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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只是朱颜改》:故地重游如翻书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8853 更新:2024-11-05 08:48:47

  落魄山,山门口。

  陈灵均四处张望,趁着无外人,偷偷摸出一壶酒,手腕一拧转,手中便多出两只叠好的酒碗,抛给桌对面新任看门人一只。

  一个青衣小童,跟个年轻道士,相对而坐。一个脚踩长凳,一个脱了靴子,盘腿而坐。

  陈灵均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与那年轻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舒服舒服。”

  陈灵均问道:“仙尉老弟,不会觉得在这边看门丢面子吧?要是不乐意,说一嘴,我把你调回骑龙巷就是了,反正老厨子那边好商量,对我来说就是一句话的小事。”

  “说啥傻话,赶紧的,自罚一碗。”仙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还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那叫一个心直口快,做人绝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欢待在这边,早就卷铺盖回骑龙巷了。”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仙尉算是从骑龙巷草头铺子杂役子弟破格升迁为落魄山外门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远了。

  听说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门人,是个叫郑大风的家伙,之后陈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卢白象嫡传弟子元来,还有贵为落魄山右护法的周大人,都曾在这边当过差,要不是右护法出远门了,这等好事根本轮不到仙尉。

  如今这份重担,就落在了仙尉肩头上,当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荐的结果。

  那骑龙巷草头铺子,没了贾老哥坐镇,就真心没啥意思了,来这边,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实一开始,仙尉也觉得闷,只是一个不小心,仙尉就在郑大风的宅子里边发现了一座宝山!

  好个学海无涯。

  如今别说是什么雨雪天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山门口纹丝不动。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创建下宗这么大事,山主都不喊你过去?”

  只是不等陈灵均找理由,仙尉就自问自答起来:“是了是了,咱们上宗这边总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这么大一份家业,遭贼就不妥了。算我说错话了,自罚一碗便是。”

  陈灵均放声大笑,高高举起酒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咱们俩看大门,老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一个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阶那边。

  陈灵均立即摆出一个饿虎扑羊的姿势,身体猛然间前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挡住酒壶和酒碗,侧过身,背对着台阶那边大声埋怨道:“仙尉,咋个还喝上酒了?不成体统啊,怎么劝都劝不住,今儿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兄弟归兄弟,规矩归规矩,下不为例啊!”

  仙尉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脸的愧疚难当,点头道:“怨我嘴馋,一个没管住。”

  暖树提醒道:“郑叔叔说过,山门就是人之眉目,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时最好不要喝酒,实在馋酒,也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边小酌几杯,同时稍稍留心门口有无客人登门,等到有人靠近山门,就赶紧散散身上酒气,再出门来待客,免得让外乡客人们误会我们落魄山的风气。”

  陈灵均一边故作竖耳聆听状,一边偷偷朝仙尉做鬼脸。

  暖树看也不看陈灵均,对仙尉笑道:“仙尉道长,没说你,我说某人呢。”

  陈灵均气不打一处来,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

  他转过头,嬉皮笑脸道:“今儿这么闲,都逛到山门口了,是偷懒啦?”

  暖树没好气道:“朱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刚刚寄了封信到咱们山上,说今儿申时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让你自己看着办。呵,等会儿好好喝酒,可劲儿喝,谁稀罕管你。”

  暖树说完就走了,山上还有好些事务要忙。

  仙尉一脸讶异,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级而上,渐渐走远,才压低嗓音问道:“难得瞧见暖树也有生气的时候,怎么回事?”

  陈灵均一脸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词道:“小丫头片子,对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有那么点小误会。”

  仙尉好奇道:“给说道说道。”

  陈灵均越发尴尬:“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什么。没啥好说的,喝酒喝酒。”

  原来当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陈灵均这边,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在山外小镇酒桌上,给出无事牌的时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说是小事一桩。

  可事实上,光是在魏檗那边,陈灵均就碰了一鼻子灰。

  披云山还是自家落魄山的邻居呢,身为北岳山君的魏檗更是跟老爷好像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结果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了一大堆故意恶心人的话。

  陈灵均实在没辙,就只得去别处烧香呗,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颗老爷当新年红包送给自己的蛇胆石,还是最喜欢的那颗,再次连夜偷偷跑去披云山。

  其间陈灵均在山脚盘桓了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颗蛇胆石,实在是担心第三次听着魏狗屁的狗屁话,一咬牙,总觉得不能对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点面子,至多是丢在披云山捡不起来,反正也没谁见着,丢人也丢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笔买卖,才算用真金白银买下了块太平无事牌。

  过了几年,御江水神还来找过青衣小童喝酒,说是太久没见他了,挂念兄弟,所以哪怕作为水神,得跟黄庭国和大骊朝廷讨要两份关牒,才能离开辖境,一路走到落魄山,也不打紧,这些都是小事。

  然后在那座小镇最高的酒楼内,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后,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说是来时路上,瞧见了铁符江杨花的那座水神庙,有些羡慕,就想让陈灵均再帮点小忙,跟作为黄庭国宗主国的大骊王朝美言几句,好将御江边境线上几条别家的支流江河划拨到御江地盘里边。

  如此一来,陈灵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们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着说自己就是顺嘴一说,让陈灵均不用太当真。

  陈灵均硬着头皮,当然没有婉拒此事,陈大爷的酒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字。

  不过陈灵均这次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能够办成,可还是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说是让兄弟先去跟黄庭国朝廷那边打点打点关系,至于自己这边,当然会帮忙说几句话,义不容辞。

  其实那会儿御江水神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陈灵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没多说什么。

  御江水神一离开小镇,陈灵均就硬着头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在地上捡瓜子吃。在暖树这个好像突然开窍的笨妮子那边,陈灵均当然说自己没有给钱。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说话就难听了,不帮就不帮,还喜欢扯些有的没的,半点不仗义,还说了句让陈灵均心里顶难受的话。

  大致意思是骂陈灵均,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哪怕时隔多年,一想到这句混账话,陈灵均还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当年确实是自己没能帮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终还是没能兼并那几条江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趟衣锦还乡的故地重游都没有。

  陈灵均喝了一大口闷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年在御江,御江水神没亏待过他陈灵均。

  没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认以前的朋友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水神兄弟来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帮忙办成。

  也愁,愁也。所幸手边有酒,眼前有友。

  离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陈灵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在山门口等御江水神兄弟,而是与仙尉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红烛镇那边接朋友。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从红烛镇那边御风返回,飘然落地,两只袖子甩得飞起,大摇大摆走向山门口,扯开嗓门与坐在竹椅上看门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费那么多的官场香火情,走那么远的路,你猜怎么着,就只是找我喝酒!”

  仙尉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冬末的温煦眼光,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

  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去御江那边游历,不得蹭几顿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陈灵均的脾气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陈灵均大手一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边,伸长双腿,抱着后脑勺,满脸灿烂笑意:“屁大事,恁多废话。”

  其实他曾经私底下问过老爷,说将来御江水神哪天来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带着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爷当时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除了竹楼和霁色峰祖师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霁色峰山顶的风景就不错,你一定要带他去,回头你可以跟暖树招呼一声,帮你们俩备些瓜果点心,就说是我说的。”只是老爷还说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俩约个时间,让我这个山主来做东,请他喝顿酒好了。”

  今儿老爷凑巧不在山上,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呢。

  陈灵均到底担心老厨子和暖树会嫌烦,便没好意思带着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爷就在山上,看他还去不去红烛镇,只在那边找个酒楼喝酒?

  不过让老爷亲自请人喝酒就算了。所以陈灵均就一直没与御江水神约酒。

  陈灵均不愿意让老爷喝这种应酬酒水,自己的朋友,毕竟不是老爷的朋友,没那必要。

  自己毕竟是最早跟着老爷来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点不值钱,但是老爷的面子必须很值钱。

  朱敛坐在台阶顶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着山门口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傻子。

  魏檗赶在陈灵均之前就找到了那个飞剑传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实是山主陈平安的授意。

  他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说如果他不在山上的时候,那位御江水神再来找陈灵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让陈灵均领他逛过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边喝顿酒都没问题,让朱敛与魏檗打声招呼,就说是自己答应陈灵均的。

  可如果又是让陈灵均帮忙,那么飞剑传信到落魄山后,朱敛就第一时间通知魏檗,劳烦魏山君去堵门,能帮忙就尽量帮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钱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气,就当是亲兄弟明算账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为例。

  魏檗好奇问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开这个口,陈平安真会在山上请他喝酒?”

  朱敛笑道:“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家公子对这个陈大爷,其实都快宠到天上去了。既然陈灵均傻,公子也就陪着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会故意将落魄山左护法位置空悬多年。

  只说陈灵均去北俱芦洲的那趟大渎走江,就耗费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厕都给仔细标注出来了。

  朱敛抬起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问道:“帮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这次山水神灵考评,御江水神府那边原本得了个丙上,我帮忙提了一级,升为乙下了。”

  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针对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

  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

  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

  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

  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贸贸然赶往落魄山做客?

  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总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虽然我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的:“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他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头,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副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了一副对联。

  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在竹楼留了一方刻有“陈平安”的私章,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

  朱敛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不承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还一并坐在了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的大师兄董谷。

  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阮邛并没有留下那几个剑仙坯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刘羡阳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落魄山陈山主,敢吗?

  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事”。

  徐小桥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十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职位,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在一张饭桌上就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大骊朝廷倒是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来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让他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境,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赊月一起逛别处山头去了。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和赊月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

  “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两人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一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了朋友了。”

  “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直到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虫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刘羡阳眼中,他好像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和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夜幕中,一人潜入随驾城的火神祠庙。

  此人进了修缮一新的火神祠庙主殿后,不敢吵醒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庙祝,只是撕去身上那张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庙冥官胥吏察觉到踪迹,不过男人手心依旧偷偷攥紧那颗陈前辈当年赠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绘的神像,抱拳说道:“鬼斧宫杜俞,拜见庙尊,多有叨扰,歇脚片刻就会离开。”

  杜俞这些年游历江湖,除了从当年的洞府境巅峰跻身了观海境,还学成了两道符箓。

  当年那位好人前辈给了他两页纸,上边分别记载了阳气挑灯符与山水破障符的画符诀窍。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资质的,不然当年也无法将属于“山上家学”的驮碑符和雪泥符教给那位自称陈好人的剑仙前辈。

  看得出来,这两道仙箓,和寻常那些拿来防止鬼打墙的山水符极不一样。

  一位大髯汉子从祠庙塑像中现出真身,飘落在地,笑问道:“又摊上事了?”

  杜俞惨然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来随驾城火神祠庙之前,杜俞还曾偷偷走了一趟苍筠湖,找到了那个湖君殷侯。

  对方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听过了杜俞的遭遇后,只说小小苍筠湖是决然护不住他杜俞的,让他赶紧另谋出路。

  那位湖君还算讲义气,临了问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盘缠。

  “庙小,待客不周。”汉子一招手,从墙角那边驾驭过来两条并排长凳,还给杜俞丢过去一壶酒,“说说看,犯了什么事,我这点微末道行,帮忙是肯定帮不上了,但是请你喝酒,听你吐吐苦水,还是没问题的。”

  杜俞这一路奔波流窜,精疲力尽又提心吊胆,这会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手接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连累庙尊老爷惹上山水官司,回头要是有仙师找上门来盘问,庙尊就只管照实说我确实来过此地,莫要帮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说了,能够在火神庙这边喘口气,已经是万幸了。”

  大髯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要不然我让庙祝炒几盘下酒菜?小庙后边就有灶房,要是嫌弃我家庙祝厨艺不行,可以让他去随驾城里边买些消夜吃食回来,我晓得几个苍蝇馆子,手艺不错,价廉物美……”

  杜俞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疲态尽显的修士,大髯汉子抚须而笑:“都是观海境的神仙老爷了,还闹得这么狼狈?”

  杜俞苦笑道:“喝过酒,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宝瓶洲避风头了。”

  大髯汉子点头道:“看来麻烦不小。”

  杜俞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在这边缓过一口气,今夜离开随驾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剑湖!

  万一那个名叫周肥、出手阔绰的家伙,真是那个能够让郦剑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当年替陈前辈看家护院,负责照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墙而入,说话很不着调,自我介绍了一句,却是弯来绕去说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当时杜俞就回骂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爷”。

  只不过那人唯一和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钱!

  当年给杜俞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竟还是在山上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金乌甲。

  万一真是那个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说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和姜尚真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现在的问题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着走到浮萍剑湖,如何见得着郦剑仙的面,又是个天大麻烦。

  大髯汉子笑道:“先来找我,就算找对了。”

  杜俞一头雾水。

  汉子晃着酒壶,老神在在道:“陈剑仙之前来过这边,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之事了。嗯,也不能这么说,算是陈剑仙的未雨绸缪吧,他让我帮忙捎些话给你。”

  一听到是那位好人前辈,杜俞顿时精神一振,安心几分。

  即便无法解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为落魄时,杜俞好像只是听旁人聊几句,便如渴时有人递来一瓢清水。

  大髯汉子笑道:“他说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让你觉得问心无愧,你就去找离这边不算太远的金乌宫,找剑仙柳质清求助,如果觉得柳质清剑术不够高,一个元婴境剑修依旧解决不了麻烦,就去太徽剑宗找宗主刘景龙。”

  “要是麻烦很大,让你觉得连刘景龙都没法子摆平,就让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龙真人。”

  “不管找到谁,就说你叫杜俞,是陈好人在随驾城认识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这只是一种法子。如果情况紧急、形势险峻,还有另外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边,就去骸骨滩找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韦雨松、杜文思他们,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济渎灵源公沈霖,或是龙亭侯李源,此外云上城沈震泽,东南边那边的春露圃唐玺、宋兰樵等,彩雀府孙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却无法赶远路,就给上述任何一座山头飞剑传信,只是记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动点手脚,找个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边,白白耽误事。”

  “陈剑仙还说了一番言语,之所以没有将这些事情,通过鬼斧宫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担心把你的江湖胆子给撑大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像你往常那样,胆子小一点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尽量不惹麻烦。所以陈剑仙喝酒喝到最后,与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没机会跟你说这些,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像今天见着了你杜俞,也让你不用怕事,出门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傻子,大髯汉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觉得陈剑仙是在说笑话。”

  要说认识金乌宫柳剑仙、太徽剑宗的刘宗主,是信的。可要说去了趴地峰,只需要报上名字,就能够让火龙真人帮忙,真不信。

  当自己是龙虎山大天师吗?还是那位当年拦下北俱芦洲跨海剑修的文圣老爷?或者你小子跟赵天师、文圣都很熟?

  不过酒桌上的大老爷们,还是个年轻剑仙,喝点酒,说点大话,吹吹牛皮,又不犯法。

  杜俞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位好人前辈,到底姓甚名谁?”

  大髯汉子有些无语,愣了愣,指了指眼前这个兵家修士,气笑道:“杜俞,你真是个人才。”

  跟在那位剑仙身边那么久了,竟然跟自己一个德行,只知道对方姓陈?

  你杜俞好歹和那位年轻剑仙是实打实患难与共过一场的。当年在随驾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扛下了那场天劫。

  杜俞有些难为情,自己确实不知道更多了,那位剑仙前辈行走江湖喜欢自称“陈好人”。

  早年一个叫郑钱的少女,跟一个叫李槐的儒士,他们好像曾经去鬼斧宫那边找过自己,不过当时他不在山上,后来听说了,也没多想。

  再后来倒是有个同名同姓的年轻女子,在中土大端王朝和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杜俞当然听说了一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只是也没多想。

  不然还让杜俞怎么多想?

  那个能和曹慈问拳的郑钱,还能是那个主动找过自己的少女啊?

  杜俞喝完一壶酒,胆气横生,抱拳告辞离去,大髯汉子也没有挽留,抱拳而笑:“一路顺风。记得有空再来喝酒,上三炷香都是可以的。”

  悄悄离开随驾城后,杜俞一路上尽量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绕开诸多山头门派和仙家渡口,终于到了金乌宫山门口。

  杜俞硬着头皮自报名号:“鬼斧宫杜俞,求见柳剑仙。”

  那门房修士倒是知道鬼斧宫和这个名叫杜俞的兵家修士,毕竟杜俞的父亲是金铎国那对山上道侣的嫡子,只不过门房修士也就仅限于听过一耳朵了。

  金乌宫门房修士笑道:“就算你爹娘来了,都见不着咱们柳师叔祖。”

  自家那位师叔祖,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天下公认,北俱芦洲的元婴境剑仙分量之重,仅次于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不掺水的。

  门房修士挥手道:“杜俞,走吧,别自讨没趣了,也别害我讨骂。”

  柳师叔祖是出了名的性情寡淡,远离红尘,除了早年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认识了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仙,双方关系极好,此外几乎就没什么山上朋友,可能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得算一个,师叔祖拜访过翩然峰,传闻双方喝过酒,当然是输了,刘宗主的酒量之无敌,一洲皆知。

  故而别说是杜俞,就是鬼斧宫宫主的山上关系,都够不着自家柳师叔祖。

  杜俞急得直挠头:“这位仙师,帮帮忙,我有个朋友是柳剑仙的朋友,让我有事可以来找柳剑仙……”

  门房修士气笑道:“我有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认识指玄峰一脉的弟子,而这位道士又是袁真君的徒孙,那我是不是就跟袁真君是朋友了?”

  杜俞实在是没辙了,刚想要扯开嗓门喊柳质清的名字,门房修士抬起一手,指了指空中那座闪电交加的雷云,微笑提醒道:“杜俞,劝你别做傻事,我们金乌宫的规矩都在那边呢。”

  杜俞走出去几步,转头望去,甚至都不知道柳剑仙在金乌宫哪座山头修行,又不愿就此离去,便远远蹲在路边,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让你喜欢管闲事,没有陈前辈的本事,偏喜欢强出头做好事。

  实在不行,就只能走一趟浮萍剑湖了,怕就怕重蹈覆辙,继续吃闭门羹。

  一道剑光悄然离开金乌宫一处山巅,来到杜俞身边,问道:“你就是杜俞?”

  杜俞抬起头,一脸茫然,来者少年容貌,头别金簪,身穿一袭白玉长袍。

  杜俞疑惑道:“你是?”

  是金乌宫某位路过山门的嫡传弟子?

  那人开门见山道:“我叫柳质清,就是你要找的人。”

  杜俞急匆匆起身,正要客套几句,柳质清已经说道:“说吧,是想让我找谁,找哪座山头的麻烦?”

  杜俞愣在当场,这位柳剑仙就不问问看是什么事吗?

  “你既然是陈平安的朋友,我就信得过你。”约莫是看穿了杜俞的心思,柳质清扯了扯嘴角,大概就算是笑脸了,“既然你愿意来找我,就是信得过我的剑术了,所以只管带路即可。”

  这么些年,杜俞还是一直在江湖浪荡厮混,其间只回过两趟鬼斧宫,一次是山门庆典,一次是娘亲的寿诞。

  对山上的壮举事迹,一些个风吹草动,杜俞历来不感兴趣,反正都是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天边事,自顾自混我的江湖就好了。

  难道那位陈好人,剑仙前辈的真名,就叫陈平安?

  这个名字……不太仙气,但是……挺好的。

  只是为何在北俱芦洲,好像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北俱芦洲剑修再多,再剑修如云,以陈前辈的境界和剑术,杜俞再懒得在山水邸报上边花钱,再不喜欢去仙家渡口逛荡,怎么也该听说过的。

  反正杜俞这辈子就没打算跟山上神仙套近乎,老子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喝花酒不好吗?

  虽说杜俞偶尔还是会乘坐一趟仙家渡船,只是都住那种最便宜的房间,除了那笔渡船费用之外,绝对不会有任何额外开销,想赚我的神仙钱,做梦去。

  一枚雪花钱就是一千两白银,老子在山下任何一国江湖,不能是腰缠万贯的有钱大爷?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柳剑仙,陈前辈提起过我?”

  柳质清点点头:“当然,说你是他的朋友,而且救过他。”

  说到这里,柳质清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眼杜俞,一个救过陈平安的人?

  这要是传出去,只说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这个鬼斧宫兵家修士的护身符、保命符有点多。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未必肯相信一个观海境的兵家修士对隐官大人有救命之恩。

  杜俞脸皮再厚,也有些遭不住,陈前辈哪里需要他救。他当年也就是脑子一热,去见了正在养伤的陈前辈一面。

  陈剑仙也真是的,在他朋友这边,都愿意说这些有的没的,不怕被朋友笑话吗?

  不过也对,好像确实是好人前辈会做的事情,恐怕这也是自己能够在山下江湖中遇到陈剑仙的原因吧。

  柳质清问道:“是多管闲事惹出的祸事?”

  杜俞有些赧颜,轻轻嗯了一声。

  柳质清笑眯起眼,拍了拍杜俞的肩膀:“很好,从今天起,欢迎来此做客。”

  杜俞既忐忑,又荣幸,只得客气道:“不敢。”

  柳质清:“嗯?”

  杜俞立即见风使舵:“敢的,为何不敢。柳剑仙都敢认我做朋友,我为何不敢高攀柳剑仙?”

  柳质清忍了忍。很好,一看就是陈平安的江湖朋友。

  之后杜俞与柳质清解释了那桩麻烦的缘由,原来与那个财大气粗的琼林宗有关。

  钱能通神,琼林宗这么多年打着追杀蛮荒妖族余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泽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贩卖牟利,挣了个盆满钵盈。

  那个桐叶洲小龙湫打造出的野园,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手段拙劣,而且几乎没什么盈利。

  琼林宗的山上盟友、生意伙伴遍及一洲,而且底蕴越浅薄的山头门派路数越野,挣钱手法越凶,再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会唯琼林宗马首是瞻的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可想而知,都是些掉到钱眼里出不来的货色,故而许多与世无争的本土妖族修士,就被殃及池鱼了,但是琼林宗修士手法隐蔽,出手又快,很难被外人抓住把柄。

  恰好杜俞在江湖上闯荡,就认识了一位下五境的妖族修士,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常年守着一座市井宅子,偶尔会去天桥听说书逛集会,其实那头小精怪刚刚炼形成功没几年,杜俞先后救了少年两次,凭借身上那件金乌甲,挡下了两拨修士的追捕,但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少年。

  因为最后一次,一位琼林宗的祖师堂嫡传亲自露面,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境地仙,听说是琼林宗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对方忌惮杜俞手中的那颗核桃,被泼了一大桶脏水的杜俞也逃不掉。

  那个年轻金丹境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早就编派好了小精怪的“根脚”和包庇一头蛮荒妖族的证据,小精怪没什么江湖经验,不愿意连累杜俞,便傻乎乎主动认罪画押了,如今生死不知,杜俞只知道少年被带到了一处琼林宗藩属山头。

  杜俞觉得这样不对,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那场大战,蛮荒天下被大骊铁骑阻拦在宝瓶洲中部,都没打到北俱芦洲。

  虽然确实会有些蛮荒妖族修士四处流窜,可是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清凉宗在内的修士,当年早就在一洲沿海地界严密布防了。

  杜俞一想到这些,便红了眼睛。不单单因为自己的遭遇,还因为连累了爹娘和鬼斧宫。

  那厮就曾扬言要亲自走一趟鬼斧宫。

  逃亡路上,杜俞偶尔也会后悔,早知道就不混江湖、当什么好人了。所以今天被柳剑仙说成是什么朋友,杜俞心里反而挺难受的。

  境界这么低,心性这么差,这样的朋友,剑仙愿意结交,我杜俞也没脸认。

  “是琼林宗?那我得喊一两个剑修同行。”柳质清眯眼说道,“光凭我现在的境界,公然问剑不难,就是很难砍到对方的祖师堂。”

  杜俞听得心惊胆战,其实自己就是求个公道,让琼林宗放了那头精怪就可以,最好是让那个年轻地仙不要再纠缠自己,琼林宗事后也不要对鬼斧宫记仇。

  不然以琼林宗的广大神通,只需要暗中作梗,鬼斧宫用不了几年就会陷入困境,形同封山。

  柳质清明显知道杜俞的想法,说道:“杜俞,问剑一事,你不用露面,事情肯定会帮你解决。那头小精怪只要暂时没死,就一定救得出来,可如果已经死了,就帮你讨要一个公道,这一点,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此外真有什么后遗症,交给陈平安解决就是了,他最擅长收拾烂摊子,我可以替他保证,绝对不会殃及鬼斧宫。”

  杜俞摇摇头,试探性说道:“真的不用问剑,只要柳剑仙帮忙开口求情,想来琼林宗不会强行留下一头下五境精怪,我到时候愿意花钱。”

  “我不愿意难得出门走一趟,去跟什么琼林宗求情。”柳质清说道,“杜俞,境界低的,就听境界高的。”

  杜俞倍感无奈,剑仙就是剑仙,说话就是霸气。

  柳质清见杜俞当真了,解释道:“是句玩笑话。”

  杜俞只得违心道:“晚辈听出来了。”

  柳质清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莽撞行事。”

  之后柳质清带着杜俞返回自家山头,让杜俞稍等片刻,他先飞剑传信两封,分别寄往浮萍剑湖和太徽剑宗。

  之后柳质清祭出一条符舟,登船后,提醒道:“杜俞,接下来我们要去两个地方,在这期间,你先炼气养伤,不可分心。这段时日的仓皇逃命,让你心神有些受损,要是不注意,就会成为道心上的瑕疵,将来无论是结丹还是孕育元婴,都会有很大麻烦,一旦道心不够圆满,想要跻身上五境,就比登天还难了。传闻心魔就如春草,生发于道心缝隙间,能够与心神山岳连根通气,不知不觉鸠占鹊巢,若是心魔不断获得滋养,最终便会成为一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化外天魔。所以越是老元婴,越是闭关,越坐越死,越容易形神腐朽,根源就在这里。”

  柳质清递给杜俞一只瓷瓶,里边装了几颗安神凝气的仙家丹药,算不得品秩多好的灵丹妙药,是金乌宫祖师堂嫡传的标配。

  柳质清说道:“每服下一粒药,就收敛心神默然吐纳,争取在运转一个大周天内,就将丹药灵气汲取完毕,化为你几处本命气府的灵泉积蓄。”

  杜俞在渡船上呼吸吐纳,昏昏沉沉,突然听到柳质清说道:“到了。”

  杜俞睁开眼,低头俯瞰下去,一处湖泊,岛屿众多,如碧玉盘中青螺蛳。

  柳质清找到了浮萍剑湖的大弟子荣畅,一位元婴境剑修,大致说明来意。

  荣畅很快就去师父那边请示,返回后,笑道:“师父爽快答应了,说她如今境界稀拉,没脸出门,只是让我与你同行,不过师父说你做事情不老到,哪有这么明晃晃问剑别家宗门祖师堂的剑修,这种勾当,太不讲究了,打人不打脸,比砍祖师堂更打脸了。先去琼林宗的藩属山头抢下那头小精怪,有命救命,没命便去琼林宗讨债,施展障眼法,悄摸去琼林宗祖师堂,都省去几剑砍开山水禁制的麻烦了,到了祖师堂附近,咱们递剑之前,蒙上脸,随便报上一句‘我是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大爷’之类的豪言壮语,砍完就跑路。”

  其实师父的原话,不是稀拉,是拉稀……只是这种话,师父说得天经地义,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当然要含蓄几分。

  柳质清点头道:“受教了。在这种事情上,金乌宫经验确实不如你们。”

  荣畅会心一笑。在北俱芦洲,这当然是顶天的好话。

  杜俞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高大男子是何方神圣。

  不过听双方对话的口气,肯定也是一位境界不输柳剑仙的山上前辈。

  不然谁吃饱了撑的,经常问剑一座宗门?

  荣畅转头朝杜俞抱拳笑道:“幸会。”

  杜俞连忙战战兢兢抱拳还礼。

  很快来了三人。其中有个姿容极美的女子,自称姓隋。还有一对少年少女,画上的璧人一般。

  一堆人一起看着杜俞,把杜俞看得有点发毛。

  陈李问道:“大师兄,我们能不能一起啊?”

  荣畅无奈道:“这得先问过师父才行。”

  一个个的,都是师父的宝贝疙瘩,在宗门外头稍有意外,他这个当大师兄的,可担待不起,就师父那脾气,都能把他打出屎来。

  何况师父这几年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陈李双手环胸:“师父明摆着知道我们会跟着啊,既然没有额外提醒大师兄,就肯定是答应了的。”

  郦采在本洲收取的嫡传弟子中,浮萍剑湖练剑资质最好、也是郦采最为宠溺的徒弟,如今名为隋景澄,不过在祖师堂的山水谱牒上边是另外一个旧名字。

  小隐官陈李。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陈李如今已是金丹境剑修。不像白玄那个自封的“小小隐官”,陈李的这个绰号是家乡前辈剑修们给的。

  在某座酒铺的某块无事牌上边写着:“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至于高幼清,其实也是一位龙门境剑修了。

  只是身边有个陈李,她才相形见绌。

  不然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剑道宗门,高幼清都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

  用师父郦采的话说,就是荣畅你这个大师兄当得真带劲,眼巴巴等着被师妹师弟们一个个追平境界。

  最后荣畅还是去问了师父的意思,他可不敢擅作主张带着三位师妹师弟去问剑一座宗门。

  郦采都懒得说话,只是丢给荣畅一个眼神。荣畅点点头,也无须废话。

  一行人乘坐柳质清的那条符舟,已经与太徽剑宗刘景龙约好了,就在那处琼林宗藩属山头碰面。

  柳质清和荣畅闲聊道:“我打算问剑结束,就去蛮荒战场上寻找破境机会。”

  金乌宫历代修士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一来剑修寥寥,再者柳质清从金丹境破境没几年,实在不愿自己到了剑气长城的战场,还需要那边的本土剑修护道,不是帮倒忙是什么。

  荣畅笑道:“是好事。”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个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质清的那个说法,以心声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个人当真救过隐官大人?”

  在剑气长城那种凶险万分的战场上,只有年轻隐官救别人的份。

  陈李略微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按照时间判断,隐官大人与杜俞相逢是第一次从剑气长城返乡与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之间,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不是剑修,所以是有可能的。其实不是什么可能,是一定了。隐官大人在这种事情上,肯定不会开玩笑。”

  隋景澄笑问道:“杜仙师,你觉得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修里边,谁最厉害,名气最大?”

  杜俞连忙说道:“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据说出身宝瓶洲的隐官啊。”

  他曾经偶然间路过一座仙家渡口,发现了一部《皕剑仙印谱》,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让杜俞拍案叫绝,百看不厌。

  让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点笑得肚子疼。

  东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浩然九洲里边版图最小,却是最让浩然另外八洲刮目相看的豪杰辈出之地。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最早是从北俱芦洲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那边传出来的。

  老管事言之凿凿,说那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玉树临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的头场议事中,悬挂一枚“隐官”腰牌的年轻人,最后现身。

  剑仙与管事面对面而坐,结果两拨人还没聊几句,一言不合,那隐官就在厅堂内一声令下,结果二十来个跨洲渡船管事,被当场做掉了一半,一命呜呼,毫无还手之力……

  爱信不信。

  反正我在场,还曾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救下了两个朋友。

  那位年轻隐官,约莫是见我这人最讲义气,便有几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识,把臂言欢,隐官便坐在我旁边,在那满地头颅滚落的血污之地,各自饮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为吹捧年轻隐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宝瓶洲,而是爱憎分明的北俱芦洲。

  那个老气横秋的少年剑修,眯眼而笑,轻轻点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眼前这个杜仙师,莫不是个傻子吧?

  杜俞虽然疑惑,也不敢多问。

  陈李笑道:“有机会,认识认识?”

  杜俞连忙摆手:“哪有这命。”

  扶摇洲。

  一大拨家乡各异的剑修,陆陆续续在一处矿脉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头。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两位弟子分别名叫朝暮、举形,一对少年少女,一个背竹箱,一个手持绿竹杖。

  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孩子作为嫡传,不过皆是少女,名为孙藻、金銮。

  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于樾,带着两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贺乡亭。

  在剑气长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剑修蒲禾如今是元婴境,老人当年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这会儿蒲禾正在与一个刚刚来到客栈的同乡剑修对骂呢。

  “哟,这不是战功卓着的司徒积玉,司徒大剑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没记错,咱们隐官这次只请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没有邀请你来这边,咋个自己来了?”

  “作为唯一一个元婴境,就乖乖闭嘴,别跟玉璞境剑修说话。”

  “隐官大人对你最是刮目相看了,确实是好心哪,怕你资质太好,耽误司徒大剑仙一步跻身飞升境呢,这不都没舍得让你收徒弟,难怪说话这么冲。来,我自罚一碗,给你赔不是了。司徒大剑仙要是还不满意,我跪在地上给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实屋内,还有几位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各洲老剑修,都是谢松花他们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

  只是今天挤在这间屋子里边,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

  事实上在司徒积玉赶来之前,于樾就已经被蒲禾骂了个狗血淋头,指着鼻子骂的那种。

  而谢松花也觉得于樾做人有点不地道了,竟然有脸跑去落魄山挖墙脚,甚至还捷足先登捞了个供奉身份,你于老剑仙怎么不干脆直接跟隐官大人讨要个副山长当当?

  这让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儿炫耀一番的于老剑仙,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要知道于樾好歹还是去过剑气长城战场的。

  所以剩余六七位浩然老剑修,简直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各自默默饮酒喝茶。

  其中不是没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几句,毕竟有些剑仙其实素未谋面,只是久闻大名,比如那个皑皑洲的谢松花。

  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无论是相传曾经在剑气长城砍死一头玉璞境剑修妖族的谢松花,还是姿容极美、背扶摇剑的宋聘,都懒得与任何人言语。

  此外,这些在各自家乡都会被尊称一声“剑仙”的老人,也确实好奇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剑仙坯子。

  可惜此次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没来,听说她收了两个弟子,也是资质极好。其中一人甚至有小隐官的绰号。

  “差不多人都到齐了,我来说一下隐官大人的意思。”宋聘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就一个意思,谁挣钱,怎么挣钱,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谁有‘我得不到就谁都别想要’的心思和举动,就做掉他。”

  蒲禾抚须而笑:“肯定是隐官大人的原话了。”

  宋聘笑道:“其实隐官的原话,是让我们好好‘讲理’。”

  蒲禾顿时拍手叫绝:“原话更好。”

  司徒积玉忍不住骂道:“你当年怎么不跪在避暑行宫门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养伤,不然避暑行宫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战场上摸鱼呢。”

  于樾总觉得蒲老儿是在骂自己。

  谢松花笑道:“能够在战场上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动身。”

  天幕处,负责坐镇桐叶洲的一位陪祀圣贤,和一袭青衫剑客点头道:“礼圣曾经吩咐过,允许隐官在一甲子之内,去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战功。但是无须我主动提醒隐官,过期作废。”

  陈平安作揖致谢,然后正要开口询问一事,那位文庙圣贤便已经抢先笑道:“有谁要和隐官同游吗,我怎么没看见?”

  而此刻陈平安身边其实就站着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随从。

  陈平安心领神会。小陌瞬间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便趴在了青衫肩头。

  那位文庙圣贤笑着提醒道:“记得不要逗留太久。”

  陈平安点头道:“再过几天就是立春了,晚辈肯定速去速回。”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敛思绪,青衫大袖随风飘摇,步入那道大门。

  老人暗赞一声,后生好风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压青识天痕。

  五彩天下,飞升城。有人故地重游,是异乡也算故乡。

  飞升城。

  今天酒铺生意不错,前后脚来了两拨酒客,范大澈和王忻水在内的几个光棍刚落座,就又来了司徒龙湫和罗真意在内的几位女子。

  都不用代掌柜郑大风丢个眼神,范大澈他们就主动给后者让出最后的酒桌座位,乖乖去路边蹲着喝酒,要听自家大风兄弟说些关于神仙打架床走路的故事。

  不承想郑大风已经屁颠屁颠去酒桌旁边落座了。

  一位坐在路边的金丹境老剑修便哀叹了一声。

  这个年纪不小的老光棍,一碗酒能喝老半天,每次听过了郑大风的故事,一碗酒至少还能剩下大半碗,竖起耳朵听过了代掌柜的故事,老人临了还要说一句口头禅感慨一番:不承想老夫这辈子洁身自好,一身正气,竟然会听到这些东西。

  郑大风落座后,都已经坐在了长条凳的边沿,一位女子剑修依旧立即起身,转去与两个朋友挤一条凳子。

  郑大风便默默抬起屁股,沿着长凳一路滑过去,嗯,暖和呢。都还没喝酒,大风哥哥就心里暖洋洋的了。

  那女子瞧见这一幕,顿时柳眉倒竖,只是一想到骂也没用,说不定只会让他变本加厉,说些不着调的怪话,她便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闷酒。

  坐在郑大风对面的,刚好是那个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罗真意。

  女子面容、身段、气质、剑道境界,都没话说。

  左看右看,正面看背面看,反正怎么看都养眼。

  大概如今飞升城年轻男子眼中的罗真意,就是曾经剑气长城老人心目中的宋彩云、周澄吧。

  咱们这位代掌柜郑大风,当年刚接管酒铺没多久,只靠着三件事,很快就在剑气长城站稳了脚跟。

  浓眉大眼、玉树临风的相貌;酒桌上赌品好;再加上捣鼓出了两份榜单,每隔几年就选出十大仙子、十大美人坯子,一网打尽。

  每两三年一评,罗真意次次都高居十大仙子榜前三名。

  至于那个今天没来喝酒的董不得,入选了两次,名次起伏不定,落差比较大,第一次名次垫底,第二次就直接闯入了前三名。

  不过即将新鲜出炉的下一次评选,董姑娘已经被郑大风内定为榜首人选了。

  没办法啊,郭竹酒离开五彩天下之前,又偷偷给了一笔神仙钱,说某位老姑娘这次必须第一,不然就真要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还有那做好事不留名的女侠之风,反复叮嘱代掌柜,千万别说是她的功劳,老姑娘真要问起来,就说是邓凉邓首席掏的钱。

  司徒龙湫问道:“听隐官说你们宝瓶洲有个叫雁荡山的地方,风景很好?还要成为什么储君之山?”

  以前她和两个闺阁好友向陈平安讨要了三方印章,她那方藏书印,就跟一处名为雁荡山大龙湫的形胜有关。

  郑大风点头道:“确实风景极好,有机会是要去看看,下次大风哥帮忙带路,司徒姑娘你是不知道,浩然天下那边读书人多,如大风哥哥这般的正经人少。”

  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大战之前只是观海境瓶颈剑修,在飞升城破的境,之后在五彩天下外出历练途中跻身的金丹境。

  她和董不得是无话不聊的闺中好友。

  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里边,司徒龙湫算不上什么天才,不过人缘极好。

  结果前些年她莫名其妙得了个绰号,名号有点长,被说成是“一份剑气长城行走的山水邸报”。

  她这个绰号,一下子就传遍了整座飞升城,据说最早是从避暑行宫里边不小心流传出来的说法。

  其实是那位隐官大人早年无意间说漏了嘴,避暑行宫那几位出了名的狗腿为之叹服,拍案叫绝,一来二去,就渐渐传开了。

  再加上避暑行宫里边有个董不得,能藏得住话?

  郭竹酒作为弟子,师父不在飞升城,当然就得由她顶上了。

  既然有父债子还的讲究,那么师债徒偿就更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了,有什么说不开、解不了的江湖恩怨,有本事都朝我来!

  于是郭竹酒的下场就是咚咚咚。

  郑大风突然问道:“司徒姑娘,你觉得大风兄弟人咋样?”

  司徒龙湫瞥了眼郑大风,道:“不晓得中不中用,反正不中看。”

  这样的姑娘,这样的飞升城,让郑大风如何能够不喜欢?实在是跟在家乡没啥两样嘛。

  郑大风举起酒碗:“漂亮女子说话,就是信不得,当反话听才行。”

  罗真意在酒桌底下轻轻踩了朋友一脚。

  名叫官梅的女子白了好友一眼,向郑大风笑问道:“代掌柜,宁姚从浩然天下那边回了这边,就没带回什么消息?比如林君璧他们回到家乡,如今过得咋样了?”

  来时路上,罗真意让她帮忙向郑大风问一件事看,说是她想知道避暑行宫那拨外乡剑修如今如何了。

  官梅倒是对郑大风印象蛮好的,他言语风趣,脾气还好,不管谁怎么说他都不生气,荤话是多了点,但凡瞧见个身段好的女子就要目露精光,可是这个小酒铺的代掌柜从不毛手毛脚啊。

  郑大风揉着下巴,一脸为难。喊代掌柜,见外了,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官梅赶紧身体前倾,给郑大风倒了一碗酒,娇滴滴道:“大风哥,说说看嘛,算我求你了。”

  郑大风双手抬碗接酒,伸长脖子,朝那衣领口一探究竟,嘴上说道:“官梅妹子,你要是这么说,大风哥可就得伤心了,说什么求不求的,在自家大风哥这边,需要求?”

  官梅故意保持倒酒姿势,不着急坐回去,她一个撒娇,香肩晃动:“说嘛。”

  老娘为了朋友,今儿算是豁出去了。

  哎哟喂,晃得大风哥哥心颤眼睛疼。

  郑大风见那妹子坐了回去,便道:“宁姚没多说,反正就是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呗。不过好像林君璧那小子当上了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浩然十大王朝当中最年轻的国师,说是名动天下,半点不过分。曹衮那小子运气好,所在宗门在流霞洲,没被战火殃及,都打算在扶摇洲开辟下宗了,说不定曹衮就能破例捞个宗主当当。宋高元和玄参运气相对差点,宗门一个在扶摇洲一个在金甲洲,如今忙着重建宗门吧,至于是修缮旧址还是干脆另起炉灶,我就不知道喽。”

  上一代的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外乡剑修有陈平安、林君璧、邓凉、曹衮、玄参、宋高元,本土剑修有愁苗、庞元济、董不得、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徐凝、罗真意、常太清。

  随便拎出一个,与外人问剑,都属于既能打又能算计的,只要双方境界不悬殊,不能说稳操胜券,但肯定胜算很大。

  在郑大风看来,如今的避暑行宫里边,后边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两拨年轻人,相比这些“前辈”,还是要逊色不少的。

  官梅等了半天,见郑大风只是低头喝酒,她疑惑道:“这就没啦?”

  郑大风抬起头,神色腼腆道:“有些事也不是硬撑就能行的啊?又不是读书人写文章,熬一熬,憋一憋,总是有的。”

  官梅一时间疑惑不解,他到底在害羞个什么?可惜那个打小就没羞没臊的董不得不在场,她是行家里手,在的话肯定晓得郑大风的心思。

  司徒龙湫这拨女子一走,郑大风整个人就跟着一垮,终于不用刻意绷着自己身上那股老男人的独到风韵了,不然这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未必敌得过。

  她们敌不过,就是一堆情债,犯不着,没必要。

  郑大风赶紧转头招手道:“赶紧的,一个个杵那儿蹲坑呢,再晚点,凳子可就凉了。”

  郑大风踢掉靴子,盘腿坐在长凳上,问道:“忻水,有没有几个让你朝思暮想、大晚上辗转反侧的姑娘?”

  一拨光棍屁颠屁颠跑去占位置,王忻水闻言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摇头晃脑道:“你小子要是稍微花点心思在男女情事上,也不至于跟范大澈一起混。”

  王忻水当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剑修,唯一的问题在于心思太快,预感极准,以至于递剑速度完全跟不上,这种微妙状况极难改善。

  所以这些年来,王忻水还是喜欢来这边喝闷酒解愁。

  范大澈一脸无奈,好好的,扯我做什么。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佐酒菜,咸是真心咸了点,赶紧又灌了口酒,转头问道:“大澈啊,如今走在街上,见着那孩子喊你一声范叔叔,是啥感想啊?”

  范大澈笑道:“没啥感想,挺好的。”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早年避暑行宫里边,庞元济、林君璧、曹衮这几个,当然还有米大剑仙,都是皮囊极出彩的,不知道有无自己七八成的风采。

  范大澈一行人离开后,夕阳西下,酒铺的空桌子渐渐多了,郑大风就趴在柜台那边算账。

  郑大风接手酒铺后,生意其实算可以了,钱没少挣,平日里的热闹程度,在飞升城算独一份的。

  只是冯康乐和桃板俩小兔崽子,总嫌弃如今酒铺不如以前热闹,差太多了。

  郑大风也着实憋屈,如今整座飞升城,上五境剑修就那么几个,年轻元婴境也不算多。

  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让我到哪儿给你们找一拨玉璞境、元婴境剑修蹲路边喝酒?

  酒铺都是老面孔,除了掌柜换了人,还是丘垅、刘娥、冯康乐、桃板几个店伙计。只是张嘉贞和蒋去,早年都被二掌柜带去了浩然天下。

  其实丘垅和刘娥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只是一直拖了好些年,后来丘垅总算是听进去了代掌柜的那句话:收一收远在天边的心思,不如就近怜取眼前人。

  两人在年前就已经成亲,郑大风主的婚,当然还曾带头闹洞房听墙脚来着。

  小两口过上了安稳日子,打算再挣点钱,多攒下些积蓄,就自己开个夫妻档的酒铺,当然不开在飞升城,会从四座边境藩属城池里边挑一个落脚,最大可能,还是那座避暑城。

  因为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剑修当城主,所以算是半个自家人,酒铺真遇到事情了,也好有个照应。

  刚刚进入避暑行宫的剑修,都会来这边喝顿酒,这已经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就跟拜山头差不多。

  以前帮忙打杂的两个少年冯康乐和桃板,如今成了酒铺正儿八经的店小二。

  酒铺还是只有三种酒水,价格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死贵死贵的青神山酒水,烧刀子一般的哑巴湖酒,外加不收钱的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

  酒碗和以往一般大,长凳还是一般瘦。只是并排两间屋子的酒铺墙上,那些无事牌还是老样子,没少一块,也没多一块。

  因为郑大风来到飞升城,当了代掌柜,酒铺得以重新开门后,就没喝过了酒给写一块无事牌的传统了。如同封山。

  既然真的无事了,就不用写无事牌了。

  一开始还有人闹过,老主顾和新酒客都有,只是都没用,郑大风低头哈腰,赔笑道歉,自罚三碗,但是无事牌就是不给写了。

  好在二掌柜早年秘密栽培起来的酒托多,大多帮着郑大风说话,一来二去,加上郑大风也确实是个讨喜的家伙,客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再继续为难这个同样是外乡人和读书人的代掌柜。

  代掌柜读书真多,只说某些方面的书上门道,二掌柜真心比不了。

  飞升城的别处酒楼,不知道从哪里高价买来几坛货真价实的青神山酒水,被当成了镇店之宝,当然也有跟那个小酒铺打擂台的意思,论两卖,结果很快就有人去捧场,喝了一杯后,一个个骂骂咧咧就走,都差点不乐意掏钱结账。

  假酒,卖假酒!青神山酒水,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一个个深以为然,铺子桌边和路边,一大帮的小鸡啄米。

  那个酒楼掌柜都快要疯了。直到现在,才卖出去不到一坛青神山酒水,酒楼别说挣钱了,本钱都收不回来。

  郑大风瞥了眼不远处那张酒桌上的两人,他们埋头吃着一碗阳春面,倒是不亏待自己,知道加俩荷包蛋。

  如今的桃板和冯康乐,其实一样都是屁股上可以烙饼的壮小伙了,都有胡楂了。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桃板其实就问过二掌柜一个问题,到了代掌柜郑大风这边,又问了一个差不多的,只是将剑仙坯子变成了武学天才。

  后来桃板又问了个让郑大风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我这辈子还能瞧见二掌柜吗?

  因为桃板知道自己既不是什么剑仙坯子,也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就只是个普通人,很快就会变成中年人、老年人,不一定能够等到下一次五彩天下开门。

  当时见郑大风没说什么,桃板就自言自语,说自己那会儿年纪小,喝不得酒,所以还没跟二掌柜一起喝过酒呢。

  暮色沉沉里,有一桌酒鬼喝了个醉醺醺,有人嘿嘿笑道:“大风兄弟,总这么赢你的钱,从一开始的开心,到别扭,再到痛心,如今都快悔恨了啊。”

  郑大风打着算盘,点头道:“嗯,跟男女情爱差不多了。”

  有人恍然,嚼出些余味来,大声叫好。

  又有人问道:“代掌柜,你给我们说句交心的实话,你到底是赌品好,还是一年到头不洗手给闹的?”

  郑大风懒得搭话,竖起一根中指。

  有人开始说醉话了:“说句不昧良心的大实话,与二掌柜问拳,他根本打不了我两拳。”

  “二掌柜咋个还不回来,都没人坐庄了。”

  剑气长城曾经有新旧五绝两个说法。

  旧的,分别是那狗日的赌品过硬,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隐官大人的怜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柜的童叟无欺、从不坐庄,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剑之前没问题、打架之后算我的。

  新旧两个说法,都有外乡人同时登榜,而且这两位荣登榜单的家伙,都算读书人,只不过有些区别,阿良恨不得将斯文、书生、你觉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问题……这些说法刻在脑门上。

  年轻隐官则恰恰相反,从不刻意标榜自己的读书人身份,在酒铺那边,信誓旦旦说些昧良心的言语,如“我实在酒量一般”“我这个人从不坐庄”“桌上劝酒伤人品”“你们做人得讲良心”“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后来的飞升城,其实又有了个“四怪”的新说法。

  一个是宁姚暂领隐官,却没有当城主。

  再就是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其真实身份,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只听说撚芯在祖师堂议事从不开口说话。

  然后是昔年城外剑仙私宅之一的簸箕斋中三位男子剑修穿女子衣裙。

  最后是泉府一脉账房修士们的见钱眼开捡破烂,拦我赚钱就是问剑。

  这些修士,在各自账屋内悬挂的一块块文房匾额,都极有特色,什么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财源广进、天高三尺。

  尤其是后两者,名声都快传遍整座天下了。

  歙州、水玉、赝真三位地仙剑修,凭借某种师传神通,可以轮流出城搜寻外乡的剑仙坯子。

  而这道秘法传承,门槛极高,如今十几个嫡传弟子当中,也只有两人勉强掌握。

  其中歙州其实已经跻身元婴境,按照师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经可以换上正常装束。

  但是听说歙州刚刚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找人喝酒,就被两位师弟找上了门,差点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继续“有福同享”。

  归功于歙州和师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传弟子当年问了个好死不死的问题,导致现在簸箕斋一脉,所有弟子都得跟着师父们一起穿女子衣裙。

  于是这两位“大师兄”,到现在都是同门师弟们的眼中钉。

  其实这个“四怪”的说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意思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如今的飞升城,少了那几位曾经熟悉至极的上五境剑修,少了那几个剑气长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两个挨骂最多的读书人。

  就像骂人,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叉腰骂人,唾沫四溅,都没个人还嘴,到最后也就觉得会累人了。所以得有人对骂啊。

  程荃和赵个簃,算是会骂人的老剑修了吧?可是对上二掌柜,俩加一块儿,都不够看。

  如今刑官一脉掌门人齐狩,听说当年只是坐在城头,明明啥事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被吵架双方伤及无辜而已,就差点被程荃骂出一脑门屎。

  剑气长城对待那位年轻隐官,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就没有第三种人。当然也分被坑过钱和没有被坑过钱的。

  曾经有个不知道是想钱想到失心疯了,还是对二掌柜仰慕已久的泉府修士,在一天夜里鬼鬼祟祟来到酒铺这边,想要偷走二掌柜的那副对联,当然没忘记随身携带一副赝品对联,结果这个小毛贼被郑大风搂住了脖子。

  在那之后,年轻人连续来酒铺喝了一个月的酒水,才算把那笔账一笔勾销。

  郑大风转头望向大街,叹了口气。

  如今的飞升城,大致上三个山头已经定型。分别是刑官、隐官、泉府三股势力。

  宁姚暂领隐官一职,如今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人。但是在郑大风看来,一座飞升城还是有很多隐忧。

  只说隐官一脉内部,就缺少一个真正服众的二把手,罗真意虽然是元婴境剑修,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跻身上五境,但是因为她性格的关系,宁姚不在飞升城的时候,避暑行宫里边,遇到了争执不休的情况,就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锤定音,不是他们不够聪明,而是人人都很聪明,但是又没有谁能够做到当之无愧的“最聪明”。

  此外,避暑行宫的新隐官一脉,也很难恢复到之前的那种亲密无间了,氛围冷清了许多。

  比如当年最早向新任隐官靠拢的那座小山头就有六位剑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剑仙,还有四个,即顾见龙和王忻水、曹衮和玄参。

  两本土两外乡,四位年轻剑修号称避暑行宫四大狗腿,一同心悦诚服尊奉郭竹酒为某个帮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宫,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场景。

  毕竟既无陈平安,也无愁苗剑仙了。

  宁姚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何况还是剑修。

  可是宁姚面对那些鸡毛蒜皮的烦琐事务,是很难做到方方面面都周全的,何况这也确实不该是她宁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邓凉无形中也逐渐拉拢起了一座隐蔽山头。倒不是邓凉出于什么私心,想要跟谁争权夺利,而是某种大势所趋。

  再加上天下大势趋于明朗,不断有外乡修士往飞升城这边赶来,虽说有四座藩属城池挡着,层层把关,但是各种层出不穷的渗透防不胜防。

  此外整座飞升城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真正能够决定飞升城未来走向的,除了台面上的那一小撮剑仙,或者说所有剑修,其实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郑大风倒是知道一些寻常剑修不知道的内幕。

  前不久,宁姚突然仗剑离开五彩天下,再从浩然天下返回飞升城。

  她召集了一场祖师堂议事,敬香过后,宁姚只说了几句话,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余人给整蒙了。

  陈平安带着她,还有齐廷济、陆芝、刑官豪素,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几人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腹地。

  将仙簪城打成两截,打死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剑开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轮明月皓彩被搬迁去了青冥天下。

  至于他们一行人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做成了其中哪桩壮举,宁姚都没说,而是很快就转移话题,开始讨论其他事情。

  就算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事后问起,宁姚也一样没有泄露天机,只说以后你们自己去问某人,反正她在这次远游途中,就没怎么出力。

  其中一项祖师堂议事,是关于选定历书。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号为“嘉春”,这是儒家文庙订立的。

  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圣贤付出极大代价,辛苦开辟出来的一块崭新地盘,故而对此谁都没有异议。

  但是编撰历书一事,文庙并未插手,而是交给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势力,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这本历书若是能够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据一份“顺应天意”的宝贵“天时”。

  在浩然、青冥两座天下,天象变化,自古便与人间帝王的兴衰相关,故而编订历法、替天授时,是一种被誉为确立正朔的重大举措,故而各国钦天监都设置有术算科,专门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层层把关,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历书,已经在五彩天下流传颇广。

  岁除宫联手玄都观,同样编撰了一本与之针锋相对的历书。

  此外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亡国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达十数个不同版本的历书。

  在这场飞升城祖师堂议事中,宁姚建议使用岁除宫和玄都观合力编撰的那本历书。

  倒是没有谁有异议,只是除了隐官一脉剑修,所有祖师堂成员一个个都望向宁姚,大多神色复杂,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向宁姚询问一事,咱们那位隐官就没有?

  宁姚哭笑不得,你们真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暮色里,范大澈离开了酒铺,和朋友们分开后,独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更热闹还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单影只的金丹境剑修,既没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没有去往避暑行宫翻看档案,就只是闲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酒铺门口那边,酒铺早已打烊,他就坐在了按照老规矩从来不收的门外酒桌旁。

  撚芯在小宅子里坐着发呆,之前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她如今秘密掌管着一座新建牢狱,跟以前的老聋儿差不多。

  某位被说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闺阁栏杆上边,看着灯火依稀的飞升城。她手里边拿着一把精巧团扇,轻轻扇风,淡淡愁绪。

  当年避暑行宫分账,董不得拿到了手中这把扇子,宝光流转,扇面上边文字优美:金涟涟,玉团团。

  老痴顽,梦游月宫,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此夜最团圆,灯火百万家。

  要说年轻隐官假公济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为隐官一脉剑修都是靠实打实的战功换取的,算是因为隐官到底是将某些好东西留给了自己人。

  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宫里边的罗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着腮帮子,手边就是一方古砚台,也是件咫尺物。

  这方夔龙纹虫蛀砚台上边,刻有鉴藏印:云垂水立,文字缘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宫别处一起喝酒。两位好友,什么都聊,但是都有意无意绕过了那个年轻隐官。

  当年一个都不是剑修的外乡人,为何能够坐稳位置?

  只说一事,让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复杂。

  昔年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剑修的人,只要避暑行宫有档案记录的,那个年轻隐官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只是记住个名字、大致履历,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在于那个隐官大人,将所有人都串联成线,就只为了寻找出有可能是蛮荒暗棋的人物。

  齐狩此刻不在飞升城,而是站在拖月城的城头上,他双手负后,眺望天幕,一天星斗。

  在他看来,一些个修行路上无忧无虑的谱牒仙师,如果下山到红尘历练次数不多的话,可能空有百岁高龄,就真的只是个修道坯子。

  要说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计都比不过许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飞升城的年轻剑修们正在以一种极快速度成长起来。

  人人锐意进取,致力于开疆拓土。

  剑修们在锋芒毕露的同时,不断犯错纠错。

  所幸这里是一座崭新天下,无论是地方与时间,都容许飞升城剑修犯错。

  加上邓凉这个来自浩然天下的飞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极好的桥梁作用。

  如今已经开辟出八座山头,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飞升城为中心,圈画出一个方圆千里的山水地界。

  此外还有距离飞升城极其遥远的四处飞地,已经站稳脚跟,那些驻守剑修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向外乡人递剑了。

  齐狩突然拍了拍崭新城墙,眯眼笑道:“总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陈家府邸。一个名为陈缉的少年,闲来无事,在书房翻看一本文人笔记,是远游剑修从桐叶洲遗民那边低价买来的。

  屋内默默站着一位贴身侍女,不过前不久她从当年的元婴境跻身了玉璞境。

  于是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的陈缉,就收了个玉璞境剑修作为自己这一世的大弟子。给她赐姓陈,名晦。

  晦,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寓意她能够大道高远,真正做到长生久视,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飞升城,成为某种关键时刻的后手。

  陈缉,或者说上一世的陈熙,在兵解转世后,通过秘法补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变化,心性难免随之变化,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成为飞升城首任城主,只希望齐狩或者某人能够挑起担子,至于宁姚就算了,她肯定是不会当什么城主的。

  其实如今的飞升城,不少剑修都会替老剑仙陈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斩杀一头飞升境大妖后,身陷重围,被两头旧王座大妖领着一大帮蛮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终在又斩杀了一头玉璞境剑修后,不得不兵解离世,那么陈熙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首个刻两个字的剑修。

  陈缉当然无所谓这种事情。

  飞升城外八座藩属山头之一的紫府山。邓凉站在一块古老石碑之前,看着那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

  邓凉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自己很快就会将其彻底炼化,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颈门槛了。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缘。

  好像这座山头,已经默默等待邓凉万年了。故而这些年邓凉就在此结茅修行。

  某个名为不得的心仪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邓凉是在嘉春六年进入的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的首席供奉。那会儿,齐狩刚好跻身玉璞境,不过高野侯还是元婴境。

  邓凉转身离开,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实在太大,进入这座崭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丢入几篓鱼而已。

  邓凉走到一棵树下,蹲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落叶他乡树。

  思念如满地落叶,看上去片片都一样,其实都不一样。

  那位代掌柜说得好,单相思就像一场上吊,自缢的绳子就是思念,头顶那根横梁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愿的单相思,都是个阴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吓人,不害人,只恼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经是玉璞境剑修,泉府将昔年剑气长城的剑坊、衣坊、丹坊兼并,高野侯就成了飞升城当之无愧的财神爷。

  不过高野侯不太插手具体事务,泉府一脉修士如今真正管钱管事的,多是当年从晏家和纳兰家中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剑修数量不多,资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来泉府打算盘,约莫是化悲愤为力量,因此比起一般泉府成员,要更加一门心思铺在账本上。

  泉府之内,灯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账房里边,有些想念自己的那个妹妹了,不知道在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她修行是否顺遂,有无找到心仪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飞升城就要筹建书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烦心,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所以才麻烦。

  夜幕中,最南边的一座藩属城池来了两个外乡修士,一个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个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

  城门口有个摊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没什么关牒可言,不过按照飞升城订立的规矩,访客一律都得在这边老老实实落座,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名字道号、家乡籍贯、师承山头,越详细越好,反正不得少于三百字,多多益善,如果写上个把时辰,也算本事,字数多了,还能喝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酒水,像在北边的避暑城,就是一壶哑巴湖酒,在这儿,就是晏家酿造的酒水了。

  摊子后面,一条长凳上坐着两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个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来者何人?”

  “听不懂。”

  男子便比画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询问从哪儿来的。

  若是北边来的,家乡就是扶摇洲,不然就是那个名声烂大街的桐叶洲。

  那个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说道:“桐叶洲修士窦乂,随从陌生。”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用蹩脚的桐叶洲雅言问道:“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刚来,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张纸,翻转过来,在桌上一抹向前:“照着上边的条目,一一写清楚就是了。”

  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男子脸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便坐在长条凳上,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开始提笔书写。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以心声向身边女子问道:“这个字,读乂?”

  女子无奈道:“不晓得,也是第一次见着。”

  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了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

  女子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不承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纸要了一张又要一张,还没完了。

  对方每写完一张,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们,文绉绉酸溜溜的,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

  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

  再打量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样周正吧,只是多看了几眼,便越发顺眼几分。

  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看架势,还能多写几张纸,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问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会儿,慢慢写就是了,酒水不收钱。”

  那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抬头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么不喝,反正又不收钱。”

  女子闻言嫣然一笑,帮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拧转手腕,转头邀请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历,还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便坐在长凳一端,正襟危坐,接过酒碗,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

  原来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而那个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

  陈平安点点头,刑官一脉的剑修,很不错啊。齐狩老兄可以啊。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酒好喝吗?”

  大概意思,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好玩吗?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才会去飞升城?

  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

  反正你朋友多。

  然后到了飞升城,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宫再看一看?

  小陌已经站起身,横移几步。

  桌对面那两位剑修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起身。宁姚怎么来了?!

  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笑着朝宁姚伸出手。宁姚一挑眉头,什么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收心。”

  宁姚瞪眼道:“毛病!”

  那俩剑修,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都有点傻眼,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把脑子喝傻了,敢这么跟宁姚说话?

  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啧啧。

  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复真实面容,抱拳笑道:“诸位,好久不见。”

  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立即飘落在地,人人抱拳沉声道:“见过隐官!”

  也不管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

  再说了,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是好是坏,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谁都得认。

  一座城池,瞬间剑光四起,与此同时,灯火依次亮起,无比喧闹,一时间闹哄哄、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

  “隐官回了!”“真的假的?”“骗你我就是酒托。”“狗日的二掌柜,坐庄捎上我啊。”“二掌柜,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你这都不管管?我可以帮忙带路。”“我早就说了,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来了就别走了啊。”

  也许在飞升城剑修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早已不是萧𢙏,甚至不是宁姚,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

  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既是外乡人,也是家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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