是她没想到,一进了里间,窄小的内室里,青衣男子正站在椅子前看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她的心彻底沉了下来——竟然是叶重楼亲自来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