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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二三事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2779 更新:2024-11-05 08:44:47

  位于蛮荒腹地的宗门山巅,却站着两位人族剑修。

  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为一页已经翻篇的皇历,随着岁月的流转,还会变成无人问津的老皇历。

  在齐廷济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边界的天地四方,结阵如拦网,防止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趁乱溜走。

  此外异象种种,雷起白云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条气势恢宏的金色雷电垂落人间,如雷部神灵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将那些隐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检找出,犹有十数条墨蛟在空中摇曳游走,将那些御风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声响如一串串爆竹。

  别忘了剑修也是练气士,除了本命飞剑之外,也会有千奇百怪的大炼、中炼本命物。

  这些就都是齐廷济随意铺展开来的手笔,撇开剑修身份和本命飞剑,齐廷济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位杀力巨大的飞升境修士。

  搁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拥有这等术法手段,都可算是震古铄今了,可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却被老大剑仙视为心不定,术法花哨,华而不实,距离“纯粹”二字愈行愈远……总之半句讨不到好。

  这还是陈清都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难得教训他人几句。

  更多时候,陈清都一个字都懒得说,境界越高的剑修,越不喜欢聊天。

  倒是一些个孩子,成群结队去城头那边玩耍,路过那座茅屋,说不定还能与老大剑仙多说几句。

  曾经有个孩子放纸鸢,断线坠落在茅屋顶上,哪敢开口跟老大剑仙讨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发现爹娘满脸喜庆神色站在那边等着,父亲手里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长脚跑回家的纸鸢,孩子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被那位老大剑仙随手丢回来了。

  在孩子从儿时到少年的岁月里,这件小事,都是一桩最大的谈资,后来等到这个孩子成为剑修,年轻人不等成为老人,就又如断线纸鸢,性命仿佛小事,随手丢在了战场上。

  陆芝先前从剑匣里边取出了两把最有眼缘的长剑,秋水和凿窍,她双手持剑,配合本命飞剑抱朴,手刃了一个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白花城祖师堂的掌律,先前厮杀过程当中,陆芝稍微耗费了一点精力,此外还有一撮不经砍的地仙修士,至于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记不住,也无须去记。

  被长剑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个积蓄灵气的本命窍穴之内,霎时间如洪水决堤,水淹一大片气府,根本不讲道理。

  若是被凿窍割伤,妖族身内天地山河也会遭罪,凿窍天生自带的一股精纯剑意,协同陆芝的浩荡剑气,就像有一位精通寻龙点穴的风水先生带路,剑气如铁骑冲阵,一搅而过,条条山脉崩碎。

  陆芝收起飞剑抱朴,归窍温养,至于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剑符炼剑。

  一把本命飞剑抱朴,拥有两种本命神通,其中一种神通是飞剑能够禁锢住修士的影子,瞬间伤及阴神,阴神倒影就像被飞剑钉在原地的一块黑布,修士移形换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阴神,与此同时,修士只要舍不得一具阴神,不能当机立断,就要立即面对飞剑第二种堪称“穷其精微、抽丝剥茧”的神通,以粹然剑意重创阳神身外身,可无论是阴神还是阳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飞剑神通如怀抱,在战场上如影随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门战场上,陆芝手腕一拧,长剑秋水抖出剑花,剑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现。

  齐廷济正色道:“老大剑仙让你去白玉京炼剑,不是没有理由的,不单单是北斗与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测飞剑抱朴,有机会拥有第三种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陈熙,还不太一样,洞府开辟一事,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止步了,很难百尺竿头再进一步,而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则不然,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当然不是她分不出个好赖,实在是没兴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如此,也受后天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的影响,所以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

  陆芝这会儿的心思,还在那只剑匣藏剑上边,其余游凫、刻意等六把道门法剑,一样自带某种上乘秘术,陆芝觉得要是都能活着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陈平安,打个商量。

  将来白玉京三掌教去龙象剑宗讨债,就好办了。

  还剑?

  隐官跟你借的剑,找我陆芝干什么?

  齐廷济见陆芝置若罔闻,他就没有再劝。毕竟这可是一个老大剑仙都劝不动的娘们。

  陆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却唯有屋舍几间,说她有钱是真有钱,好似坐拥良田万亩,说她没钱却也不假,真正谈得上春种秋收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亩三分地。

  因为陆芝除了两把本命飞剑,大炼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对于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而言,这都是一个堪称寒酸的数目。

  三物都被陆芝用来辅助修行,帮助天地灵气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养,她的攻伐之物,还是只有那两把本命飞剑。

  修道之人,一身虽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广袤无垠,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汲取天地灵气作为水源,浇灌山河大地。

  所谓修道,就像是耕耘田地,开辟府邸。

  接连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国,修士宛如一国之君,最终“证道”,就像成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

  只不过于每一位练气士而言,对人身小天地的洞府发掘、丹室营造,修士受限于资质,人人都存在着一个瓶颈,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了,开始不计损耗地去更换、替代旧有本命物。

  所以每一位飞升境巅峰,都不得不开始去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四境了。

  齐廷济这样的大修士,神仙钱、灵气和法宝,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间的一切实物,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身外物,贪心不足反成累赘,增之一分,就要过犹不及。

  齐廷济笑道:“还没到半炷香,如果不着急赶往下一处山市,还能闲聊几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遗物,名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缮起来需要花点钱,陆芝出剑太狠。

  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宫那边应该有记载,因为白花城修士在历史上没少去剑气长城战场。

  那个身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旧被齐廷济堵住去路,强行“兵解”上路,不过对方施展了一门本命遁法,只是阴神被斩,能否留下个玉璞境都难说了。

  此外还有数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数枚,都被齐廷济从那些尸体上剥离出来,掌心虚托,缓缓旋转。

  齐廷济就当是赏景了。

  在剑气长城当得起剑仙称呼的剑修,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有几个是正常人?

  陆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

  记得早年,有个记录战功的女剑修,境界不高,只是资质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长厮杀,其实陆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姿色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婚嫁,模样比不上周澄,但比她陆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这个陆芝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战后都会与人一起负责记载、勘验、录档战功,当她瞧见了那些离开战场的女剑修,就会笑得很……好看。

  陆芝甚至已经对那女子的相貌记忆模糊了,唯独对她的那张笑脸,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记都无法忘记。

  一个金丹境的女剑修,又不擅长厮杀,可最后她在可死也可活之间,没有选择后者,跟随飞升城去往异乡,而是御剑去往城头,大概是她觉得既然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人间再无家乡,就不需要她来记录战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个多重要的女子。

  陆芝甚至对好友周澄的离开,都不曾如此难以释怀,简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这一刻,等到陆芝想到这个在剑气长城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已经不在了,陆芝才后知后觉,剑气长城好像是真的没有了。

  陆芝有些烦躁,冷着脸环顾四周,已无妖族可杀。

  他娘的,如果能够从头再砍一遍就好了。

  至于那颗玉璞境妖丹的主人,这会儿就身形飘摇不定,战战兢兢站在这位刻字老剑仙的身边,可怜三魂七魄都被凌厉剑气笼罩在一处牢笼内,神魂饱受煎熬,此刻忧心忡忡,担心这个剑气长城的“齐上路”会反悔毁约,干脆再送他一程。

  原来是负责捕捉漏网之鱼的齐廷济,除了以术法布阵,先前还阴神出窍远游一趟,路上随手抓了个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当下被拘押起来的玉璞境,承诺留他一条命,与他问清楚了白花城几处秘库所在,再让他带路去搜罗了一番,都不用他献殷勤,讲解如何打开层层山水禁制,齐廷济直接一路以剑气开道。

  一般宗字头的仙府势力,往往狡兔三窟,会将修道秘籍、神仙钱、法宝灵器,分放各地。

  当然这仅限于“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还有郑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无此讲究。

  既然与陈平安约好了半炷香,齐廷济就没有继续搜刮下去,挖地三尺这种勾当,还是隐官大人更擅长。

  不过视野可见之物,齐廷济还是没有浪费半点,那些破碎的法宝灵器,被陆芝斩落一地,五花八门,虽说山上宝物破碎之后,价格与之前天差地别,可不那么值钱,并不意味着不值钱。

  还有众多妖族修士被斩杀后现出原形的真身尸体,以及一些英灵之姿的白骨尸骸,悉数被齐廷济收入袖中。

  龙象剑宗创立不久,处处都需要花钱,不承想今天路过白花城,东拼西凑,积少成多,竟得了一笔极为可观的神仙钱。

  那个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齐老剑仙,说话作数的吧?愿为前辈鞍前马后!”

  齐廷济笑了笑,没说什么。

  做牛做马就算了,龙象剑宗只收剑修。

  见那位老剑仙没搭话,他顿时心死如灰,颤声道:“不作数也无所谓了,能不能给个痛快?”

  齐廷济微笑道:“这辈子有没有去过剑气长城?”

  他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过,可以对天发誓,绝对不曾与剑修为敌,路途遥远,境界低微,哪敢去剑气长城那边自寻死路……”

  齐廷济点点头:“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去见识见识那边的风景。”

  随手一挥袖子,魂魄灰飞烟灭。

  如今浩然天下山巅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剑仙印谱》的存在,可在《皕剑仙印谱》之前,剑气长城其实最早有的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剑仙谱。

  齐廷济闲暇时也曾翻阅过,倒是没有兴趣去偷摸购买那些印章,在这位老剑仙看来,隐官的刀工实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跻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谱上边有一句边款印文,让齐廷济觉得还算不错。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陆芝说道:“这次出手,挣了不少?”

  他们一行人现身此地山门,事出仓促,使得那个仙人境妖族都来不及先走一趟财库,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修道之士,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一个死在钱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确实不少,说是挣了个盆满钵盈都不过分,毕竟是份宗门底蕴,即便刨开那三张洗剑符,还很有赚头。”

  齐廷济微笑道:“剑气长城那些赌棍不早就说了,跟隐官合伙坐庄,想亏钱都难,躺着就能挣钱。”

  陆芝提醒道:“陈平安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

  齐廷济点头道:“回头清点一下游历白花城的收获,让隐官占……四成?”

  不料陆芝说道:“四成?他又没出力,分他两成就很够意思了。”

  齐廷济欣慰道:“总算有点首席供奉的样子了。”

  陆芝说道:“袍子不错,归我了,回头我可以送给吴曼妍那个小妮子。”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抛给陆芝。

  陆芝接过手,轻轻抖了抖法袍,惊讶道:“坐地分赃这种事,好像会上瘾。”

  齐廷济点头道:“我也是才发现。”

  陆芝撇撇嘴,以前在剑气长城,剑修可都没这习惯,算是给隐官惯出来的臭毛病?

  之后两人联袂来到三山符下一处山市,宁姚已经离开这座古战场遗址,好像是递剑之后就不管那些残余剑气了,以至于此刻的战场遗址,依旧剑光森森,肆意绞杀那些四处溃散的阴兵鬼物。

  齐廷济敬香之后,轻声笑道:“很难想象,如果再无约束,我们这些还算能打的飞升境,在这天下会如何为人处世。”

  三教祖师的存在,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好似有三人,坐断津流,铁锁横江。

  这三位,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震慑。

  哪怕是这座以世道混乱不堪著称的蛮荒天下,仍然还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说搬山老祖朱厌,与旧曳落河共主仰止联手,如果再能拉上一只旧王座大妖,足可横行天下,估计到最后,就是总计不到二十只的十四境、飞升境巅峰大妖,共分天下,暂时停手,然后继续厮杀,杀到最后,只留下一小撮的十四境。

  齐廷济取出一杆幡子,丢到古战场中央地界,蓦然矗立而起,如同打开一扇大门,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起灵智混沌的数万阴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鸣金收兵的大军,疯狂拥入幡子。

  再者幡子本身,介于洞天和福地之间,就是一处适宜鬼物修行的道场,可一些个原本割据遗址一方的地仙英灵、鬼将,自然不愿从此寄人篱下,失去自由身,于是一个个隐匿气机,试图躲藏起来。

  结果齐廷济从众多本命物中拣取出一件,祭出之后,一条蕴含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几个眨眼工夫,古战场之上,就像出现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圆数百里,整个大地雷电交织,而且竹林通过大地之下不断蔓延出来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闪烁不定,皆是金色竹笋,抽土而出极快,继续变成一棵棵崭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叶都蕴含着一份雷法道韵,使得大地竹林之下,开辟出一座雷池。

  无论是大道雷法,还是竹鞭材质本身,两者都先天克制鬼物。

  遗址最后只留下了四条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无路可走。

  陆芝看了眼远处那杆招魂幡子,疑惑道:“你还会这个?”

  齐廷济笑着解释道:“以前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我们每次递剑都会被针对,当然无法优哉游哉地由着我施展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

  简而言之,术法神通万千,不如剑光一闪。

  山上剑修,若是精通剑道之外的那些个旁门左道,就有不务正业的嫌疑,跟一个读书人擅长打铁砍柴差不多。

  陆芝暂时闲来无事,就从剑匣取出了其余剑,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修士的珍稀遗蜕,可以拿来当件类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够让修士仿佛无师自通,掌握两道白玉京极为上乘的秘传术法,一攻一守。

  只是陆芝觉得别扭至极,就将此剑丢回剑匣。

  倒是那把南冥,剑修握在手中,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阵法,陆芝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处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离一旁齐廷济就几步路,实则差了千里之遥,适宜对付那些压箱底的攻伐重宝,当然一样可以拿来对付敌对剑修的飞剑。

  至于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陆芝手持长剑,身边就多出了一条鱼龙姿态的幻象灵物,这条青色大鱼,悬空围绕着陆芝游走。

  陆芝觉得瞧着还挺顺眼,就没有撤回这把游刃长剑。

  而且双手各持南冥、游刃之后,陆芝很快就又有惊讶,原来身边那条摇头摆尾的青色游鱼,竟然能够从她脚下那座本是虚幻假象之物的天池水中,无中生有,汲取货真价实的水运,壮大自身。

  陆芝说道:“陆沉的道法有点意思。”

  齐廷济无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

  陆芝说道:“没法子,陆沉待在陈平安身边,就像个……只是跑腿打杂的店铺伙计,我很难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挂钩。”

  齐廷济哑然失笑。

  陆芝不再闲聊,趁着还有小半炷香光阴,开始炼剑,准确说来是炼化那张玉枢城的洗剑符。

  不愧是张名动青冥天下的大符,画符门槛极高,外人炼化起来倒是极快。

  三张价值连城的洗剑符,如果陆芝都拿来砥砺飞剑北斗剑锋,成效定然显著,陆芝预估飞剑的锋锐程度,可以增加一成。

  洗剑符让陆芝节省了至少一甲子修道光阴,这甲子光阴,不是时刻流转不停歇的六十年岁月,而是指一位剑修潜心修道、专注炼剑的光阴,练气士所谓的几十年数百年道行,都是屏气凝神、呼吸吐纳、闭关静坐,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精气神,这才是练气士的“周岁”,真实道龄,此外,就是那种虚度光阴的“虚岁”。

  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炼化飞剑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陆芝这把北斗,即便距离圆满只差一丝一毫,都很难一剑做掉一只飞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过那道门槛,那么陆芝的飞剑杀力,哪怕在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都会是属于最拔尖的一拨。

  只要飞剑北斗的品秩,炼化至毫无瑕疵的化境,而她将来再成功跻身了飞升境,这就意味着外人如果想杀陆芝,就得是两位飞升境修士联手,再乖乖交出两条命。

  齐廷济很清楚,早年老大剑仙对他和陈熙跻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么期望,唯独对迟迟无法打破仙人境瓶颈的陆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剑仙米祜,还有后来去了避暑行宫的愁苗。

  至于宁姚,期待是不需要的,在老大剑仙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陆芝仰起头,没来由说道:“其实那一位,如果撇开是非不谈,很了不起。”

  她是在说那个被誉为蛮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

  佩服归佩服,当然不耽误陆芝在战场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绝不手软。

  齐廷济说道:“陆芝,我当初之所以想要违背誓言,赶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侥幸,试图凭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气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帮我打破那个天大瓶颈。因为我希望借此告诉老大剑仙一个事实,陈清都看错齐廷济了。”

  陆芝不擅长与人言语交心,其实齐廷济更不喜欢与人谈心,今天说出这番言语,实属破天荒。

  陆芝睁开眼睛,她从不说拐弯抹角的言语:“老大剑仙都不在了,还与他怄什么气。再说了,就算老大剑仙在世,亲眼看见了你在五彩天下跻身十四境,只会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齐廷济。”

  齐廷济有些感伤:“我倒是希望还有个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机会。”

  如今飞升城的年轻剑修,对于那位老大剑仙的离去,与齐廷济这些老人的复杂心态,大不一样。

  齐廷济突然气笑道:“以后的飞升城,酒桌上聊来聊去,不管是赞是骂,反正都绕不过咱们这位陈隐官,一想到这个,就让人不痛快。”

  陆芝劝说道:“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气量大些。”

  齐廷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别劝人。”

  陆芝笑呵呵道:“我这个人最听劝。”

  眼前一座蛮荒大岳名为青山。

  四位剑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处山市渡口,分别是白花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宁姚在山脚与三山九侯先生烧香礼敬之后,没有赶赴下一处山市,而是沿着烧香神道,拾级而上。

  此山地位超然,是蛮荒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山大岳,破例拥有双手之数的副储之山,至于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独一份。

  山君神祠大殿内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质念珠,像那吃斋念佛之辈。

  生得相貌古拙,野鹤骨癯,好似涧边老松。

  这位大岳山君,道号碧梧,天生异象,重瞳八彩,绛衣披发,脚踩一双草编蹑云履。

  察觉到了那份剑气,山君碧梧忙不叠出门待客,看着那个女剑修,一脸震惊道:“宁姚?!”

  宁姚点点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

  碧梧第一时间所想的是,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经打到自家山门口了,随即他自嘲不已,怎么可能推进如此之快,再者若是连青山都保不住,意味着蛮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归属中土文庙了。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见过宁剑仙。”

  见到这位飞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宁姚就知道青山为何安然无恙了。

  想了想,宁姚只依稀记得碧梧的道号、境界,拥有一种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宝,火车掣电,传言车驾玄妙所在,篆刻有“雷火总司”。

  再就是这位山君虔诚信佛,建造了一座类似“家庙”的文殊院。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陈平安才会对此如数家珍。

  听到了宁姚的那句客气话,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安危,在自家地盘,哪怕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胜算再小,保命无忧。

  掂量一番,自家山头与那剑气长城可从没什么恩怨纠葛。

  只是宁姚总不能是单枪匹马杀来此地吧?

  碧梧试探性问道:“隐官可曾与宁剑仙同行?”

  宁姚默不作声。

  碧梧犹豫了一下,还是闭嘴不言,将一些略显套近乎的言语,识趣咽回肚子。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做了万年的生死大敌,双方碰头,哪里需要什么“一言不合”,瞧见了就直接砍杀,不需要理由。

  宁姚登山片刻,问道:“山君认识他?”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个久居山中不挪窝的货色,如何能够认得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前些年有个好友,大泽水裔出身,他曾专程跑去倒悬山遗址游览风景,偶见隐官站在崖畔,便临摹过一幅画卷,好友回到家乡后,路过此地,将画卷赠送给我。”

  宁姚说道:“方才他来过了,只是你没发现。”

  碧梧半点不觉得宁姚是在虚张声势,不由得感叹道:“不料隐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宁姚提醒道:“就当我们都没来过。”

  碧梧点点头,心领神会:“今日山中照旧无事,闲看云卷舒花开落罢了。”

  发现宁姚好像就要离去,山君碧梧试探性问道:“宁剑仙不看一眼画卷?”

  宁姚持符远游之时,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画卷做什么。”

  山君碧梧一时间无言以对。

  确定宁姚已经远游,碧梧一步缩地山河,去往一处雅静宅院,两位妙龄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别是鹅黄、嫩绿两色,与山君施了个万福。

  碧梧跨过门槛,房内书案上搁放有一支卷轴,摊开后,只见画卷之上所绘人物,正是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站在城头崖畔,面容模糊,双手笼袖,腋下夹狭刀,俯瞰大地。

  云纹王朝的玉版城,立国已经一千两百余年,只不过皇帝姓氏换了数次,反正国号不换,谁坐龙椅,在这边也没什么讲究。

  在蛮荒天下,任何一个国祚超过千年的山下王朝,绝对比同龄的山上宗门更不好招惹。

  而这种王朝的京城重地,无异于山上的祖师堂。

  可此刻皇宫一处最高楼内,顶楼的檐下廊道中,却有个擅自登门的外乡人。

  青纱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负后,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这会儿停步,抬头望去,檐下挂满了一串串铃铛,每一只铃铛内,悬有两把间距极小的袖珍短剑,稍有微风拂过,便磕碰作响。

  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城内那位皇帝陛下,因为闭关多年,错过了那场大战,给了托月山一大笔谷雨钱。

  而且云纹王朝,与两只旧王座大妖黄鸾和荷花庵主,关系都不差,不然以一个仙人境,还真保不住云纹王朝。

  虽然如今黄鸾和荷花庵主都死了,但这位皇帝也刚好破境了,成为了一位新晋飞升境大修士。

  一位身穿龙袍的魁梧男子,凭空出现在廊道内,沉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道友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也好备下酒宴,为道友接风洗尘。”

  他身边还有个身姿纤细的女扈从,金粉涂颊,佩腰刀,竟是位货真价实的十境武夫。

  她双眉天然衔接,是古书上所谓的天人相。

  陈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点不麻烦,只需要将那套剑阵借给我就行,举手之劳。”

  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化名叶瀑,道号有两个,之前是破荷,跻身飞升境后,给自己取了个更霸气的,独步。

  至于叶瀑身边的女武夫,名为白刃,是个极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岁,驻颜有术,她在五十多岁时就跻身了止境。

  玉版城已经开启一道京城防御阵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条停滞的光阴溪涧,处处七彩焕然,城内所有修道之士,都选择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一来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这是大敌当前的迹象,谁敢造次。

  叶瀑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份,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假装不知道可能会更好点。

  至于为何一位在城头那边的玉璞境剑修,变成了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叶瀑倒是也不好奇,在蛮荒天下,修道路上的一切过程都是虚妄,只问结果,修行追求的无非是一个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长久越好,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或是嫌弃路边有人碍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叶瀑听到了对方的那个天大玩笑,道:“隐官大人名不虚传,很会聊天,甚至比传闻中更风趣。”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间刀柄。

  这位女武夫,眼神炙热,死死盯住那个换了身道门装束的男子,认得,她如何会不认得,如今的蛮荒天下,说不定十座山上山头中至少一半都有这个家伙的画像。

  尤其是托月山与中土文庙那场谈崩了的议事过后,这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隐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天下,却在蛮荒天下风头一时无两,以至于搞得好像一位练气士不知道“陈平安”这个名字,就等于没修道。

  之前百年,剑气长城某个狗日的,名声都只在蛮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门仙府流传,不承想冒出个末代隐官。

  陈平安望向那个女武夫:“打算试试看?”

  陈平安头顶道冠内,那处连叶瀑都无法窥探丝毫的莲花道场中,陆沉一边练拳走桩,一边斜眼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啧啧称奇:“蠢蠢欲动,真是蠢蠢欲动。”

  叶瀑出声阻拦身边的女子:“白刃,不得无礼。”

  白刃却眯眼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前提是隐官愿意只以纯粹武夫出拳。”

  “好的。”

  陈平安言语之时,一步跨出,双指并拢,看似轻轻抵住那个白刃的额头,却见女武夫砰然倒飞出去,撞烂背后栏杆不说,竟是笔直一线直接摔出了玉版城。

  天人交战的叶瀑,心思急转,迅速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不出手。

  整座京城,原本静止不动的琉璃境地,牵一发动全身,被白刃那么一撞,立即出现一条裂缝,此后缝隙四周不断崩裂开来,最终玉版城就像蓦然下了一场光彩绚烂的滂沱大雨。

  仙人境剑修都未能一剑劈开的阵法,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手指一点,一触即碎。

  拳法?不像。

  最可怕之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剑修,好像还未刻意施展剑术。

  叶瀑终于开始怀疑眼前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那条看门狗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叶瀑,要是我自己去楼内取剑,就不算借了,那叫抢。”

  叶瀑苦笑道:“有区别吗?”

  “我数十下,之后玉版城多半就要没了。”

  陈平安摊开一手,明摆着是在示意叶瀑抓点紧:“你应该庆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经没了。”

  仙簪城,号称蛮荒第一高城。此城正好位于三山符最后一处山市附近。

  叶瀑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竟然当真主动打开禁制,运转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从楼内驭来一只原本悬空的红珊瑚笔架,一把把剑阵飞剑,就如笔搁放在上边。

  叶瀑轻轻一推,将红珊瑚笔架推给那位易容为隐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陈道友’能够安然离开蛮荒天下。”

  陈平安将笔架和飞剑一起收入袖中,道:“那就借你吉言,作为回礼,也送你一句话,希望这座玉版城足够牢靠,你的飞升境足够稳固。”

  在确定那个不速之客已经离开玉版城后,叶瀑没有急于去找贵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开神识,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

  炸不死你!

  那只笔架可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数飞剑同时炸裂开来,任他是一位飞升境巅峰,无疑都要重伤。

  至于对方重伤之后,叶瀑只需要循着那份动静,就至少可以取回半数飞剑,同时打杀一位山巅强敌。

  结果叶瀑计算完毕后,目瞪口呆,自己为何会失去了与那座剑阵的牵引?!

  就这样没了?

  道场内陆沉卷了卷袖子,然后继续走桩,嘿嘿笑道:“在贫道眼皮子底下抖搂阵法造诣,有趣有趣,单纯得可爱。”

  陈平安在第二处山市敬香之后,就立即赶往那座仙簪城。

  传闻这座高城,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不过之所以能够号称蛮荒天下第一城,与地势高也有极大关系。

  宁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后,沿水散步,然后就继续去往下一处。

  只是等到齐廷济和陆芝赶到之后,两位剑修的心湖中,无缘无故多出一句好像等着他们的心声:“随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够,就一炷香。”

  陈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头之巅,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宫录档,当然还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敬香之后,陈平安双手笼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拈起一撮土,攥在手心,轻轻撚动。

  陆沉好奇问道:“在那玉版城,怎么好不容易出手了,还是这么含蓄?”

  借给陈平安这一身十四境道法,陆沉可没有任何藏私,在这可谓处处皆是仇寇的蛮荒天下,随随便便一袖挥手,即是天劫一般的术法神通,半点不夸张,可无论是在白花城,还是玉版城,陈平安都很克制。

  更不合理的则是,陈平安每次只要出手,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道历练,今日之道法种种砥砺,就像将来登高路上的一处处渡口,能够保证陈平安更快登顶,而且双方极有默契,陈平安心知肚明,陆沉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埋伏线。

  “习惯了出门低三境,现在凭空高出三境,有点不适应。”

  陈平安松开手,将手中的土散落在地,轻声道:“所以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个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陆沉点点头,然后好奇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那本师兄手抄本的《黄庭经》,此经又分内外中三本,陆沉、魏夫人,还有白玉京内一个道人名字里边都带个“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陈平安嗯了一声:“酒泉宗,无定河。”

  酒泉宗的练气士,没有其他本事,就只会一事,酿造美酒,包括旧王座切韵、仰止在内的许多蛮荒大妖,都对这座宗门照拂有加。

  而那条无定河,隶属于曳落河水域。路经两地,最终递剑处,当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陈平安问道:“有无把握?”

  陆沉抬头望月:“约莫六成。”

  蛮荒三轮月,其中两处都曾有主人,已经身死道消的荷花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龙须河边……养了一群鸭子的赊月,唯独居中一轮,万年以来都是无主之地,蛮荒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可以凭本事随便游历,但是托月山不许建造修道之地。

  陆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盘,问道:“为何不试试这一轮月?”

  陈平安摇摇头:“毫无把握的事情。”

  陆沉推衍一番,说道:“还是有三成把握的。”

  陈平安笑道:“不还是等于毫无把握。”

  刑官豪素,在陈平安决定要改变路线后,就凭借陆沉的一张奔月符,独自悄然“飞升”了。

  最终豪素会待在那边,接应齐廷济和陆芝。

  诗家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仙家事,欲观天下楼,身在明月中。

  陈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备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轮月。

  陈平安拍了拍手,缓缓站起身,掏出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学问不大,不过我在文庙那边看到,三魂最早有个天地人的说法?”

  陆沉不再练拳,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道:“三魂去处,就是最大学问所在了,天魂去处,就是天牢,不是有个说法,叫魂飞天外嘛,化外天魔怎么来的,现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处,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所以归于冥府酆都之类的地方。至于某些死后依旧在阳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实就是人魂了,七魄独独尾随此魂,老百姓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与我们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着大道牵引。山下民间的什么魂不守舍、气若悬丝、气数已尽之类的,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早就道破天机了,只是说得略显模糊而已。”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笑问道:“你让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连他在内,谁都不问个为什么。”

  陈平安答非所问:“比如有个道理,讲了一万年,换成你,信不信?”

  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陆沉一脸恍然,拊掌而笑:“此语妙极。”

  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座仙簪城。

  陆沉问道:“接下来咱俩还是先登门,与主人客套两句?”

  下一刻,陈平安脚尖一点,脚下一座山头瞬间崩塌粉碎,大道显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脚踏地,抡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说,甚至都没有能够真正触及此城本体,只是打碎了无数金光,不过这一拳,罡气激荡,使得落拳处的仙簪城两处藩属城池,天时紊乱,一处骤然间风雨大作,一处隐约有大雪迹象。

  两座城内,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个个心神摇曳,震颤不已,尚未结金丹的练气士,不在吐纳炼形的,处境还好些,赶紧祭出了本命物,帮忙稳固道心,抵御那份仿佛“天劫临头”的浩然威势,正在修行的,一个个只觉得心神挨了一记重锤,气闷不已,呕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当场晕厥过去。

  “真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听说可能是那位隐官做客仙簪城,一时间众多仙簪城女官,如莺燕离枝,纷纷联袂飞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视野开阔处,或仰视或俯瞰那尊法相,她们神采奕奕,秋波流转,感慨于竟然有幸亲眼见到一位活的隐官。

  一些个好心好意劝诫她们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们白眼。

  陆沉在莲花道场之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讶异道:“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练气士,拥有一颗兵家铸造的甲丸,披挂在身后,除非能够一拳将甲胄粉碎,不然就会始终完整为一。

  往大了说,剑气长城,还有那条夜航船,其实都是同样原理的阵法,大道运转之法,最早皆脱胎于天庭遗址的那种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着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举城飞升别座天下,这才找准机会,将剑气长城一劈为二,打破了那个一。

  陆沉瞧见那些暂时还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女官,笑了起来,越发期待陈平安将来走一趟白玉京了。

  当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内的女官们,也是自作多情了。

  五城十二楼的仙子姐妹们,即便原本对阿良有些憧憬的,在亲眼见到那个男人吐口水抹头发之后,估计那些爱慕也碎了一地,随风飘逝,再也不提了。

  事实上,白玉京确实有几位与三掌教相熟的姐妹小有感伤,说见面不如耳闻。

  要知道在那之前,与二掌教互换两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内被提及最多的一个外人。

  年轻隐官则不然,见面之后,只会让人觉得名不虚传。

  陆沉说道:“陈平安,以后游历青冥天下,你跟余师兄还有紫气楼那位,该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帮理也不帮亲的人,作壁上观,等你们恩怨两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还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带路,就此说定,约好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以左手再递一拳,是铁骑凿阵式。

  陆沉立即闭嘴,心虚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间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却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拳头悬停,距离山城,只差数十丈。

  仙簪城半山腰一处仙家府邸,一个年轻容貌的妖族修士,担任副城主,他从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腻中起身,毫不怜香惜玉,手推脚踹那些姿容绝美的女修。

  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滚落在地,颤颤巍巍,她眼神幽怨,从地上伸手招来一件衣裙,遮掩春光。

  他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飘荡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疯子,为何要与我仙簪城为敌,活够了,着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以作回复。

  现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时语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灵气又自行聚拢一处,扛下那莲花冠道人的笔直一拳。

  这一拳罡气更加气势如虹,对于仙簪城修士而言,视野所及的那份异象,便是城内风起云涌,无数灵气迅速汇聚成一片云海,那白云如同一面竖起的梳妆镜,挡在那一拳之前,然后有一拳捣乱云海,拳头蓦然大如山岳,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扑修士眼帘。

  法相巍峨的年轻隐官,一拳揉碎白云。

  此人此时此景,只叫仙簪城女官们心思化作情思。

  蛮荒天下,就只有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强者为尊。

  仙簪城最高处,是一处禁地炼丹房,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着丹炉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过后,不得不走出屋子,凭栏而立,俯瞰那顶莲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叙?若有误会,说开了就是。”

  视线中,那道人有半城高,拳撼高城。

  这位飞升境城主虽然神色自若,实则忧心忡忡,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说仙簪城在蛮荒天下应该没什么死敌才对,况且仙簪城与托月山一向关系不错,尤其是先前那场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战,蛮荒六十军帐,其中将近半数的大妖,都与仙簪城做过买卖。

  前不久,他还专门飞剑传信托月山,与一跃成为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请信,希望斐然能够大驾光临仙簪城,最好是斐然还能不吝笔墨,榜书四字,为自家平添一块崭新匾额,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还亲笔回信一封,答应了此事,说近期会做客仙簪城。

  不承想斐然还没来,倒是先来了个气象惊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还是场无妄之灾,那个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给曳落河那个姘头道贺的途中,曾经肩挑长棍御剑路过此地,只因觉得此城过高,太碍眼,朱厌便现出真身,铆足劲,对着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数闷棍。

  只是未能彻底打破禁制,虽说仙簪城当时确实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终究未曾有一棍打入城内,不过后来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蛮荒山巅流传,说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财消灾了结了此事。

  在那场浩劫过后,仙簪城又经过数千年的苦心经营,不断建造、修缮山水阵法,今非昔比。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练练手。

  一个抖腕动作,大袖飘摇,仙簪城周边地界,原本飘浮着高低不一的座座云海,竟是被那青纱道袍的袖子随便晃荡了几下,便一扫而空,变得万里无云。

  身为城主的老飞升依旧和颜悦色,以心声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们拿得出,都舍得白送给道友,就当是交个朋友,与道友结一份香火情。”

  城主当然不会将眼前这个极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认作陈平安。

  眼前这位隐藏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么道人装束,什么剑气长城隐官面容,陈平安重返浩然才几年?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间玉璞境,搁谁接得住这份大道馈赠?

  当年托月山的离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关门弟子山青,也一样接不住。

  所以只要对方还愿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么解不开的死仇,就还有回旋余地。

  陈平安遥遥北望一眼,收回视线,以心声与陆沉问道:“法相就只能这么高?陆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据说在仙簪城的顶楼,若是修士凭栏平视远方,只要眼力足够,注定看不见托月山的山巅,看不见剑气长城的城头。

  所以仙簪城流传着一个引以为傲的说法:“浩然诗篇有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但是在我们这里,得换个说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声语,唯恐被吾城修士听在耳里。”

  陆沉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私房钱嘛,终究都是有点的。”

  当下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亲传的五千文字,故而高达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而陆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当了好几千年的道祖小弟子,当然会有自己的道法。

  如果不是陆沉擅作主张,非要代师收徒,那么陆沉这个三弟子,再熬个几年,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名副其实的道祖关门弟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好像陆沉是有意绕开此事,自己舍弃了这个头衔。

  陆沉笑问道:“想要再高些,其实很简单,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没翻过一页?没事没事,刚好借这个机会,浏览一番……”

  如果陈平安暂时没有看过那部《南华经》,再简单不过,如今的陈平安,只要肯钻研道书,摊开书就行,当有如神助,心有灵犀一点,看过一遍就会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为陈平安如今置身于玄之又玄的“上士闻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得意之人”。

  陈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万余字,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说的。”

  显而易见,陈平安是读过《南华经》的。白玉京的那座南华城,道官正式纳入道脉谱牒仪式最不繁琐,就是陆沉随手丢出一本《南华经》。

  陆沉一本正经道:“只比一个上远远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下都绰绰有余,不可贪心更多了。”

  陈平安的心湖之畔,藏书楼之外,出现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经古籍,并排悬在空中,如有一阵翻书风,将道书经文页页翻过。

  陆沉突然以拳击掌,痛心疾首道:“陈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门公认的大经,怎么都没资格搁放在书楼内?”

  陈平安“看书”之后,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华经》的全部道意,凭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这座高城递拳。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也别闲着,继续画那三张奔月符,要是耽误了正事,我这边还好说,不过齐老剑仙和陆先生就未必好说话了。”

  刑官豪素率先飞升明月中,届时他会以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接引其余三位剑修联袂登天。

  陆沉苦兮兮道:“你们不能这么逮着个老实人往死里欺负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借剑匣给龙象剑宗,不计成本画出那三山符,与齐廷济买卖洗剑符,还要赠送奔月符……敢情到最后,这次远游是他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人最忙碌?

  陈平安朝仙簪城递出第一拳。

  仙簪城随之一晃,方圆千里大地震动,地面上撕扯出了无数条沟壑,山脉震颤,河流改道,异象横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横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内许多原本仙气缥缈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参天古树,枝叶簌簌而落,城内一条从高处直泻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间冰冻起来,如一根冰锥子挂在屋檐下,然后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开,大雪纷飞一般。

  陆沉侧头眯起一眼,有点不忍直视。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炼化而成。

  只是这位那场远古战役的开路者之一,不幸陨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间,唯有一枚别在发髻间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遗落人间大地之上,一直不知所终,最后被后世蛮荒天下一位福缘深厚的女修无意间捡取,算是获得了这份大道传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开山老祖师。

  女修在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开始着手建造仙簪城,同时开宗立派、开枝散叶,最终仙簪城在先后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励精图治、生财有道,得以越建越高。

  仙簪城现任城主,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道号玄圃,精通锻造、阵法和炼丹三条大道,好友遍天下。

  还拥有一位仙人境修为的副城主,道号银鹿,是现任城主的嫡传弟子,精研房中术,曾经预先与蛮荒军帐买下了一座雨龙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韵捷足先登,剥尽美人脸皮。

  不然如今仙簪城内,恐怕就要多出数百位雨龙宗女修。

  仙簪城的记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终未能跻身地仙,就会被驱逐出境,从仙簪城祖师堂的山水谱牒除名,此后何去何从,是死是活,各凭本事。

  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年之内,未能跻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赶人,按照祖例,不养废物,空耗灵气,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杀,一身道行、山水气运、妖丹、皮囊,悉数归还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传弟子,一向数量不多,不过祖师堂香火却也不算飘摇不定,因为蛮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来此担任供奉、客卿的,多如过江之鲫,只要钱够,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内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后天打造的洞天,灵气盎然,浓稠似水,极其适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更是蛮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风情万种,水精簪桃花妆,五彩法袍水月履,被拿来与山下王朝、山上宗门联姻。

  陆沉当然清楚为何陈平安会专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嘘自己是什么天下第一高城,或是与那个新晋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么姻亲关系,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于跟仙簪城如此较劲。

  因为仙簪城锻造的兵器、金翠城炼制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酿,都在蛮荒十绝之列。

  剑气长城被蛮荒攻破,谱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却能够占据一成功劳。

  仙簪城不断花钱,将城池拔高,当然是因为这样更能挣钱。

  每一名仙簪城嫡传修士,在被驱逐出城或打杀于城内之前,都是当之无愧的铸造大家,精通兵器铸造、法宝炼化。

  因为城内拥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颗破碎坠地的远古星辰,所以仙簪城等于坐拥一座资源富饶的天然武库,可以源源不断铸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蛮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会派遣使节来此购置兵器,价高者得。

  这又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进账,之前大举攻伐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拨铸造师,为各大军帐输送了不计其数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银鹿来到顶楼,与城主师尊站在一起,以心声道:“不像是个好说话的善茬。”

  玄圃脸色阴沉,点头道:“注定无法善了。”

  银鹿问道:“师尊,还能扛住那个疯子几拳?”

  仙簪城启动大阵后,每次扛下对方一拳,就需要耗费大量的神仙钱。

  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钱再堆积成山,底蕴再深不见底,被人一拳下去终归是要肉疼,如果说神仙钱转换为天地灵气,被禁锢在城内,还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内总计三十六件大阵中枢仙兵、半仙兵和镇山之宝的损耗,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玄圃抚须以心声道:“哪里是什么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跻身了神到一层,拳头再硬,还能硬得过那位搬山老祖的倾力一棍?说来说去,想要攻破阵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记飞剑的事情。目前看来,问题不大,当年朱厌十二棍砸城,后边十棍,还需要棍棍敲在同一处,眼前这个家伙,多半是力有未逮,来此造次,只为扬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然而随后玄圃脸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飞剑传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与他们说,有强敌来犯仙簪城,实力相当于一位王座。”

  原来那个不依不饶的道人法相,出拳蛮横无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够不断叠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玄圃略作思量,补充道:“旧王座。”

  顶楼两位炼丹童子,身形化作两把传信飞剑,瞬间离开仙簪城,远去千里之外,速度快过一位大剑仙的本命飞剑。

  因为他们本是由飞剑炼化而成的真灵,还用上了一门上乘符箓之法,是那与白玉京灵宝城颇有渊源的一道大符,暗写两行灵宝符,流星赶月游六合。

  至于仙簪城如何能学会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当然是花钱买。

  玄圃说道:“银鹿,你立即去负责主持那几套攻伐大阵,尽量拖延时间,最好是能够打断对方出拳的连绵道意。”

  在银鹿御风离去之时,听到了一向温文儒雅的师尊,破天荒用语气愤懑骂了一句:“一个山巅修士,偏要学莽夫递拳,狗日的,脸皮够厚!”

  玄圃脸色愈发难看,阴晴不定,原来是那两位炼丹童子所化飞剑,在数千里之外毫无征兆地砰然而碎,两张残破符箓在飘落坠地的途中,就像两个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获祖师敕令,只得乖乖谨遵法旨,竟是一路飞掠返回仙簪城,一头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只大袖。

  担任副城主的银鹿可管不着这些小事了,狞笑道:“开门待客!”

  数以千计的长剑结阵,从仙簪城一处剑气森森的府邸,浩浩荡荡地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头颅。

  此外还有一条符箓长河,在山脚处攒簇升空而起,如一条世间最长的捆仙绳,试图裹缠住那道人的一条胳膊。

  银鹿冷哼一声,以心声传话一城各处仙家府邸,通知来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隐士都别傻乎乎看热闹:“大伙儿都别袖手旁观了,仙簪城真要被这家伙打破禁制,相信没谁能讨得半点好。”

  只是那剑阵与符箓两条长河,再加上仙簪城众多练气士的出手,不管是术法神通,还是攻伐重宝,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尊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间。

  但是道人却可以出拳不停,结结实实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剑阵长河,从道人法相的头颅一掠而过。那条符箓长河,就像只是在虚空中打了个松散绳结。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布阵防御,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额、楹联,处处宝光流转,熠熠生辉,照彻方圆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榜书,都是道意蕴藉的溢美之词:功德万古、天下雄关、坚不可摧、高与天齐、风水最盛、独一无二……都能够为已经足够牢固的仙簪城添砖加瓦,代价就是榜书蕴含的道法真意,随之渐渐消散,仿佛在与一城合道。

  城内大修士还祭出了几张符箓,巴掌大小的符纸,刹那间大如山岳,符箓灵光道意如江河倾泻,一同铺盖在城,如同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昼时分,却有一道道皎皎月光洒落在白玉栏干上,雕栏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满阶,如梦如幻。

  城中那处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桥横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后跟着一对挑担背箱的书童侍女。

  这位驻足桥中的老修士,先挥了挥袖子,将那些纷乱如雪的瀑布水花驱散。

  老者相貌清雅,看着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叹息一声,苦哉,自己不过是游历路过,来仙簪城访仙,花钱买几幅画卷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千年不遇的祸事?

  老者从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岭上睡猿图,画卷被抛出桥外之后,画中现出一只千丈高的老猿,一个踩踏虚空,高高跃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结果这只背脊有一条金线的拦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间打成齑粉。

  瀑布之巅,建造有一座榜书“龙门”二字的高耸牌坊,有两位隔水对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画,先画了几只鸟雀,妩媚可爱,栩栩如生,振翅高飞,随后只见画卷之上雾气升腾,一股股山水灵气跟随那几只鸟雀,一同飘散四方,稳固仙簪城大阵。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飞鸟一声云缥缈,千山万水共风烟。

  这位担任客卿的老修士,道号瘦梅,自诩平生无所长,唯有画梅不让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随即有一只庞然池鼋,缓缓浮出水面,它在以自身体重和本命神通,分别帮助仙簪城稳固山根和水运。

  城中种种奇异景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过后,摇晃不已。

  虽然仙簪城的灵气越来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阵,多如雨后春笋,层层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旧挡不住那一拳重过一拳带来的剧烈激荡,高城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夸张,一些个境界不够的妖族修士,脸色惨白,个个惊悚,只能战战兢兢将身上的那些神仙钱,只要不是谷雨钱,就捏个粉碎,略尽绵薄之力,就为了仙簪城能够多出一丝一缕的灵气。

  道号瘦梅的老者感叹道:“这么高的法相,不说见到了,闻所未闻。”

  投符招来那头池鼋的修士点点头,道:“不光是高那么简单啊。这道人金身无垢,道德无漏,细看之下,又好似佛门无缝塔。”

  蛮荒修士,如果恢复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类的“大道显化”,类似一种大道洄游,此举利弊皆有,毕竟辛苦修行,就为炼形出个人身,所以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战,妖族修士仍然不会轻易恢复真身,因为会损耗道行,无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较于妖族真身,修士祭出法相的禁制相对较少,不过法相有空洞、密实之别,就跟一块豆腐和一颗石头的区别一样,而有些地仙修士,专门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虚,用来震慑和吓退不明真相的敌对修士。

  眼前这一位从天而降的无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访仙簪城,然后一句话不说就动手砸城,他祭出的这尊法相,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

  只说法相一途,兴许占据蛮荒一轮明月的荷花庵主,与那位占据极多水运的曳落河旧主仰止,这两位才能够勉强做到这一步。

  只是前者已经身死道消,后者听说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拦截在归墟附近,最终被中土文庙拘押在了大道压胜的火山之中。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个年轻隐官?可他在城头那会儿,不才是玉璞境吗?根据托月山传出的消息,那场议事之时,陈平安修士境界依旧,不过是武学境界从山巅境变成了止境。”

  对面好友苦中作乐,一边不停画蛟龙符丢入水中,增加龙门水运,一边笑着打趣道:“要是隐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那顶道冠,瞧着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传闻荷花庵主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不还是未能做成此事,次次功亏一篑吗?荷花庵主都不行,咱们蛮荒天下谁能做到这等壮举?”

  画符修士瞥了眼道人头顶的莲花冠,无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吧。万一咱们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万事皆休,境界悬殊太多,那道人随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们这些蝼蚁。”

  “可如果仙簪城能够扛下这份浩劫,风波落定,就又是一桩足可传诵千年的山上美谈了。”

  “再说你之前不是专程游历剑气长城,为年轻隐官描摹过一幅山水画卷吗?瘦梅兄,你这会儿其实可以赶紧烧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陈平安才好嘛,说不定你凭此还能有那一线生机。”

  “好的好的,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龙门两边的老修士,身形跟着仙簪城摇晃不已,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只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在苦笑。

  “对了,这家伙前前后后总共递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个斐然正在赶来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时,牌坊楼龙门匾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蛮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来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长剑,双手笼袖,就站在上边,低头笑望向那位道号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负十四境,就可以做到类似阴神远游出窍的事情了。

  所以说,修行登高还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陈平安其实就已经秘密潜入了仙簪城,一路游历,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寻觅那些大阵中枢,却也不着急动手。

  城外那尊法相头顶的莲花道场之内,陆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唉声叹气,突然开始不期待陈平安游历青冥天下了。

  两位修士同时猛然抬头,脸色惊骇不已。

  无瑕无垢之躯,天人合一之气象。

  道号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个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那么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见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弹。

  先前那位不断画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身躯魂魄连同金丹元婴,如一粒黄豆当场炸开。

  青衫客笑眯眯道:“问你话呢。”

  老修士闭嘴不言,坐以待毙。

  陈平安好像改变主意了,笑道:“你回头帮忙捎句话给我那位斐然兄,就说这次陈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这次换成我先行一步,就当是早年黄花观的那份回礼,之后在无定河,还有一份贺礼,算是我庆祝斐然兄荣升蛮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滞无言,喃喃道:“你真是隐官陈平安?!”

  可惜对方身形一闪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却根本没有想要亲自动手的欲望,不是不想亲自退敌,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对厮杀一事,玄圃实在不擅长。

  玄圃在城外那厮递出二十拳后,面如死灰,照这个架势,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他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师堂,堂中悬三幅挂像,居中是女子画像,年轻相貌,姿容绝美,头别一枚白玉道簪,其余两位,分别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挂像之下,摆有不同的供桌,桌上都搁有一只香炉,那位开山女祖师,供桌上还搁放有两盏油灯。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后,还从袖中摸出两只瓷瓶,开始添香油,两瓶香油都是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泽。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后,沉声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恳请师尊、祖师降真庇护。”

  挂像表面涟漪阵阵,有冷笑声渗出,一幅画像所绘老者,开口与玄圃问道:“比那朱厌如何?”

  玄圃面容惨淡,低头弯腰,毕恭毕敬答道:“回禀师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那幅挂像,辈分更高,是个老妪模样的女修,手捧拂尘,她沙哑开口:“莫不是某位应运顺势出关的老王座?”

  玄圃颤声答道:“回禀祖师,徒孙暂时还不知对方根脚,只敢猜测对方不是蛮荒修士。”

  仙簪城为这两位祖师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机会,之前朱厌登门,已经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这次,就意味着再有一次降真过后,两位处心积虑谋划退路、隐匿在阴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师爷,恐怕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返回阳间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两瓶价值连城的金色香油,而是这两位仙簪城祖师爷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还是当这个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两位祖师护得住下一场浩劫中的仙簪城,玄圃也肯定护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挂像,大笑道:“那我就去会一会这个好死不死的家伙。”

  三炷香之内,他都可以留在阳间,不用担心被那些难缠至极的阴冥官差找到蛛丝马迹。

  只是这位师尊,身形才刚刚落地祖师堂,门槛那边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长褂的背剑外人,肩靠大门,双手笼袖,笑脸灿烂:“不承想还有两条漏网大鱼,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实在让人受宠若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

  那老妪立即以心声告知其余两人:“速战速决,我们合力斩杀这尊阴神!”

  就算对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许胜算!前提是不让这尊阴神与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会合。

  电光石火之间,陈平安就已经悄无声息出手,将两张供桌上的香炉连同油灯一并打翻,尤其是油灯内的金色香油,均笔直一线掠入画卷之中,陈平安笑眯眯道:“乖乖滚回去。”

  那老妪尖叫一声,迅速退回画卷,大袖一卷,阴风滚滚,竟是还无法将那条金色长线悉数打退,一旦来自阳间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出现一滴,都会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还躲藏什么?

  她只得狠下心来,丢出那把拂尘,才堪堪不让一滴金色香油进入画卷,与此同时,她竟是伸手一抓,属于她的挂像画卷瞬间并拢,从一处旋涡中伸出一只干枯手掌,飞快攥住卷轴,将画卷一并带去阴冥,竟是连仙簪城最后一次请神降真的机会都给打消了。

  而那个老者到底是动作慢了一线,显然不如师尊经验老到,虽然拦下了那条金线,但是画卷却被那个青衫客伸手抓在手里。

  玄圃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陈平安望向那个仙簪城的上任老城主:“要么三炷香之内,与我不计生死打一场,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请玄圃敬香添油,咱们再继续叙旧。要么你亲自动手,打杀这个差点欺师灭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计就再无人知晓降真之法了,那么我手里这幅画卷,当然就成了一张不值钱的废纸。”

  陈平安扬起手中画卷,轻轻摇晃:“怎么说?”

  那老者挥挥手。

  玄圃吓得肝胆欲裂:“师尊,切莫中了这厮的离间计,师徒联手,犹有胜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师,甚至懒得与玄圃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弟子废话半句,直接就是一记本命术法凶狠地砸向玄圃,同时向那位缓缓离开祖师堂大门的青衫客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衫剑客停下脚步,转头望去,面带笑意。

  还有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

  祖师堂内那位老祖师,噤若寒蝉,立即不再多嘴询问什么,只管速速打杀玄圃,解决掉这个确实该死的后患。

  屋内师徒两人,师承一脉,都知根知底。相对而言,还是玄圃吃亏,毕竟师尊在那边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还不到一炷香,一座祖师堂就被师徒两人联手拆掉了。

  飞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现任城主,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师尊手上。

  陈平安闲来无事,确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后,随手将手中那幅挂像丢出,去了趟山顶炼丹之地。

  先前最后一眼,陈平安其实不是看那对反目成仇的师徒,而是那个挂像上头别道簪的仙簪城开山祖师,画像中的女子似开天眼,看了眼那一袭青衫背影,她幽幽叹息一声,如见故人,又似乎不太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一幅画卷就此自行燃烧殆尽。

  陆沉蹲在道场之内,揉着下巴,如果说落魄山年轻山主剑挑正阳山,是为即将到来的剑斩托月山练手,那么今天不急不缓拳撼仙簪城,怎么那么像是为了将来对白玉京出手而热身?

  南华城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

  于是陆沉又开始不期待陈平安尽早跻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陈平安以学自浩然武夫崔诚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蛮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递出,仿佛拳意叠加无止境。

  以仙簪城为中心的万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无数闷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间高处同时炸开的震动。

  一拳彻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头,终于触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递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条胳膊,都如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条胳膊横亘在城中,再一臂来回横扫,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两截。

  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侧面,使劲一推而出,摔在了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至于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双手十指交错,合拢一拳,高高举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断深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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