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里没有钟表,没有日历,没有白天黑夜,身处其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谢衣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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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从那次之后就没有来过,谢衣为了打发时间,请求将自己房间里的那些物理书籍都搬了过来,又要了一叠纸和一支笔。他还记得那天沈夜给他的坐标,于是直接就在草稿纸上开始推导五维空间模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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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计算的深入,凌乱的点和线在纸面上展开,渐渐与之前的其中一个预测重合起来。谢衣丢下笔,痛苦地叹了口气,心想如果自己能够早一点算出来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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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知道了“它”的所在,又能怎样呢?“魔气”只能感染人类,也就是说,一样要用活人来做实验……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实验对象可能是自愿的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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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想,无论如何,老师这么做都是不对的,自己应该阻止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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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如麻之下,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公式,便翻开了一本物理教材打算查找一下。随着书页被翻动,一张照片从中掉落下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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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拾起照片,看到二十岁的自己正趴在沈夜肩上,满脸傻笑地比出剪刀手,而沈夜表情有些僵硬地看着镜头,眼中却含着一点笑意。他看了一会,珍而重之地把照片放进衬衫左胸的口袋里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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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门响了一声,谢衣猛地抬起头来。“……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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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坐在轮椅上,看到他诧异的神色,淡淡答道:“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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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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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瞳低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裤管,“几天之前切除了坏死的部分,下个月换上替代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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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抱歉……”谢衣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想起自己之前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脑子仍旧有些糊涂。“呃,今天是几月几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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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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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还不到一个月啊……我还以为至少有半年了。老师呢?是他让你来看我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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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瞳点了点头,“他想知道,你有没有回心转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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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我以为你能明白。”谢衣深深地皱起眉头,眼中有些失望和不解,“用五百人换十万人的生命,看似值得……但你真的认为,我们应该这样做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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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属于那十万人中的一个。”瞳回答道,“而且在飞船降落在那颗行星的一刻,事情就已经覆水难收。你救不了他们。”\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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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我现在所能希望的,也只是让他们少些痛苦而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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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认为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就应该让他们的牺牲更加值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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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摇摇头,不想再多说。“……麻烦你告诉老师,我的想法还是不变。”\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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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瞳也没有说什么,驱动轮椅转身离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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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在身后紧紧关闭,瞳转头看向走廊一端,淡淡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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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靠在墙上,闻言抬起头来,低笑一声道:“他大概不会想要看见我……而且我也猜到了他会怎么回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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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实比我更了解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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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了,我又怎么会不了解……”沈夜叹了口气,“给他那些数据,是我的失误。当时只是想让他忙一段时间而已,否则他是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件事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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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一开始让谢衣进来,就是想要让他参与这件事。” 瞳拨动轮椅,与沈夜并肩而行。“现在却变成一定要让他置身事外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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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直接换了个话题。“那艘飞船什么时候能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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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总部已经接手了飞船的控制权,希望能安全降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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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几天大概要辛苦你了。记住途中一定要保证严格封闭……到时候就用后面的那条通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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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还没说话,沈夜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脸色一变,因为能打通这个号码的只有三个人,眼下显然不是瞳,也不是谢衣,那就只会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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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夜!”华月焦急的声音回荡在阴暗的走廊里,“快来!小曦她……你快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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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曦的病情毫无预兆地恶化了。病毒侵入了她的中枢神经,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了绝大部分身体机能,陷入了昏迷状态,连呼吸都要依靠机器维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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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坐在床边,握着沈曦的一只手,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陷在洁白柔软的床里,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没有一丝生气。他脑中一片混乱,茫茫然的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记忆碎片飞速掠过,最终渐渐地定格在一个画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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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沈曦大约五岁的时候,暑假里最平凡不过的一天,夏日里和暖的风吹动纯白窗帘,窗外浓密的绿荫里有蝉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沈夜记得当时自己也是这样坐在床边,看着幼小的妹妹安静地午睡,心里急不可待地想要等她醒来一起出去玩,却又不舍得就这么把她叫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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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里的画面与眼前所见渐渐重合起来,沈夜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过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也许醒来之后,他还会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暑假里唯一要烦恼的就是去哪里玩耍……而妹妹也只不过是在午睡而已,只要再等上一会,她就会睁开眼睛,甜甜地叫自己“哥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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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的那只小手突然动了一下,沈曦的睫毛一阵颤抖,微微地睁开了眼。没有血色的嘴唇蠕动一下,在氧气面罩上呼出一小片白雾,却又迅速地散去,仿佛她正在一点一滴消逝的生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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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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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曦,你醒了?”沈夜握紧了她的手,急切地回答道:“哥哥在这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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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曦微微转动眼睛,茫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呀?哥哥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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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沈夜狠狠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声音,柔声道:“我是小曦哥哥的朋友,哥哥出远门了……他让我告诉小曦,要好好听话,等他回来……好不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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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曦听话……”沈曦有些艰难地呼吸着,却仍然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小曦……等哥哥回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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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罩上的白雾渐渐消散,她带着那个甜美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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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曦!”沈夜攥住了她的手,急声道:“不要睡!快醒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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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曦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喃喃地说着“哥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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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仪器发出尖锐的报警,屏幕上的曲线渐渐平缓下去,最终变成了一条直线。沈曦安静地闭着眼睛,唇角含着一缕微笑,仿佛是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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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或许是少年模样的哥哥,或许是长大了的自己……这个梦再也不会醒来,而留在梦中的她再也不用长大,不用像她的哥哥那样去面对人生的残酷,可以一直这样干净、天真、单纯地美好下去,永远都不会改变。\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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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一片寂静,只余下华月低低的抽泣声。沈夜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到掌中的小手一点一点冷下去。不知多久之后,瞳转动轮椅来到他身边,轻声说道:“节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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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如梦初醒一般,看了看眼前的沈曦,脸上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他站起身,弯下腰在沈曦冰冷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小曦……”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别怕,哥哥大概不久之后就能来陪你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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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瞳和华月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这几天事情繁多,需要早作准备。我留下来……处理一下后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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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华月擦了擦眼泪,十分担心地看着沈夜,但在不容置疑的命令之下只能哽咽着答应了。临走时她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地低声道:“阿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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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明白。”沈夜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没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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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异常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下午,在医院为沈曦办好了各项手续,选择了即刻火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躯被推进了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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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捧着盒子离开了医院,把盒子放在车里的副驾驶座上,开车在W市最繁华的区域里绕了一圈,又沿着高速公路开了三个小时,一直开到了海边。他想小曦之前总是待在医院里,现在终于有机会让她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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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沈夜来到一个公墓,独自一人把沈曦安放在一座小小的墓碑之下。没有仪式,没有鲜花,没有悼词,但她也并不需要那些,有哥哥陪在身边已经足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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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地方添了几排崭新的墓碑,是为了这次航天事故中的遇难者而立起的衣冠冢。沈夜正要转身离开时,与一对年轻夫妇擦肩而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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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抱着一捧鲜花,而妻子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夫妇二人都是黑发黑眼,然而那孩子不知为何却发色浅淡,他琥珀色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然后盯住了沈夜。仿佛是觉得这人长得不错,他眯起了眼睛,开心地咯咯笑出了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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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回过头,只见那夫妇二人将鲜花放在一对墓碑之前,深深地低下了头,似在默哀。而男孩挥舞着小手指向墓碑上两张黑白照片,笑得天真无邪,完全不知悲伤为何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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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在原地伫立良久,最后沉默地对那排墓碑行了一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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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祈求原谅,也并不需要原谅。他既然做了自己觉得应做之事,也会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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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在夕阳下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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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回到基地,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见到他时纷纷投来小心翼翼的同情目光。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沈夜却一切如常,甚至能够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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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众人怪异而疑惑的眼神视而不见,沈夜有条不紊地处理了各项事务,直到半夜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摸索着在柜子里面找出了几瓶酒,坐在地上慢慢地喝了起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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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瓶酒下去,他开始感觉到些许醉意。然而这一次再没有人会敲响他的房门,再没有人会坐在旁边同他一起喝酒,也再没有人会笨拙地吻上他的嘴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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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后的两个至亲至爱之人,终于也都离他而去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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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又拧开一瓶酒,却发现瓶盖是之前打开过的。他毫不在意地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意直冲喉头,下一秒他就咳得天翻地覆。这酒果然很烈,他这么想着,一边咳一边低低地笑了起来,最后甚至咳出了眼泪。