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因为她的缘故,牵一发而动全身。
风雨自八方而来,向他而去。
洞天福地的地肺山,群贤毕至。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约莫十位衣着气态皆迥异的男男女女,匆匆而来,姗姗而来,飞掠而来,蹒跚而来,踱步而来,骑牛而来。
南边,有位模样清逸的年轻儒生,背着棉布行囊,露出书画的轴头,或紫檀或白玉,攒集拥簇,如沙场雕翎冒出于箭囊。
西边,有位骑牛稚童,盘腿而坐在青牛背脊上,眉眼如画,眼神晦暗。
北边,有位光头大和尚,一袭金丝袈裟,熠熠生辉,慈眉目善,笑脸和煦。
东边,有位富家翁装束的肥胖老人,背着一只巨大木匣,看似气喘吁吁,只是每一次呼吸之间,整张脸庞上,一缕缕雪白气息如纤细白蛇,倒挂七窍。
东北方向,有位身段妖娆的年轻妇人双腰悬三刀,满脸肃穆,既英武且妩媚,天生尤物。
西南方向,有位身材魁梧如同天庭神将的中年汉子,肩挑长槊,笑脸满是玩世不恭。
西北方向,有位本就矮小又驼背的老者,倒持无鞘双剑,剑气冲霄。
天地八方,似乎唯有东南方向无人进入地肺山。
赵凝神举目远眺,脸色凝重,呢喃道:“竟然这么快。”
齐仙侠皱眉道:“是龙池紫金莲的异象泄露了天机?”
赵凝神略作思量,点头道:“有可能。”
白煜笑问道:“可是那拨浩浩荡荡仙人雨落人间中的谪仙人?”
赵凝神这些年修道有成,感知敏锐不输练气士宗师,一语道破天机,“有些是,有些则是在扎根已久的棋子。”
白煜转头眯眼瞥了一下少女,“那她是阵眼一般的角色?”
赵凝神叹息一声,“差不离,以那人的境界,本该更早看透玄机的。”
白煜哈哈大笑,“他啊,说不得乐见其成。何况以他的脾气,对待世间女子,无论喜欢不喜欢,总归是更有耐心一些。须知世间不唯有读书种子,亦有多情种子嘛。再说了,总这么拖泥带水,心有牵挂不爽利,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白煜突然提高嗓音,询问道:“是吧?”
赵凝神和齐仙侠同时如临大敌。
原来徐凤年不知何时已是去而复还,只不过被白莲先生揭穿后才现身。
无意间徐凤年站在了赵凝神西北,反之,龙虎山年轻掌教位于徐凤年的东南。
无形中被困于“天地中央”的徐凤年缓缓道:“佛家有十方一说。”
白煜毫无大战在即的觉悟,笑眯眯道:“显然与佛家十方无关,谁不知西北徐家与佛门向来有缘。”
徐凤年没有理会白煜的幸灾乐祸,直指人心问道:“赵凝神,你们想要再开天门?”
赵凝神摇头道:“贫道只想找到那个一。”
徐凤年嗤笑道:“勾栏里头立牌坊。”
赵凝神并未动怒,心平气和,安静等待波澜四起。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恨我的人不少,但是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屈指可数,是主动舍弃庙堂中枢去坐离阳赵勾二把交椅的……江斧丁?以观海郡徐家作为伏线,老北凉谍子牵起线头,用假装局外人的徐宝藻做诱饵,真够处心积虑的。”
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听得如坠云雾,但是那股来自四面八方令人窒息的古怪威压,终于让徐宝藻意识到今天地肺山小山峰,会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众人头顶,白云汇聚,云海滔滔,依稀有光线投射大地,如天地之间悬挂起一张大帘,风景奇绝。
山脚那条原本平静安详的潺潺河流之中,不断有游鱼跃出水面,在岸上疯狂扑腾,竟是如何都不愿返回水中。
徐宝藻来到徐凤年身边,怯生生问道:“怎么了?”
像是被瓮中捉鳖的徐凤年并未迁怒于这个丫头,柔声笑道:“你以后好好跟齐真人练剑便是,其他事不用理会。”
少女视线低敛,“你不要我了,对不对?”
徐凤年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你那小脑袋瓜里一团浆糊吗?”
她抽了抽鼻子,眼眶里有些湿润晶莹。
少女的头场情思,未必深厚。
少女的初次情丝,未必坚韧。
因为她未必是真的有多喜欢一个人,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但那份不曾雕琢丝毫的天真懵懂,落在千帆过尽之人的眼中,却尤为动人。
白煜笑了笑,打趣道:“一遇徐凤年,最是误长生。”
算是少女半个师父的齐仙侠低声惋惜道:“这般情爱,终究经不起推敲。只希望不要纯澈剑心。”
群雄环视之中的徐凤年促狭笑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徐宝藻愣了愣,斩钉截铁道:“我喜欢你个大头鬼!”
白煜惊讶咦了一声,“难道我看走眼了?”
就在此时,一南一北双虹齐至山间,如一股春风吹散寒冬。
一人是闻风而动的徽山紫衣,一人竟是躲在幕后布局、本该继续淡看云起云落的江斧丁。
徐凤年不奇怪轩辕青锋的凑热闹,毕竟在那些年里,她好像就没错过什么,地肺山与徽山大雪坪本就是近邻,如今以轩辕青锋如今的修为境界,瞬息赶至并不难。
只不过江斧丁从幕后走到台前的耀武扬威,很是反常。
江斧丁自顾自坐在一条小竹椅上,然后抬起头,笑着向徐凤年伸手示意一起落座。
徐凤年坐下后,笑问道:“先是家道中落,又骤然得富贵,所以忍不住摆阔来了?”
才而立之年便已经两鬓霜白江斧丁微笑道:“哪里会如此无聊,只不过总算能勉强与你平起平坐,在盖棺论定之前,有些话总要一吐为快。”
山下。
骑牛小道童依旧盘腿而坐,青牛在河边低头饮水,他则伸出手臂,向着天空指指点点勾勾划化,如乡野稚童的鬼画符。
背着一行囊画卷年轻儒士坐在南岸,随意捡起一支枯枝,以流水做宣纸,开始画龙。
在山北,身披金丝袈裟的大和尚挠挠那颗光头,满脸无奈道:“能动嘴就千万别动手啊。还是莲花师兄和龙树师弟好啊,当年最喜欢听我说道理了。”
在小河东面的一个弯弧岸边,那位胖墩墩的富家翁肩头一歪,摔下那只巨大木匣,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大口浊气,只见这位胖子张嘴所向处的河面上,蓦然炸雷。
几乎等人高的漆黑木匣立于岸边,胖子伸手抚摸,动作极为轻缓温柔,他的眼神更是复杂,“老伙计,咱哥俩又要见面喽。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啊,相当于足足一辈子没照面啦。”
富家翁远望西北,笑了笑,“春秋过后,宗门破碎,所剩两人,一个当过流州刺史,一位主持了拒北城建造,都有出息,比我这个师伯祖有出息多了。”
显而易见,这一位好似江南富饶地带二三流豪绅人物的胖子,是一位辈分通天的墨家矩子。
山脚。
悬佩三刀的丰腴妇人,扛起长槊的魁梧汉子,倒持双剑的矮小老者,三人并肩而立。
虽然今天要各为其主而不得不并肩作战,但是三人显然关系并不融洽,连貌合神离都称不上,只差没有当场撕破脸皮先打一场了。
山路在前,就在脚下,只是三位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山野之人,无一例外都选择了驻足不前。
因为暂时还缺一人。
哪怕当下已经有九位当之无愧的武道宗师齐聚地肺山。
徐凤年笑问道:“我很好奇这么大的阵仗,会是谁来做压箱底的人物?”
江斧丁双手握拳轻轻搁放在膝盖上,满脸笑意,“不妨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