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二十九年四月初七,身怀六甲的淑妃于奉安宫产下一子,天正帝龙颜大悦,当场将这个孩子立做了太子。
册封大典那天,越京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从去岁方一贯下狱开始,这半年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幻,连带着首善之地也人心惶惶,颇有些郁积之气。
如今有了这样大好的消息,在王荣安的刻意推动下,整个庆典可以说是显赫到了极致。
瑶姬身为三品京官,自然也要入朝领宴,宴会上,身为内宦的王荣安就大喇喇坐在朝臣们的最上首,连新任内阁首辅都要看他的脸色。
众人面上神情各异,鹤山党也好,方一贯的旧党也好,互相交换着彼此的眼神,俱是苦涩与无奈。
李耕就坐在瑶姬身旁,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让方一贯爬到头上也就罢了,如今竟被个阉宦欺凌至此,真是可悲,可叹……”他这句话,何尝不是众人的心声。
只是王荣安如今权势滔天,连苏璟都被他派人缉捕下狱,整整两个月了,依旧没有放出来。
听说王荣安原本是想直接处死苏璟的,没想到被淑妃拦住了。
这位诞下太子的淑妃,也正是王荣安有如此权势的原因。
天正帝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她又有子傍身,一旦天正帝大行,就能从后妃一跃而成为太后。
“难道事情已经回天乏力,我大越只能在奸妃和阉宦手里苟延残喘?”李耕又饮了一杯,瑶姬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子,想来是醉了,忙拦住他:“李公,天也不早了,我送您回府吧。”
扶着李耕出了宫,看他在家人的接扶下上了马车,瑶姬方才打马回家。
夜已深了,当空一轮冷月,衬得这天色越发寂寂。
分明是万物回暖的初春,路旁新发的嫩柳,初绽的桃花,看在瑶姬眼中,却俱是颓然的寂寥。
只因变的不是景,而是人心。
待她回到孟府时,孟夫人已歇下了,孟太师倒是依旧在书房临字,见她来请安,慈和一笑:“回来了,去歇着罢。”
“爹爹,”瑶姬有些踟蹰,“娘亲她,今日可好。”“好,”孟太师搁下手里的笔,“瑶儿,你不必记挂这些,你娘虽说还有些看不开,不是还有爹爹吗,你既心意已决,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你娘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气已消,也早就不怪你了。”
瑶姬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愧疚:“怪只怪女儿不孝,偌大年纪还要教父母操心……”
只是若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与苏璟同进退。
那天从诏狱回来后,她将自己和苏璟之事向爹娘和盘托出,孟夫人自然是当场大怒。
先不论苏璟的名声有多差,他如今还在诏狱里关着,不知日后是死是活,女儿却表示要与他同生共死,为人母的,如何肯依?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出来的。”
向来乖巧的女儿却是态度坚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中满是坚执。
“那他要是失算了呢?要是五年,十年,要是他一直没能出来,你又要怎么办?!”孟夫人气得满脸通红。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哪怕是要等一辈子。
这个回答让孟夫人彻底死了心,她的女儿她最明白,只要下定决心,纵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更改,她不由地失声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瑶姬的心里也不好受,默默垂着头,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还是孟太师叹了口气:“真想好了?”“想好了。”
孟太师面上的神色复杂难言:“你师父托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叫我劝你不要做傻事,看样子是劝不住了……那孩子,”他顿了顿,“原本是姓霍吧。”
二十年前,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霍唯安因为弹劾内阁首辅方一贯被罗织了八项罪名缉捕下狱,在狱中,霍唯安受尽了严刑拷打,始终不肯屈服,不愿在那些编造的供状上签字画押。
奈何方一贯在朝中一手遮天,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霍唯安孤立无援,最终被判斩首之刑霍氏一门,满门抄斩。
霍唯安五子一女,幼子不过七岁,贯来行刑,十四岁以下男丁俱判流放,当时朝中便有人为霍唯安的幼子求情,可方一贯道:“祸乱朝纲之辈,其子日后若长成,亦是奸佞,如何留得?”
霍家满门四十七口人,除了没入教坊的独女,自此便尽数血溅刑场。而那个唯一的女儿也在数月后,从教坊楼上一跃而下,香消玉殒。
此等骇人听闻之惨事,却因为朝野畏惧方一贯的威势,无人敢于置喙。
彼时孟太师已致仕在家,听说霍唯安被冤下狱时,也曾上下奔走,试图将其营救,奈何终究是无功。
无人得知,那个七岁的孩子却是活了下来。诏狱中亦有同情霍家的人,配合霍家旧仆李代桃僵,将那孩子救下,隐姓埋名,送到了京畿的农户。
其后岁月匆匆,那孩子长大成人,苦心筹谋数十载,终于在二十年后复仇成功,把曾经加诸在霍家身上的惨酷,尽数还给了仇人。
“他的做法我虽然不支持,但也无可置喙,毕竟,”孟太师苦笑,“国君昏聩,奸佞当道,除了这样决绝的方式,再无他法。”
这个国家,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腐朽了。他扶持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天正帝登上皇位,又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堕落,将这片土地糟蹋得千疮百孔。
如果说霍家的遭遇是方一贯一手造成的,那他们所有人,那些同流合污、冷眼旁观,抑或是无能为力的人,大概都是帮凶罢。
天正二十九年五月十三日,就在太子的满月宴刚过不久,天正帝突发急病,卧床不起。
自从皇帝沉迷炼丹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有这样一天,早就在朝臣们的预料之中。
太医院依旧是尽心医治着,偌大的国家也依旧是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转。
到的这一年的六月,皇帝命悬一线了十日之久,终究是一命呜呼。
他驾崩之后,早已准备多时的礼部很快便摆好了仪仗,一面举行大行皇帝的丧礼,一面给新帝加冕登基。
新帝生母淑妃自然顺理成章成为了太后,因新帝年纪幼小,太后垂帘听政,与大总管王荣安同理国事。
朝局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丝毫也没有政权交接时的不稳。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天正帝在位时,因其不理国政,权力原本已在太后和王荣安的把持中,如今不过是换个傀儡做皇帝,有何区别?
然而众人万万也没想到,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五日,志得意满的王荣安应太后之邀去御苑赏花,被一跃而出的锦衣卫当场乱棍打死。
这便是史称“御苑之变”的惊天秘闻,当日,王荣安的死讯被严密封锁,其后锦衣卫持太后懿旨及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苏璟密令,一日之间,将王荣安的八个死党尽数缉捕,干净利落地处死在了诏狱中,其中便包括锦衣卫指挥使薛浩。
直到第二日朝会上,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贺喜宣布此事,朝臣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淑妃,不,太后的联手对象,从始至终,都是苏璟。
一夕之间,宦党彻底倒台,大概是天感其事,散朝后众人步出奉天殿,连日来阴晦不已的天际竟拨云见日、风消雨住。
仰头望着那万里碧空,一时之间,瑶姬竟有些痴了。原来这就是他的承诺,他说过,他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他,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要跳出胸腔。朝靴微微的一动,她正欲举步,身后有一个声音阻住了她——
贺喜一身内宦特有的蓝衣,歉顺地垂着眼帘:“孟中丞留步,太后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