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罐子没有粮:沉睡的小王子与公爵骑士,十四回!
上回说到,克莱恩潜入科斯特伯爵的城堡,与伯爵展开辩论并意欲胁迫伯爵与他一道前往南方——科斯特伯爵同意了
于是,伯爵带上了侍从和那稻草人一道踏上前往南方侯领土的旅途,一切如克莱恩所料,他们与王都远道而来的信使,还有那封绞杀令正好错过
他成功地从阿蒙手里,争取到了一点微不足道、却也弥足珍贵的时间
自从在【愚人身】上醒来,克莱恩总是觉得时间如此宝贵……宝贵到他恨不得幼时的光阴也一并并入如今时日——为了避免阿蒙的怀疑、也为了能长期接触到王宫图书馆充实自己,他仍旧需要一到两天在王宫里用自己的躯体醒来一次。
而小王子每一次的醒来,阿蒙都在他身边。
——事实上,克莱恩偶尔也会疑惑,公爵阁下难道不需要休息?
——克莱恩还在睡。
另一边,公爵阁下坐在小王子的床边,轻轻哼唱着一首早年流行于贵族圈子中的摇篮曲。
克莱恩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要王宫的侍从们来看,处理完一天政务的公爵阁下总是会期待着这一刻到来
但只有公爵本人知道,他什么也没有期待,他只是觉得克莱恩应当醒来——理所应当的事,为何要抱有期待?
公爵总是想,总是这样想着——他并不理解大多数人所表述的这个单词的含义
【期待】,到底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呢?太阳东升西落,春夏秋冬四季如常,这世间一切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正如他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应当等待克莱恩醒来。
正如他那早已死去的父亲所言——
【万事万物,宿命注定,万色万相,诸般苦相……凡世人,皆——】
“……以命运做注脚。”
公爵阁下看着小王子颤动的眼睫,轻声呢喃。
【我儿啊,你注定是未来的国王——】
公爵记得,他那短命的父亲这样说着。
那时候,那个久远的,古早的时间点……老公爵的幼子不解地,困惑地,平静地看着他的父亲,看着他的父亲露出对于他来说过于困惑而奇怪的表情。
那个小王子还未出生的时间点,那个公爵骑士还不是公爵骑士的时间点……小小的阿蒙发出饱含着疑惑的,茫然的疑问
“可是父亲,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亲爱的孩子。”老公爵严厉地,慈爱地,缓缓蹲下身,看着自己的幼子,“——这是那些红衣主教们所言的宿命。”
很久,很久以后,长大的公爵才从诗歌与文学之中明白了他那父亲的眼神是何意思
那是——【期待】
可是,为什么要期待呢?
小小的老公爵幼子这样想到……如若那红衣主教所说是真,那么所谓宿命,不就是逃避痛苦的手段吗?期待与不期待,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若那些主教所言为假,那么宿命本身就是痛苦——又为何要期待呢?
公爵幼子问自己的父兄,父兄答他:“我们就是如此期待着——”
公爵幼子问自己的母亲,母亲答他:“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注定完美的孩子。”
仅仅是这样?黑发黑眼的幼童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他决定不去理解。
——只需要做他能做的事,这样便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可以啊。
父亲的夸赞,母亲的奖励,国王的召见——这一切都在肯定他。
在老公爵看到的地方——他的幼子聪慧,早熟,多智而冷静,没什么多余的孩童笑容,没什么多余的愚蠢问题,是完美的,无须质疑的继承人,是他谋夺国王位置的完美助臂。
可在那早已死去的老公爵看不见的地方——那空无的孩子空洞地执行一切,然后——
在喂下自己的父亲那颗从那些潜逃的造物主教会主教手中拿到的毒药,将那把父亲赠予他防身的匕首刺进那佝偻的,瘦弱的男人胸口后,那孩子平静地,冷淡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在老公爵的惊慌到惊恐,最后扭曲成一团墨色的怨毒神色中,得到了问题答案。
——原来,人们所期待的,并非是宿命。
——而是逃避宿命的痛苦本身啊。
于是,黑卷发的瘦削少年展开了他第一次不被父亲调配的行动。
——原来,母亲也可以有那么浓烈地情感。
将妇人毒哑,拖进地窖后,少年平静地,开心地想到。
——原来,兄长也会骂出那些平民一样的词汇
将长兄骗入陷阱,一把剑一把剑地贯穿后……少年幸福地,兴奋地想。
——原来,答案一直在那里啊。
从老国王手中接过绶带……成为了新任大公的少年,缓缓地,幸福地,露出了一个过于兴奋的笑脸。
——他完全理解了。
“要说那位‘无形之手’阁下到底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愚者先生啊,我们都不知道……不过,在南方贵族圈子里,流传着一点您也许会感兴趣的传闻。”
斯科特伯爵坐在马车上,悠哉游哉地和坐在他对面,戴着斗篷的稻草人闲谈:“要是王都,这些流言怕是根本活不到他们见到那位公爵阁下——好在王国南方与王都隔着一片灰白之森。”
“这流言虽然被各位同僚视为流言,但我毕竟见过他——我不能说那流言为假。据说,是那些在小王子出生之前就逃到了南方的公爵佣人传出的——那位公爵阁下,在继位之前,亲手杀掉了他全家。”
小王子在伯爵口中知道了一则早年关于公爵阁下的流言,另一边,等待着小王子醒来的阿蒙,在他的床边哼着摇篮曲看那些还未处理完的政务。
克莱恩还未转醒,甜酒已换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温着,毛巾搭在铜盆上已然转凉,阿蒙看着手里的报告,王国一切如常。
除了——
【愚人之言】的各地教会,人去楼空。
穿过灰白之森的信使还未归来,王国北部的各个城市却几乎都传来了同样的消息。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间谍?出卖?还是……那教会,真的有行于大地的神?
——荒谬。
哪怕一城的城主是间谍,王国北部如此之多的城市总不会全是间谍。出卖?倒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但还是那句话。
假如只是部分城市人去楼空也就算了,所有城市里的教会都被扑了个空——这说明对方知道得比他的命令出王都还快
——总不会公爵自己去通知那些教会成员吧?
想到这里,公爵骑士阁下轻轻动了动眼球——排除那一切不可能的可能性,那他也不得不相信,那位行于大地之神……也许真的可以全知这大地上的一切。
可是,哪怕他人笃信神的存在,阿蒙也是不信的——他那便宜父亲生前就是造物主教会的隐秘信徒,他幼年也常常接触到那些红衣主教……
他仍清楚地,清晰地,毋庸置疑地记得——
那个早已死去的,以红金之色为信号的主教,会狂热而怜爱地看着他,在他那父亲视线所及之外,告诉了他一个如今国内绝对,绝对无人知晓的隐秘——
【真神已死】
【真神早已死去——深沉地死去了,幼子啊,来,来……你是那位先生认可的幼苗,你是那位先生遴选的种子——你要记得,要深沉地记得:宿命外皆苦痛,万事万物,宿命注定,万色万象,诸般苦相……凡世人,皆以命运做注脚——而幼子,你要知道,为命运做注脚——便是真神了。】
——真神早已死去,所以无论是什么灵怪,是什么奇迹,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神祗】,而是——【怪异】
【幼子啊,你当谨记……谨记我今日代那位先生所言之物】
于是,数年后,在这位主教困惑的痛苦表情中,担任灭教骑士军长官的阿蒙,轻轻巧巧地用老国王赐给他的配剑,将这位幼时常常陪伴他的主教——捅了个对穿。
——可是,主教先生,你知道吗?只有死亡才能保守秘密。
假如国王查到了这位红衣主教与公爵家的关系,自己的命运,王国的命运,必然会被动摇——而被动摇的宿命,就是痛苦开端。
——而这隐秘的,如今因为老国王的惨死而彻底断绝的消息。这无人知晓的原因,也是造物主信仰被老国王和克莱恩的祖父两代人驱逐的,不被众人知晓的原因。
公爵阁下轻轻敲了一下右眼上戴着的水晶单片眼镜,看着克莱恩极速颤动的睫毛,停止了哼唱……
曾经的公爵幼子从不期待,也无法理解他人为何期待。
正如公爵骑士阁下从不期待奇迹——
假若有胆大包天的人能够问一问这位“黑之公爵”:“你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那么,这温柔的,无情的,残忍的公爵骑士就将笑着,大笑着回应——
“既然我可以这么做,那么,为什么不呢?”
——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当下的故事,是克莱恩终于要醒来了。
他的小王子睡了足够久的时光……阿蒙想,当初,他看着克莱恩出生——所有人都以为王后这个孩子将是公主,老国王甚至许下了将公主许配给公爵家幼子的诺言。
——所以,克莱恩理所应当是他的。
合该如此,本该如此。
可是,为什么,克莱恩那样痛苦呢?
不过,痛苦也好,都很好——唯有他的小王子的痛苦,才是这世上对宿命最好的诠释。
阿蒙愉快地,轻快地想着
一点点抚摸着他的小王子的脸,期待起他的小王子——或是小公主醒来后的,那双褐色的,水润的,漂亮得像是琥珀一般的惊恐双眼。
——快醒来吧,我的王子殿下。
——快醒来吧,我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